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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的风格比较常见,以油画来表现中国画意境,落日黄昏,朦胧细雨,地平线边缘留下落日余烬,一个湖,一个人……是最常见的景色,特别之处是色彩,天空是淡黄向玫红的渐进,落日却是蓝色调的。   除了色彩上的特别,技法也非常精湛,但叶果觉得笔触过分精细会降低表现力,就像是大学老师说的那样,好画得有三份邋遢。   她有资格说这句话,也知道这幅画和《春夜喜雨》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她画过一幅几乎相同的画。   《入夜》和她的毕设《绿地的黄昏》有 90%以上相似。   当年《绿地的黄昏》完成后,叶果做了一个系列,挂在当时和人合伙创办的培训学校里,但后来被拿走了。她知道这样一副《入夜》的存在,是有个一直联系的美院老师告诉她,说有个美国画家的作品和她非常相似。   这位美国画家也是个中国人,名叫陈瑞千,是一位来自纽约的跨界服装设计师。他的父亲是一位旅美中国画家,《入夜》是他进军艺术界的第一个系列。   叶果向这位设计师个人网站的邮箱发去邮件,附上了当时毕业设计作品的扫描件……但她从未获得答复。   除了艺博会,陈瑞千的画也上了前年的纽约的艺术品秋拍会,比预想更快进入二级市场。   那幅画和《绿地的黄昏》系列的另一幅作品非常相似,拍出 41500 美元的价格,令这位设计师的跨界作品在二级市场上有了新的定价。   现场有人感兴趣,询问现实中是否有画中景。   工作人员回答:“这来源于他的梦境。”   “一个动物园旁的绿地。”叶果忍不住插嘴。   这片绿地是她小时候喜欢的地方,虽然经常以写生为理由去,但总会先在动物园内玩到闭园,被保安大叔轰出门去却又意犹未尽,便再去绿地上待一下,画画或者干脆到天黑都什么都不干,只是发呆。   在绿地的某个位置眺望,就是画中的画面,只可惜现在这个景观看不见了,遥远的空间被拔地而起的高楼遮挡,她的童年也不见了。   工作人员显然听到叶果的话,笑着说:“小姐,这只是一个惊人的巧合。”   临近闭馆,馆内广播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通知闭馆时间,叶果走出场馆。计划中她今晚要搭大巴回深圳,再从深圳离开。但她心情复杂,决定先吃些点心再离开。   她选了一家小小的茶餐厅,要了一个菠萝包,一份碗仔翅。   菠萝包之前她吃过,但从没有试过碗仔翅。服务生端了一小碗上来,闻起来就很香的汤羹,还配了一碗醋。她一口气喝了半碗,觉得意外鲜美,心情跟着平复大半。   这种小吃叫碗仔翅,没有鱼翅,用粉丝代替鱼翅,淀粉调成糊状模仿高汤,调入浙醋,做成香港受欢迎的小吃,也是可爱的仿制品。   她结账时摸到口袋里的叶子,因为挤压而裂开成三瓣,靠着脉络黏连着。   它是不是真的带来了好运。叶果想。画被剽窃,又无能为力,这种知晓是否真的是好运?   如果不是老师通知,她现在还过着以前的日子,光把绘画当成一个手艺或者爱好。平淡有平淡的快乐,但这舒适里又包裹着空虚,像一个软软的粉色气球,令人感觉人生毫无意义。   或许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叶果又想。   漂亮话像又美又便宜的气球,但生命又确实不能承受之轻,人生就是这样矛盾重重。   那接着要怎么办?她问自己。   陈设计师在网上的照片不多,少有的几张令人颇有好感。   他眉眼温柔,像是雌雄同体,光脸和造型就能看出生活优越,喜欢简约的白色 T 恤和黑裤子,黑色长发甩在一侧肩头,软糯的台湾口音,教养极好。虽然出生在中国大陆的中西部,但经历也颇为丰富。他十岁离开中国,随父亲去欧洲,之后又去了美国,在纽约读服装设计后又去欧洲就业,最后还是回到了美国。   叶果的画是从前男友手里流出的,她确定。   当时她的毕设挂在创业的教室中,被前男友连同银行里的钱一并取走,留下十来个学生和几个月没支付的房租欠款。   为此,叶果给前男友发过信息,但消息一去不返。   她咨询过法律程序,可以委托律师处理,但需要先付出一笔眼下承担不了的费用。她的画也没有在公开平台上展示过,景色来源于现实,她只是做了部分创意,也没有十足把握胜诉。   不甘也是真的,尤其觉得《入夜》大不如原画。当一个画家失去了探索的欲望,画就会失去趣味,美毫无价值,单纯追求技术是优等生的懦弱,和 AI 较量最终落败的作品。   只是这位跨界设计师不懂,或者不在乎,毕竟名利他早就有了。   但一无所有的叶果还是清晰记得自己的画是什么样子,涂抹时的感觉。深夜时分,仿佛有人抓着她的手,令她用一层色彩追赶着另一层,落笔能感觉到布面的抵抗和回弹,这是只有绘画者才有的快乐。   每当想起这种感觉时,她会手掌发热,心口酸胀。这是在日常工作中不曾有的感受。   这几年,她做着朝九晚五的三次元工作,兼职画插画,快速结款,价格低,数码板一晚上能完成一幅。什么风格都画,受欢迎还能照着风格继续画系列,十足老本可以吃。   她知道不应蹉跎时光,但没想好要迈出一步,毕竟此时经济上不允许,圈中也查无此人。   “如今的我,算了吧。”叶果对自己说。 第2章 11 能当职业画家也不错啊   出租车开到目标小区,已经下午四点多。   天色收拢,近郊的温度比市区低,叶果打了个喷嚏。西面入口的保安亭里,五十来岁的保安大叔边看监控边向外张望,看到叶果,探出头来说:“那人往外搬行李了,你怎么那么晚。”   “司机开错路了。”叶果把手搁在保安室的窗框上,从袖子里滑出一包利群,说了声谢谢师傅。   从香港回来后,叶果回归了更脚踏实地的人生,先来找甲方结账。插画不难,但琐事免不了一堆,最头痛是押款拖欠,必要时还得上门。   关于这位甲方老板的家,叶果之前来摸过路。小区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最近的就是西面入口。第一次来时她还被保安大叔叫住盘问。   “我来和甲方结账!”叶果不觉得大叔会拦她。   大叔打量了一下她,说:“十二号的小伙子吧?最近都没回来,好几个人找过他了。”   十二号的甲方老板姓陈,和叶果合作好几年了,会压价但活儿多。叶果从他那接纸质和电子图书的插画,也有广告画和个人定制画,叶果画得快没在意,最后攒了二十多张画,对方欠了她两万多块。   叶果走进十二号,入口铁锈斑斑的门被半块砖头顶着,从楼外就能看到一楼有个人正在锁门,和叶果差不多高的微胖男子。他身边有一个贴满贴纸的拉杆行李箱,还有一个大方形手提行李箱,微微驼背的站姿,正是陈老板本人。   陈老板锁完门转身,才发现进来个人,吓得把感应灯都叫亮了:“叶老师你吓死我了。”   叶果被人叫小叶、叶小姐,还有人干脆叫她果果,为的是杀她的价,只有这位陈老板恭恭敬敬叫她“叶老师”。这份恭敬令叶果在他拖欠款时也没说出狠话,直到留言不回,去他公司发现玻璃门上贴着“房东招租,中介勿扰”。   “陈老板搬家?”叶果还是客气。到了这个份上,吵闹没意思。   陈老板托了托小圆眼镜,感应灯灭了,他蹬了一下地,感应灯重新打亮,映出一张胖胖的笑脸:“叶子老师帮个忙,拿下这个。”把大方形的行李箱塞给了她。   那不是一般的行李箱,缝隙里能看到一对浑圆瞳孔,一蓝一黄,是只宽脸长毛白猫。它之前就在陈老板的朋友圈里出现过,叫“宝贝、咪咪”,叶果都能脑补出陈老板宠溺里带着黏糊糊的哀求,一如拖欠货款的样子。   “我们出去说。”陈老板拖着行李箱就向外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楼。   “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提前和你说,不用你走一趟。下家把钱给我了,房子押金我也要回来了。不理你们是心里没数,现在都拿回来了,我也能做个人了。”   这话说得诚恳,叶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大家不容易。   “不过还完也没剩了,等于这几年白干了。”   “大不了从头来过。”叶果想安慰又自觉虚伪。   “不来了,我走了。”   “去哪儿?”   “老家。我在这儿钱没挣到,房子也买不起,能做的只有在父母跟前尽孝了。”陈老板像是想得明白,但这明白里又都是丧气。   叶果不知道怎么接,干脆不接,两万块总不能不要。   “你当年怎么想到学画的?”陈老板没有向小区门口走,而是绕了两栋楼,边走边闲聊。   “觉得画画是我最容易干好的事。”叶果说了实话。   “叶老师的交稿和改稿速度没得说,职业干能发财。”陈老板夸她。   也不全是夸,叶果绘图甚至可以不打线稿,试稿完成度非常高。有部分客户需求不明,她的成品经常能帮客户拿主意。   “业余款都难结,职业得饿死。”   陈老板听出来叶果的意思,笑着说:“这不就给你了嘛。”   来到小区灰色水泥的平房前,门口挂着一块边缘生锈的蓝门牌,写着:物业经理办公室。   “老师你等下我,我还个钥匙,房东让我给物业。等下你跟我车出去找个吃饭的地方,坐定先把款给你结了。合作那么久,当最后一起吃个饭,好聚好散。”   叶果想说直接还钱就行。   陈老板没给她机会:“两分钟就出来,楼上漏水,我让物业经理去看看。”然后拖着行李箱敲了敲物业办公室的门,走进去。   叶果没跟进去,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至于没信任,何况手里还有陈老板的宝贝,这猫看起来很贵。   她把猫笼放在地上,好奇地看了看四周。这个近郊小区疏于管理,花园的花大概被居民拔了,土地拿来种菜种瓜。深秋枯萎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像放弃了完美主义的木雕,色彩透着时间线,诠释着渐进的死亡,是凄美的画面。   等到四周都看遍,已过了十分钟,见还没人出来,叶果就去敲物业办公室的门。   开门是一个赖洋洋的青年。   “老陈钥匙放下就走了。”他指了指办公室后面的另一扇门。   叶果立刻拨陈老板的电话——关机,又打门口保安室的电话,那是第一次来的时候留下的。   大叔意外:“刚开车走了,我看监控里你们一起从楼里出来。这是没谈好啊?”   叶果给陈老板微信发语音,果不其然刺眼的红点跳出来——对方不是你的好友。   接着,陈老板的工作群被解散了。   每到这种时候,叶果就会深深庆幸没有全靠绘画吃饭。商稿都如此艰难,就更不要说去画那些需要时间酝酿的作品了。   她坐在地铁,偷偷带进去的猫笼里一直发出嗷嗷叫,踢上一脚,嗷得更厉害了。她怕猫尿在地铁上,搞得自己也想上厕所,每深呼吸一口,力气都从呼吸中泄了出去,觉得倒霉至极。   转了两班地铁,猫已经叫到没力气,完全放弃似的团在笼子里。   叶果到家里小区已超过七点,走到自家楼前,看到附近的自行车棚,忽然开始考虑将它放在棚里散养,有居民定点摆放猫粮和水,大不了再帮它做个纸盒的窝。只是想想就放弃了,陈老板也不是没可能良心发现,猫暂时先放家里吧。   叶果住在一楼,开门进去,猫笼放在地上,卡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猫一下子冲了出来,直接窜进床底不见了。   床底都是书和杂物,叶果趴下来看,猫缩在中间,瞪着一对透着幽光的眼,发出一声“哈~~~”。   她打算拿扫把去捅,刚站起来就听到敲门声,就走出去把猫笼踢进洗手间。   门外是个中年男性,光头,穿一件旧夹克。   “果果回来啦,上来吃饭。”他是叶果的爸爸,人称果师傅。   叶果住一楼,爸妈住楼上,经常上楼蹭饭。   今天的晚餐是雪里蕻清蒸黄鱼,走上二楼走道里就能闻到味道。除了小黄鱼,还有红烧肉、炒青菜和酸辣汤,又是舒服的一顿热饭。   “今天怎么样?”叶果的妈妈叶宝菱知道女儿去要钱了。   “没要到,再等等。”叶果知道要不到了。   叶妈没做声。   “再等等就再等等。”这一次叶爸还是站在女儿一边。   三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叶妈说:“还好另外有份工作,不然结婚都成问题。”   叶果怕妈妈要问男朋友了。她和家里介绍认识的孙真诚吵了一架,冷了两个礼拜,不算实质上的男朋友,但算得上实质的不来往。   在妈妈问之前,叶果就吃完饭赶紧开溜,又想起楼下床底的那东西,转头回来就说要吃夜宵,要装两条小黄鱼和白饭走。   叶妈一面埋怨一面给她盛……叶果一句不还嘴着下楼,直到进门才敢喘了口大气,结果一鼻子一嘴恶臭。   门垫上好大一坨猫屎。她又要疯了,想把猫和门垫一起丢了,折起门垫走到马桶边将颗粒倒进去冲了,再将门垫折起来用垃圾袋套好,拿着扫把跑到床边,伸进去一顿捅。   它在里面换了一个语调:嘶~~   “丢你出去!”叶果凶它。   “哈~~~~~”它在里面乱打扫把柄。   洗漱完毕十一点。叶果从浴室出来,手机上十几条消息,陈老板的前员工把她拉进了维权群。   他们比自己更惨,陈老板说装修让大家回家办公,接着工资不发,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回公司发现场所都清空,中介已经带人看房了。   叶果忍不住说:他连猫都不要了。   又瞄了眼床下,里头正嗷嗷喵喵吃着。洗澡之前,她用热水过了黄鱼咸味,拌了米饭推进床底下。   群里有人回:猫也是他分期买的,两万五,二十四个月只还了四个月。   差不多也两万。叶果想:不然卖掉?   大家叫着要集体仲裁,群里还转入一些操作案例。叶果边刷群边上微博,一面搜讨债 TAG,一面搜新手如何养猫。   叶果登入的微博账号叫“果子狸的奇幻漂流”,这是她的小号。   大号叫“叶果”,标签是自由插画作者,微博 5.2 万粉,小红书 1.1 万。除掉这些赛博身份,她还在一家小型画材公司做行政,工资税前八千,到手六千,四年没涨。   直到熄灯,那个维权群里还在刷屏。叶果设置了免打扰模式,只想睡觉。今天走了太多了路,折腾不动了。活体两万块在床底下哐哐敲碗,没吃饱。   她渐渐滑向梦乡。半睡半醒间看到自己有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墙上挂满了她的画。   能当职业画家也不错啊。她嘟囔道。 第3章 12 你了不起是吗?   一觉醒来七点,叶果恢复了力气,也保住了成年人的理智。   晚上梦走千条路,早上起来走原路,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当职业画家?早饿死了。   她开始洗漱。平时洗完脸就出门,路上买份早餐,但现在家里多了个祖宗,至少得多花个十分钟。   碗从床底下拨出来,米饭一颗不剩,扫帚柄再往深里捅,安安静静。   叶果又向房间里各个角落寻找,一无所获,最后干脆不找了。结果在卫生间找到了那白毛祖宗了,在洗手间台上拨水龙头。   它吓了一跳,跳下来,踩着叶果的脚滑进床底。   叶果大叫一声,觉得脚上火辣辣,有三条红印 。她又想用扫把去干一架,但要上班了,只能骂骂咧咧热水冲脚背,心想是不是这玩意儿送人比较好。只是刷牙的时候,又摸手机看猫粮和猫砂,毕竟送人之前,不能饿死它。   望着刷出十几页的产品,叶果感叹宠物产品丰富到对标婴幼儿产品,不过资金有限,只能把最便宜的放进购物车。   刚要结账,看到进来一条微信,是公司的销售助理。   助理妹子:姐,老板娘说要开人了。   叶果: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她就职的公司总共六个人,主营进口画材和工具,彩色铅笔、颜料、特种纸品质都很好。老板本身是画家,常年在画室开班,赚了些钱又开了画材公司,交给老板娘打理。   当年叶果急需工作,这家是唯一迅速敲定去的上班,是个能交金,且不算太忙的公司。缺点是人际关系复杂,六个人能拍出一百集电视剧。   角色,哦不,分工这样的:老板一般不进来,负责采购和谈代理的是他亲弟,管账的是老板娘,又招了她堂妹做出纳。老板亲弟和堂妹日久生情,一度谈婚论嫁,没想到亲弟转头和别人结婚,堂妹至今单身。奇怪的是两人都不辞职,彼此又看对方不顺眼,于是公司日常就是堂妹和老板娘给小叔子穿小鞋,搞小叔子就脚底抹油,三天两头说跑业务,不进公司。   如果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有钱进账,氛围奇怪倒也算了,但去年代理的几大品牌设了线上专营店,代理权到期后多数不再签约。现在代理的品牌还有三个,最热门的下月到期续约无望,其余能续约但出货量小,和前几年相比,生意基本腰斩。   生意是腰斩了,但事情却一点不少,毕竟做事的只有两个半。   销售助理接单发货,叶果说是行政但也要帮忙理货,甚至被堂妹指挥跑银行。老板娘管账,顶多算半个。公司里少了任何一个都没人能替。   每到心烦的时候,叶果都想要辞职,但一觉醒来又舍不得这份工作。   叶果:老板娘说要开谁吗?   助理妹子:没。   叶果:我们的工作他们能做吗?   助理妹子:(笑哭)   叶果确实也有算盘,助理的风险比她高些,小女孩两年前入职,二本院校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工资比叶果少五百块,看起来很乖,但头脑不太灵光。客户大半是业内人,太多问题她弄不明白,于是就来请教叶果,再把答案复制黏贴给客户,只是懒惰从来不记笔记,重复的问题重复问,如今发货还需要检查,彩铅连油性和水溶还会弄错。   叶果厌烦但还是忍下,毕竟可以在办公室里以试画材之名干私活儿。   公司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叶果进去的时候,气氛出奇安静。销售助理妹子也没主动打招呼,就背对着她在快速打字,财务室门关着。   叶果到工位上,刚泡好茶,电脑进系统,就听到老板娘就开门叫她。   公司面积六十来平,除去套内卫生间和公共位,隔出了总经理办公室、财务办公室、仓库,每个地方都很小。老板娘和堂妹用财务办公室,每天关着门,平时不出来,有事叫人进去。   叶果进去的时候,两个人的椅子都转着面对门口,叶果要关门,她们做了个手势说不用。   “王总您叫我。”叶果在办公桌侧面站好。   老板娘姓王,胖嘟嘟、烫了个爆炸头,虎着脸不做声。财务办公室小,隔间放进一张办公桌,要出来得侧身,她平时一般不出来。   堂妹打开手机,丢在叶果面前——微信对话截图。早上和助理妹子的对话,对话框里妹子的部分是绿色的。   “小叶,你了不起是吗?”堂妹声音的像她的长相,尖刻。   “你了不起是吗”是她的口头禅,骂老板亲弟会说“你了不起是吗?”,水工送迟了她也说“你了不起是吗?”社区食堂打饭菜打少了,她也叫“你了不起是吗?”   叶果无语,难怪一大早妹子就背对着她。   “自己辞还是我们通知你?”堂妹说。   叶果不做声。   “自己辞好看点。”堂妹又说。   “发通知,微信和邮件都行。”叶果说。   老板娘发起火来:“小叶,做人要知恩图报,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老赵当时说找个学画画的,我才同意你进来,进来的时候你能做啥事?”   叶果进来时能干的不多,但他们也没教,靠她加班整理资料理顺了工作,还没加班费,想着至少干满一年。   这时堂妹已经拟好通知书,老板娘改了几个字,用堂妹的微信发给了叶果。   那是一段简短,以公司口吻发出的辞退信,没有公章但是有效的。   叶果看着其中几个字,觉得好笑。   工作态度不端正。   她自然知道“不端正”无法指向具体的事,最多是她干私活儿,但应该没什么证据,毕竟她也可以说试画材,这更像是一句无力的指责。   她又读了一遍,脑子里浮现出昨晚“维权群”里的某一段话。   “正常辞退需要提前三十天通知,不然得加付一个月工资作为代通金。赔偿金为一年工龄算一个月收入,不足半年算半年。”叶果说。   老板娘大叫:“哪儿来补偿金!”   这个公司人事管理糟糕,规矩都是老板娘一言堂,第一年合同到期后叶果提出续约,老板娘各种推脱,美其名曰不必太正式,其实就是打着小算盘,压着员工让人畏惧,又方便让员工随时走人。   不过这也是想当然,法律上早有已明文规定。昨晚的群这样说:用人单位自用工之日起超过一个月不满一年,没有与劳动者签订劳动合同的,应当向劳动者每月支付二倍的工资,最长不得超过十一个月。   叶果说:“除了补偿金,我没签劳动合同,你拒绝和我签,短信我都保留了。从第一次劳动合同截止后要算我双倍工资,公司要另外补我十一个月。”   “小叶你了不起是吗?”堂妹一面叫,一面戳手机屏幕撤消息。   走出办公室,叶果回工位上开始整理工作交接表,事到如今,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她也不可能做下去,为能争取多一些才是要紧事。   私人物品不多,一只纯白色马克杯,一盆彩色生石花多肉还有一些小手办和图册。她进仓库拿了一个纸箱,用封箱带封了底装把东西进去,又写了一张 N 次贴把开机密码贴在电脑屏幕上。   她给自己顺利谈了相当于一年工资的赔偿。   老板娘起初不愿意,叶果当她面拨打仲裁电话,还没接通,老板娘已经服软。除了工资,叶果还要了一盒外包装破损的水溶性铅笔和一盒固体颜料。   走到楼下,助理妹子在微信里发过来哭唧唧的表情,叶果直接把她微信和电话都删了。   她从来没那么早下班过,捧着纸箱子走出的大楼,在大厅里遇见平时一直打招呼的清洁阿姨。对方看到她手里的箱子,笑容里多少有些尴尬。   叶果冲阿姨笑笑,说:“阿姨再见。”   穿过马路走到对面花园,她找了一张空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开始退工作群。同时一条短信进来,新收到九万六千元金额,她现在有十二万的存款了。   虽然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空。   在这家画材公司也有过开心日子,一年生意好,年末发了双薪,老板请客吃饭,每人包了六百块红包。   助理妹子上来敬酒,对叶果说:“姐你永远是我姐。”还有小气的老板亲弟,在和堂妹谈婚论嫁时也会一次性买全公司奶茶,虽然只有五杯。   最让人开心的是画材,损坏的可以免费或者低价带走。叶果本打算做个一两年就走,但一做就四年多。   退完工作群,她又下单了猫粮、猫砂,加了罐头凑够满减优惠,开始刷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黎虹老师,路边风景照配上太阳表情。大约又出去开会。   美需要金钱滋养,叶果身边最能证明这点的就是黎虹老师。   十年前,黎老师已是美院最受欢迎的史论老师,学校网页上有她讲课的照片,那一场叶果记得她讲的是魏晋南北朝墓室壁画,双眸简直熠熠生辉。   如果人生是抽签,叶果是中签,黎虹是上上签。黎虹不只美,还仗义。当年叶果创业失败时她第一个伸出援手。   叶果给黎虹点了赞,一会儿黎虹来找她聊天:小叶,最近好吗?   叶果想说好,但觉得黎虹不是外人,写道:还好,就是刚失业了。   黎虹立刻发来一段语音:“没事的小叶。你三点后方便吗?我这里有个沙龙活动,一点开始三点结束, 到时候找个咖啡馆聊聊天啊。”   然后发来了一个地址。 第4章 13 建模脸   黎虹给的是一家梧桐区的星巴克地址。叶果骑共享单车过去,之前在便利店买了个大帆布袋,把打包的杯子、颜料和杂物放进去,多肉放在车篮里。   到了附近才中午,叶果没吃午餐,就搜素最近的高分餐厅,一家兰州拉面。   那是一家沿街小店,最多放十几张折叠桌,午餐时候人满满当当。   叶果走过去,看到稍空的是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只坐了一个人。她过去坐人对面,对方识趣向旁边挪了挪,但她的膝盖还是撞到了他的腿。   “不好意思。”叶果也挪了挪,放下包,把多肉放桌上。   对方看了她一眼,向另一侧挪得更多。   这一眼倒是让叶果眼前一亮,立刻装模作样低头手机扫码,手指划着菜单向下,脑子里回放刚才那一眼。画画的人有这种本事,一眼像是相机咔了一张,脑中无限回放。   这人看起来三十出头,五官深邃但柔美,留着一个利落时髦的两面剃短发,下颚线清晰,一张标准的“建模脸”,是那种最佳的肖像模特儿,一副深褐色的短手套放在桌上,白衬衫外搭茶色棒球轮廓开衫。   叶果瞟了一眼他的手,骨节分明纤长,是天生个子高的人,又不是小生式的纤弱,骨架大,气场也大。   她下单了新疆拌面,付完款才又若无其事看对方一眼,发现他正打量桌上的多肉。   叶果的多肉叫生石花,用来做彩铅写生。当初只是小苗,被叶果定期喷水,如今盆中满满当当的彩色屁股,还有一颗屁股缝里爆出黄花,有点……猥琐。   那人打量的姿势是用眼睛瞟的,估计觉得太好笑,瞟得有点久,等他抬眼,二人的视线已对上。   叶果倒是尴尬笑了。那人嘴角没笑,眼神里却笑了,眼珠是深棕色的。   这时操西北口音的小哥端面上来,白瓷盘子里五颜六色一盘,收银条顺手压在碗下。   叶果把多肉朝旁边推了推,伸手去拿筷子。   对面那人叫住了小哥:“我也是新疆拌面,等很久了,我赶时间。”   叶果拿筷子的手停在空中,看了眼收银条,确认这份是她的。“你先吃吧。”她收起了筷子。   那人看了眼面,没动,明显不想接。   叶果心想你等吧,又伸手去拿筷子,结果看见手机屏幕上跳出“孙真诚”三个字,是一个多月不联系的孙真诚。   叶果犹豫要不要接,这个孙真诚的话极多,一个电话起码两分钟,回来面都坨了。她想想还是接了,边接边把面推到对面,站起来走出去。   其实他们也就吃过两次饭,连手都没拉,比起男朋友这个身份,“熟人儿子”更合适。   对,熟人儿子。孙真诚的妈和叶果妈认得,小学同班同学,之后的人生境遇拉开了差距。小孙妈读师范进中学教书,积极上进,还被评过优秀教师,老公也是教育局的,孙家是小孙口中的“书香门第”,也让老师成了小孙职业规划里当仁不让的第一。   叶果妈就弱了一些,中学毕业读中专进制造厂,在劳资科做科员到退休,叶果爸爸不是本地人,比叶妈还小两岁,如今还在购物中心当保安。   两家社会地位差了一些,经济条件差了一些,加起来就差了很多,这让小孙话里话外有点看不起的意思。叶果怕妈妈不开心,都没说,但也知道这不是小孙一个人的看不起,是他们全家看不起。   但小孙看不起却还想和她谈,就有点意思了,估计还是想找优越感,毕竟他不如自己爸妈。   孙真诚比叶果大两个月,却小一届,高考复读一年才上了一本线。不过这不阻碍他说出“艺术生都读不进书”这类蠢话,但后面会跟一句“我不是说你啊小叶,你还是可以当美术老师的。”   叶果高考那年,她的联考全市第十,文化课满分六百考了四百九十八,可选前景更好的社科专业,最后还是选了本地美院,因为喜欢,也因为爸妈宠爱她。   不过这种事叶果都没说,显得像炫耀,但小孙第二次说出“艺术生都读不进书”时,她还是问了他高考几分,为什么复读,结果那顿饭二人没吃就散了,单还是叶果买的。   叶果觉得他们不会再来往了,没想到这人还来电话。   电话那头“喂~~~”一声拉得老长。   叶果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店里。建模脸接受了叶果的好意,正用筷子把面里的洋葱一点点挑出去。   “什么事?”叶果收回视线,对着电话那头说。   “没事啊。我今天学习,到你公司附近想找你吃饭,结果你们老板说你被开掉了啦?什么情况啦?”那头呵呵呵呵呵呵。   叶果被他笑得想发火,但知道发火对方会更得意,便故作平静说:“没什么情况啊,正好休息休息。”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态度正常了,说:“哦,那趁还有时间,考个老师,我家里有关系可以帮帮,你说对伐?”   叶果没忍住笑出来,觉得这小孙实在没出息。   “笑什么笑?”小孙先沉不住气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叶果不耐烦了,“不说我挂了。”   这一问,对方又答不上来了,过了一会儿口气恶起来:“说什么?来说我们不合适啊,本来我还犹豫,现在好了,你都没工作,我同意我家里也不会同意的……我妈本来就不喜欢你们这种搞艺术的,就你们家这个条件,都不晓得你爸妈怎么想的。”   一说到父母,叶果也被刺激到了:“我家关你什么事!我学艺术我乐意!”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等走回店里,只见对面那人正用纸巾擦嘴,桌上的纸巾上有一摞挑出的洋葱,面还有一些面没吃完。他脸上似笑非笑,大概刚才听到了……   叶果坐下把小孙电话拉黑。对面男人戴上了手套,长腿从位子上跨出去,整理了衣摆,说了声谢了。   叶果余光送他出门,觉得他虽然好看,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让人烦,这种人脸好,性格估计坏。   这时叶果的新疆拌面也才上,没洋葱的。   “老板,没洋葱啊。”叶果说。她爱吃炒洋葱。   小哥看了看盘子,“不好意思,这份是走掉那人的,”又朝着厨房喊,“单炒一份洋葱,多一点!”   叶果说谢谢,小哥边嘟囔边说:“他今天又有客人啊,洋葱不要。”   “他是常客?”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三顿!”小哥收了盘子,将桌上纸巾团了洋葱拿走。   叶果意外,这人一幅男模的讲究派头,哪儿像天天吃西北小吃的人。   这时,店里又进来一对青年男女,轮廓深邃,相貌出众。他们对着小哥说:“丁丁炒面两份。”说普通话有点僵硬。   叶果回想刚才那人的深眼窝和棕色眼睛,脑子才转过来。   哦,少数民族兄弟啊。   黎虹的沙龙三点准时结束,二人在她给的地址碰头。   上次见面是两年前,之后都是以点赞、评论和微信聊天交流。黎虹虽然是她的老师,但二人已超过了一般师生友谊。   叶果先到的,找了个位置坐,星巴克近年都升级了店铺,位子多但客人更多,拜失业潮所赐,客人估计和叶果是一个状况。   黎虹推门进来,门口两位男士抬头视线跟她了一阵。她淡妆、齐肩中短发,黑风衣牛仔裤,穿舒适的平底鞋。和上次见面不同,她的发色染了全灰白,一时看不清楚她的年纪。   “这里。”叶果向她招手,已帮黎虹点了鸳鸯拿铁。   黎虹笑着走过来,站着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你精神挺不错的嘛,刚我还有点担心。”黎虹脱了风衣坐下。   叶果指了指黎虹头发,说:“好看。”   “白头发染不过来了,干脆换个风格,知道你能欣赏,今天大家也都说好。”   黎虹说参加的沙龙是一个朋友公司的茶话会,好久没见了,就当聚聚。   “也没什么事,都是熟面孔,聊聊八卦什么的……哎,小叶你有点瘦了,太累了吧。”   “晚上赶插画,睡太晚了。这下正好休息休息。”叶果对失业释怀了。   “你一直能坚持画,干得不错。”美院老师们都关注了叶果的微博,也会私信点评她的画。   “之后什么打算?”黎虹问。   “我没想好。”   按照这几年的状态,叶果觉得最好还是有份工作,或者干脆考个编制。但真的那么做,可能又会坠入周而复始的无奈中。   黎虹转了转咖啡杯,说:“其实啊,我也不是第一次说,你们那一届学生里,你最可惜,如果一开始就走职业路,会走得比别人容易。”   “是我自己搞砸了。”叶果说。   黎虹叹了口气,“是我的问题,不该介绍那个人给你。”   提到“那个人”,叶果还能感觉到左心口下的肌肉酸疼,她梦里见过他,侧影,带着玳瑁框的眼镜,指着她的画说:“小叶,不行。”   “我上个月去河北,有个熟人有他地址,我就去找他了。”   叶果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下沉,但还是问:“他好吗?”   黎虹脸冷下来,说:“比你好多了,做艺术评论员,开工作室,都能走艺术老炮儿路线了。我就问他当时把你的画给谁了。”   她知道《入夜》的事,美院老师在网上看到后先通知了她,她再告诉了叶果。大家愤怒但也无奈,这种事不少见,但往往因为双方社会地位相差悬殊,力争的结果可能先断送了被抄袭者的前途。   “他怎么说?”叶果说。   “他说自己和你说。”   叶果不做声,不确定还想见那个人,她已经过回了平静的生活。   黎虹继续说:“其实你现在换赛道还有机会,做擅长的事容易成功,他都能混出名堂,凭什么你不行。”   叶果确实没有放弃,但内心承认没太努力钻营,只是嘴上硬:“我也还在画呢,有……五万多个粉丝呢。”   “你画的那些对你太简单了,走不远。学院同学毕业后有独立做潮流 IP,装饰艺术的,一段时间内都不错,但不进步也就这样了。你应该花些心思钻营,找些合适的机构合作,你专心做自己的事。”   “我上一家机构欠了钱跑了,我还捡了他丢的猫呢。”   黎虹笑得咖啡都喷了出来,用纸巾擦嘴说:“小叶你也确实不怎么会看人,我帮你留意吧,你要画,记得一定要画下去。”   叶果和黎虹道别后就回家了。关于失业,她没想好怎么和家里说,什么时候说。   走到家门口,发现大袋猫粮、猫砂和罐头都送来了,门口堆了一地。爸妈应该没下楼,不然早就来问她干嘛买这些。   推门进去,还是扑面恶臭。卫生间擦地毛巾上又是一泡,又干又湿。这祖宗昨夜吃了满满一碗米饭和黄鱼。   叶果将毛巾塞入塑料袋,打开排风,推开房间窗户。   她洗完手换完衣服开始拆猫粮,或许是听到声音,白毛祖宗从床底下爬出来,打哈欠,伸懒腰,自来熟地蹭叶果小腿了。   “去去去。”叶果用脚把它推开,把猫粮倒入附送的碗中,又开罐头扣在粮上,还没码整齐,大猫头已经把她手顶开凑过来吃了。   她看着祖宗喵喵嗷嗷吃,又从卫生间拿了一个盆,拆了猫砂倒进去。猫砂刚倒满盆一半,祖宗已炫完罐头,跳进盆中释放,臭味瞬间炸裂。   叶果简直要尖叫跑出去,来到卧室的窗边,才大力透了一口气。   天凉的夜色更沉,令人烦躁。她想到未来的出路。   黎老师的建议很对,但是否还是边找艺术教室做代课老师边看?成功是条漫漫路,大多数人是获得不了世俗的成功,性价比太差。   释放完毕,祖宗从卫生间跑了出来,钻进床底。   叶果走进卫生间,看掩埋情况,又听到门外敲门声,是爸爸的声音。   “果果,吃饭了吗?”   “啊,吃了。”叶果不想上楼。   “上来一下,你妈有话和你讲。”   上楼的时候,走道里没饭菜的味道,今天没烧新菜。叶果感觉不妙,果然进家门就看到叶妈坐在饭桌旁,板着脸,桌上都是陈菜,叶爸也没喝酒。   她不敢做声,在老位置坐下。   “和小孙分手为什么不和家里讲?”叶妈果然发飙了。   “我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那干嘛还凶人家。”   “他先凶我的,他还好意思凶我。”叶果才觉得委屈。   叶爸突然绷不住笑了,被叶妈瞪了一眼。   “你是不是被公司开了?”叶妈终于问了。   叶果先是耳朵发烫,这才是她担心的,但渐渐心头松懈,觉得这件事提早说出来也好。   “公司效益不好,我现在被开,赔得多。”   叶妈叹了一口气,失业比分手难过,在他们这一辈眼里,工作顶要紧。   “我今天晚上就投简历,明天就去找份绘画教室的工作,不难找的。”   “那种工作交金吗?”   “一般不交吧,先做再说。”   叶妈又叹气。在长辈眼里,有金的才是工作。   “你考公算了,学校也好,有寒暑假。”她提了和小孙一样的建议。   这一顿饭吃得太憋屈,叶果还是找机会开溜。下楼掏钥匙开门时,叶爸在二楼叫她,提了两个馒头走下来,没打算进门,只站在门口把馒头塞给她,一只菜一只肉,另外再说几句。   叶果成年之后,爸妈就不随便进她房间,哪怕住在一起也是。这次,叶果邀请了爸爸进来。除了失业,她也有别的要交代的事。   叶爸果然闻到了味道,看到卫生间的猫砂盆。叶果觉得爸爸一直和她站在一起,当年考美院是叶爸说服了叶妈。   “钱要不回来了,欠我钱的老板把猫抵给我了。”叶果坦白。   叶爸走到床边,蹲下身往里看,听到里面发出了“哈~~~”。他站起来,笑着说:“看起来是名种猫。”   叶爸除了光头,模样好性格开朗。当年有些表演才艺,有当明星的梦,不是因为没头发,如今也是个老艺术家了。叶果遗传了他的样貌和天赋,又遗传了妈妈浓密带些天然卷的头发。   “那是……赚了?”叶果问爸爸。   “赚大发了。”叶爸说。   父女一起笑。笑完,叶爸又说:“你妈担心你。”   “我也担心我自己。”叶果有点难过。   “你妈和小孙妈吵架了。”   叶果先是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低声说:“我不好。”   “过去就算了。”叶爸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你妈让我给你的,这是她的退休工资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没找到交金的工作就先用里面的钱自己交金,剩下的你留着用。”   叶果有点吓到,赶紧推辞:“我有钱。”   叶爸把卡放在一旁的桌上,说:“你妈不是反对你画画,你画画人都精神了,我们没别的要求,交金,好好吃饭,你等下把馒头吃了。”又指了指桌上的卡让她收好,然后走出去,带上了门。   叶果望着关上的门,又看向桌上的卡,那是一张工行红色养老金卡。   叶妈是最讲保险的人,工作要稳定,养老金要交,钱要存四大行。她当年能支持自己考美院,那是在心里还有一个对女儿理想未来的规划:当美术老师,在学校里找一个老师处对象,最好是数学老师,两个人都有寒暑假,还可以帮学生补课。   叶果却没让家里顺心过,出来就和朋友创业,谈不靠谱的男朋友。   即便如此,爸妈一直和她站在一起,帮她托底考虑,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女儿,银行卡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他们是完美的父母,她却是废柴女儿。   叶果坐下来,用双手搓了搓脸,觉得疲惫,先打算去冲个澡,再吃馒头。   等洗完出来,手机屏幕刚好灭了,来自黎虹的一个未接来电,微信上她也发来信息和一段语音,附上了一个名片:Zoo Art Gallery   另外还有一张照片,是黎虹和几个人的合影。   照片里黎虹自然是美的,最边上还有一个好看但眼熟的男人,是难得的肖像模特儿。   “这也太巧了……”叶果用手指放大了照片。   ? 第5章 14 狠人   叶果还是给黎虹打了电话。   黎虹接了起来,背景里有音乐,还有年轻男性的声音问她要不要喝水。叶果这才觉得打扰了,说了声抱歉,问是不是方便。   “没事儿,信息和照片你看到了吧?”   叶果的目光落到黎虹之外的另一个人脸上,说:“这是您今天沙龙的照片吗?”   “是啊,都是一些老朋友,正好聊聊天。对了,宗润临老师知道吧?现在是我们院的名誉教授。”   宗润临是叶果爸爸辈的油画家,最近还看过他做艺术指导的新闻,一派中老年儒生的样貌,年少成名,涉足影视产业同样大获成功,叶果大学时课上还放过他参与制作的电影。   虽然社会的认可度很高,但同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近十年他的作品变少,江湖却一直有他的故事,比如生意,比如第三次或许是第四次婚姻。   叶果很确认这照片里没有宗润临本人。   “最边上那个,短头发那个,是不是很帅?”黎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   “那个瘦瘦的,年轻的那个?”叶果指向中午见到的那位,毕竟在照片中没有比他帅的。   “对,他是宗教授的儿子。”   叶果又有些惊讶了,完全看不出相似,宗教授的模样是再普通不过的汉族了。   “他之前是纸媒主编,家里更早就投了画廊,去年开始自己管理,签了不少画家和摄影师,商务上很有一套,我觉得是个可以合作的对象,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我今天和他提了你,他希望见一下你。”   听到他的背景,回忆起那张脸和那眼神,叶果有点犯怵了。   “我连简历都还没有。”   “毕业的时候你做过吧,应该很快的。”   “您方便告诉我他的名字吗?我来了解下背景,准备一下。”   “宗跃,沉鳞竞跃的跃。”   那个夜晚,叶果边啃着菜馒头,边将 Zoo Art Gallery 的公众号从创刊开始一直翻到最新一篇。包括正在做的个展、联合展览、博览会参展信息,艺术家介绍,专题以及艺术家招募,还有设计和出版业务配合宣推,另外还有两个大型商业综合体的艺术顾问相关……只有两篇是介绍了机构团队。   一篇是团队初创,公司五年前创立,除了主理人外全员女性。   另一篇介绍了最新主理人宗跃,身份除了主理人外,还有一串诸如前广告人,新媒体生活杂志主编,时尚杂志编辑总监,生活专栏作家,影评人,策展人……   网站照片不是很多,多数是展示环境,办公环境,项目过会照。办公环境可能为了展示,而特意做出家居陈列的摆设,甚至一些陈列本身就是装置艺术。   宗跃有一张单人照,是在公司 LOGO 旁的摆拍,看起来是一栋老式洋房建筑,三开间大小,有个小花园。他穿西装领的茶色开衫,牛仔裤和板鞋,笑得样板,没有今天吃饭时略显促狭的笑容。   因为进度条被黎虹拉得有些快,叶果不得不上网继续搜了其他信息。   她找到一集父子二人对话节目,在宗润临位于大理的工作室里,采访人是宗跃,前年的节目,当时他应该还不是 Zoo Art Gallery 的主理人,而是主编身份。   父子二人在一起时,乍看有些相似,神态却差异很大,动态的宗润临眉宇间有些淡淡的忧愁,没有功成名就后的意气风发,宗跃却显然在事业巅峰,整个人外貌和精神状态绝佳。   父子话题比较不少,聊大理的天气,八月雨季,窗外是喜洲绿油油的田园,二人围坐在室内的炉子边喝茶聊天……接着是一些更深的话题,关于自然、人,以及终极命题如死亡、孤独以及无意义,应该是宗润临最近的创作命题。   可能因为父子身份,这期无功无过的采访节目成了抓人眼球的真人秀。   镜头里出现了宗润临最小的儿子,可能四岁或者五岁,还有宗润临不到三十岁的名模太太,因为她是白族人,所以工作室就选在了喜洲。   宗润临在镜头前展示了未完成的宗太太肖像画,太太穿着白族服装,红衣花帽,一缕白色流苏垂在一侧。宗润临画,宗跃在一旁观摩。有个镜头切到了他的侧脸,望着画,又像望着肩膀上垂着白色流苏的父亲的妻子,眼神淡然。   在这一期结束时,还有他和最小的弟弟玩一只扎染小皮球的画面。   那一期点击率超高,有人把他望着父亲的画和模特儿的截图放在评论区,点评为现实版小妈文学,评论区不是精选模式,而是基本开放。有人说宗润临的作品不过是如此,更多的还是点评他令人羡慕的私生活,子孙满堂原来是这个意思,还有点评宗跃的事业,酸他有人脉可以继承,有说他能忍到老爹到这个程度真是狠人。   叶果仔细留意着父子表情的差异,不排除是设计的,宗跃的淡然像是一种铜墙铁壁,将外界和内心完全隔绝。但哪怕是演,要演好也是很难的。叶果自认做不到。   等关了电脑睡到床上,已经凌晨三点,她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床后跳上来一个东西……又大又重,踩了叶果好几脚,最后在原地转了几圈,团成一团,睡了。   那个夜晚,她又做梦了,梦到了“那个人”。   那一年叶果大二,郁荆生研二,叶果一直不太明白,那时他是不好意思走进教室来找她,还是等着她先和他打招呼。   第二天一早,失业的叶果不再需要早起,想睡个懒觉,但七点不到就被压得透不过气,眼睛一睁,一张猫脸凑得老近。   她坐起来把猫轰下去。那祖宗跳到几步外,嗷了两声,骂得挺脏。角落里的猫碗已经空了。   叶果爬起来给猫碗加满,又扣了一勺罐头上去,等洗完手躺回床上,手机上收到老爸发来的语音:“果果啊,今天出去吗?我和你妈说了你养猫,她让我帮你装个金刚纱窗,你好开开窗,不然家里臭。”   叶果对着回语音:“不用了吧,我要送人了。”   叶爸又说:“你纱窗也旧了,装个新的吧。我等下先出去找,你回来我再来装。”   然后就没有了信息。   叶果望着炫饭的祖宗,心想钱没收到,还来了个讨债鬼,这一进一出已经花了多少钱,又想到自己现在没工作,没了心情,干脆爬起来做简历,还想到自己上一次拍证件照是几年前了。   她觉得这两年自己老了,其实也不是老,就是不打理。要出去找工作,除了简历还要面试,得在身上得花心思,至少得看起来讲究一些。   想到讲究二字,叶果脑子里出现了黎虹,竟然也出现了宗跃。   外貌好的人,运气可能就会不一样。她想。   叶果决定先去理发,那么多年一直都是马尾,发稍都分岔了。能想到的是附近的小理发店。店主是夫妻档,阿姨洗头打下手,叔叔理发,价格良心,做的都是附近的生意。   她起床梳洗后出门,理发店也刚开门,灯桶旋转起来,店里还有淡淡的氨水味道。   六十多岁的叔叔一见到叶果,叫了声“小姑娘怎么来了”,阿姨正在加热毛巾,也叫了声果果。叶妈的头也是这里烫的。   坐上位置,叔叔对着镜子里的叶果问:“今天想怎么剪?”   叶果两年没弄头发,完全没想法。   “那给你几个时髦的看看。”叔叔拿出 PAD。   叶果记得小时候都是一本很厚的发型书,上面写着欧莱雅,模特儿都是外国阿姨。她把 PAD 从头看到末页,还是没选中。   阿姨走过来,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说:“果果啊,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个明星啊?就是甄嬛传里的那个……”   叶果短脸,眼角偏钝,整体偏幼态。   其实不光阿姨觉得,叶果爸妈也觉得,看甄嬛传的某个贵人像,后来那个角色死的时候,爸妈难过了两天,说皇帝不得好死,差点弃剧。重播的时候,死的那集一定是跳过不看的。   “那个明星短头发好看,长头发一般。”阿姨说。   叔叔翻到了一张齐脖短发说:“这个不用做定位烫,下头打薄,上头显得厚,读书怕刘海挡眼睛就抓个半马尾,再加个颜色,时髦!”   叶果也觉得好看,当下决定就这个。   阿姨把她迎到洗头台盆前,让躺下说:“毛巾有点热,熬一下。”从旁边的柜子里夹了一块热毛巾出来,抖了抖,扑了上来。   叶果在毛巾里龇了嘴,说:“哎,烫!”   “毛孔打开就舒服了!”阿姨的声音从毛巾缝里钻进来。   那天中午叶果剪完头发,就去新村小照相馆拍证件,顶着一头深栗色齐脖短发在白色背景前坐好,摄影师拍了几张,又去电脑上修片印了出来。   叶果拿着裁好的证件照,走在街上,路过附近书店,望着玻璃里倒映出来的自己,忽然感觉到未来可能会不一样。   不是说漂亮会转运,而是她确定自己正试图走进一套之前不在意的规则之中。 第6章 15 地上也没有六便士   叶果在街边买了杯咖啡,看到叶爸发来信息,说金刚纱窗买好了。   她选择直接回家,果然一进家门又是味道,早上她出门才清理掉一泡。   叶爸大概在楼上听到叶果回来,就搬了金刚纱窗下楼,进门看见叶果的头发说:“樊阿叔那里剪的吧!好看的。”这一片的人都去那里剪头发。   “就是毛巾有点烫。”叶果说。   “小姑娘脸皮嫩。”叶爸把纱窗放在地上,闻了闻空气里,“怎么那么臭。”进卫生间一看,“串稀着凉了吧?”   叶果想到早上它爬到自己床上,大概床下真的太冷。走过去看床底下,昏暗中果然露出个猫下巴。   “咪咪。”叶爸蹲下来敲敲地板。   猫下巴缩进去了。   “它叫什么?”叶爸问。   “估计是什么公主啊,妹妹啊,陈老板两万多买来的。不过好像是公猫哎。”叶果看到它屁股上胀鼓鼓的铃铛。   “两万。”叶果爸爸又敲敲地板。   猫下巴又出来了。它从此有了名字。   那天中午,叶果在二楼吃饭,看到爸妈家也装了金刚纱窗,再对比墙壁和天花板的墙体剥落,感叹自家的房子虽然旧,但时光在房间里好像不流动似的,墙上挂满了叶果小时候画的国画,柜子里有奖杯奖状。   她和爸妈交代了一下想法。每个月失业金有两千块,先交几个月的金,再找个绘画教室老师的工作,简历网上挂出去,看能不能找一个和之前一样的行政工作。   叶妈暂时满意,但还是补了一条,半年找不到工作就考编制去,公务编或者事业编都行。叶果满口答应。   因为大家达成共识,饭吃得还算舒服,妈妈又问猫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又叮嘱说要哪怕送掉也要好好养,保暖做好,猫看病很贵的。叶果都点头,爸妈看她乖巧,也舒坦了。   吃完饭回到小家,叶果提交了失业金申请。   现在系统升级得极为人性化,先做失业登记,再做失业金申请,一次申请三个月,全程 APP 提交,不需要跑现场。她忽然觉得公务员和事业编也并非是万全之策,都是线上提交,哪里需要那么多办事人员,未来教画画现在也都是线上,小红书上就有许多,走投无路不行开个线上教课。   她开始想绘画这一行,多数人都会被淘汰,AI 进化得比想象更快,忽然觉得恐怖,又想到自己微博上的五万粉丝,不知道多少僵尸粉,但写简历的时候有用,就暂时不清理。   那个下午,叶果给自己整理了三份简历,公司行政岗、绘画教室兼职老师、艺术家。虽然范式不同,但叶果还是很快完成,不是因为熟练,而是适配的经历都太少了。   想到这里,她感叹还好住在父母身边,老一辈给了她虽小但可以容身的房子,已经是极幸运的了。   她当天下午投出了行政岗和兼职老师的职位。   行政岗在市场上空缺职位太少,她尝试着增加投一些助理类的岗位,合计投了十份,刚发出去十分钟就被毙了七份,理由是经验和岗位不匹配。   “果然地上也没有六便士……只能抬头看月亮。”她深深失望了。   兼职老师有一份晚上回复,约她尽快见面。叶果看上班地址过去地铁才四站,不远,就和他们约了第二天上午十点见面。   这家绘画教室在内环边的一座商务楼里,附近有两个 CBD,客户群主要是有兴趣爱好的上班族,周末和晚上也有儿童绘画班,不是叶果曾经做的那种高考班,专业程度不高。   她随身带了纸质简历,就是发出去那份的打印件,只有简单的个人信息、教育背景、自我评价,以及相关行业的工作经历。   接待她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性,高个儿、白净斯文,是这里的老板,姓李。   他介绍了一下教室,整体面积不大,一百平出头,但是他自有。老板本身也是学美术的,不是叶果所在能列入八大的名校。他日常除了教课,还做一些电影电视的布景。教室的学生多数是附近的上班族和小朋友,工作日晚上坐满一半,周末基本全满。美团有卖单次课,附送一杯茶或者咖啡加一块蛋糕,除了满足兴趣爱好,也满足一部分闺蜜聚会的功能。   这位老板更感兴趣的是叶果创业办班的经历,说他本人也想做,又坦言自己水平也就一般。   “高考状元出来才做培训班,我这种不行。”他说。   “强度太大了,也不可能兼兴趣班,学生分数也很重要,高排位生源才会越来越好,不然就会很惨。”   叶果接手培训班不到一年就歇业关门,后来就去了画材销售公司。   老板和她聊完后,又看了看她的简历,说画室本身收益也普通,只能报兼职 30 元/小时的费用,工作日按小时,周、六日全天 300 元,有推销客户买课有提成。   叶果可选的不多,决定先试着做。老板就让她当场试着水彩和素描。因为基本功一直没丢,她画了石膏胸像画素描,又根据黑白水果静物画水彩,速度快,几乎不打底稿。其他老师都过来围观,说她是大手子。   她画到下午两点结束,很快敲定第二天来上班,算了算每个月大概能拿到 3000-4000 元的兼职收入,让她又安心了一些。   走到楼下,她才感觉到饿了,找了家小店点了荠菜炒年糕。她边吃年糕,边打开那份没投出去的艺术家简历,觉得应该打磨一下。   相比同届同学,她没有参加任何活动或展览的经历,就更不用谈公共机构收藏,甚至连个人收藏都没有。最多的作品的是这几年在网上更新的插画,虽然这些在黎老师他们看来只算得上设计而不是艺术。   叶果错过了许多时间,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不可补救。“也是人生体验”这种话就是无用的鸡汤。   最佳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她吃完年糕,回去继续改简历。   到家的时候已经五点,开门进去,看见一个果绿色的圆顶猫窝。两万躲在里面打盹儿。叶果的手机里有条信息,刚才因为面试静音了没看见。   叶爸:我和你妈逛超市,看到这个好就买回来了。没经你同意就开门进去了,和你说一声。今天怎么样?   叶果望着那个猫窝,回:明天去上班!   叶爸:发光大拇指.gif   那天晚上,叶果说忙就没上二楼吃饭,外卖叫了八宝粥来吃。简历改到晚上九点才算自认为没有遗漏,又想还有作品陈老板没给钱,她是不是可以收回来自用?有没有法律风险?——她和陈老板也没签合同。   她边想边把简历先发给黎虹看,八宝粥不管饱,她又去厨房泡了一碗老坛酸菜面。   面刚泡好,黎虹就回复:“写得不错嘛!特别是五万粉丝,写得好!”   叶果在对话框里打出: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多少僵尸粉!   黎老师回复:谁的简历不注水呢?   叶果高高兴兴吃完面,洗干净碗放在沥水架上,二万过来蹭腿,她倒了猫粮开了个罐头,撸了两下这祖宗,回到书桌前再看一遍简历,确认无误,发给 Zoo Art Gallery 公众号上的邮箱。   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到回复。   亲爱的叶女士:   您好!感谢您对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我们认为您具备长期合作的能力以及未来的潜力,特邀请您在以下时间和地点洽谈合作,如果能携带一份您的小尺寸作品更佳。   之后,附上了地址,乘车路线,携带资料列表和联系电话。   时间是周五上午十点,就是后天,地址是老城区的一间洋房,应该就是公众号里的照片外景。   叶果回复:谢谢您的邀请,我一定准时参加!   对方回复:期待我们的见面。   关闭了邮件,叶果就觉得高兴。她只有一次面试经验,就是刚刚辞退她的画材公司。她又想到了宗跃在 LOGO 前有点装模作样的照片,不知为什么,信心就减弱了一些。   她搓了搓脸,想用热毛巾敷一下,但只是想想,她直接打开微博,想找一幅点击量最高的作品介绍,面试用得上。   她看到了一个新关注人:Zoo Art Gallery   点进去,微博和公众号基本是同样的内容,粉丝数:3 万   “比我还少两万呢,不知道有没有僵尸粉。”叶果又有信心了。 第7章 16 差距   面试的前一天,叶果去画室上班。   工作日只有六个学生,都是下班相约放松的同事,选的是两至三小时完成的画,临摹一张明信片。   因为那几个都有基础,叶果按照明信片色彩把颜料挤在一次性色板上,备好水、笔和松节油,就任她们聊天绘画放松,有需要她再过去指导。老板说叶果可以画画,但第一天上班她决定先熟悉环境,观察学生,泡茶,拿外卖,帮她们拍照到满意为止。   下班到家已经十点,她和爸妈说不回家吃饭,门口放着应该是爸妈买的蛋糕。二十块一大盒,装在塑料袋里。今天叶果一直站得累极了,进门又闻到臭味。二万那祖宗已经会等她回来了,进门绕着她的脚一面蹭一面叫。   房间里被它搞得乱七八糟,桌上的笔滚到床边,屁股花的盆倒扣在地上,土撒了一地。   她用脚把二万推开,放猫粮铲猫屎,打扫房间里七七八八的杂物,屁股花放进土里,随便按压了两下。搞完已经十一点半,洗澡完毕又累又饿,抠了两块蛋糕吃,牙都没刷就睡了。   睡下后迷迷糊糊觉得脚重,知道怎么回事,但实在是动不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叶果发现那祖宗还在床上,干脆一脚把它掀下去,任由它在床下拉伸了前腿和后腿,开始骂街。   她终于有力气把牙好好刷了一遍,又吃了爸妈给的蛋糕。   今天有重要的面试。她挑了白衬衫配灰羊毛背心,还选了棕色格子大衣,提着帆布包出门。   站在地铁的站台上,叶果看到屏蔽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了拍证件照的感觉,她确实在努力融入一套规则之中。   因为出门早,面试位置近,她可以早一站下来,步行过去就当锻炼。   周遭有些眼熟,叶果记起上一次来附近是和黎虹约碰头,分别时已是晚上,没来得及好好走走。这一片建筑实在漂亮,墙瓦和秋冬景色近乎一体,是写生的绝好题材。   她买了一杯咖啡边走边喝,看到地上有一片漂亮的大梧桐叶子,边缘微焦,黄绿相间。她捏住叶梗在手里转了两下,塞进了帆布包里。   邮件里的地址在一条安静的弄堂里,这一片满地落叶,像故意留着做街景的。   弄堂进出不少老人,看上去富裕并受过高等教育。叶果问路,他们客气但保持着一些距离,她还在这里看到一些国营杂志社和出版社,又对这里多了一些好感。   他们指的地点是弄堂尽头,一栋三层建筑,外立面是白色的,大门是新漆的黑色铁门,纹理棘突的花园墙上有个小门铃,只有门牌号, 没有公司名牌,附近停着一些共享单车。   叶果按了门铃。一个年轻女孩子出来,问是否叶小姐,然后迎她进去。   里面是一个三十来平的花园,地板用了长木条铺好,给一颗巨大的樟树的树根留了间隙,远看好像杰克的豌豆一样钻出来,伸展出的树枝伸到主体建筑的三楼。   看这栋主体建筑就很像工作室,外墙上有画廊 LOGO。   “我们老板在二楼等您。”女孩子说。她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这栋三开间的入门是玄关和楼梯,楼梯前有个简单的等候区,玄关墙壁上有艺术灯管做的名字,左边是布置着长条皮革沙发的休息区,右边做成了展示厅,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花园。   叶果望向那个展示厅,女孩子就带她进去参观,介绍:“墙上的名字是我们签约的艺术家,这是我们布置的展厅,会定期邀请藏家来观摩。我们也会策划更大规模的展览,到时候整栋建筑以及花园都用来展示,但一般不对外开放,我们画廊是会员制的,平时以邀请为主。”   叶果在展示厅里闻到微苦的气味,松针或者类似调香,苔色地毯上放着原木茶几和白色及棕色皮革单人沙发,吊顶悬挂了铁艺枝形吊灯,墙正中洋葱切面似木制贴面配电子壁炉,背景音里有极轻的壁炉白噪音。   和朴素陈设相对的是色彩浓烈的当代绘画,多数是抽象画,悬挂在墙上或者落地靠在墙上,茶几上插着巨大的橙色天堂鸟。房间、画和摆设都非常迷人,空气中好像多了热烈的味道,令人口腔发甜。   叶果怕耽误时间,说:“我们上去吧。”   一楼半是个亭子间,二楼设置了休息区,放咖啡机和休息用的沙发。   女孩子将叶果带到右侧办公区,公众号上有这房间的照片,一面墙全是书柜,另一面则是白墙,应该是用于放投影,带一个延伸向外的小阳台,像是卧室改建的。   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男一女。男性穿着白衬衫,非常高挑,女性则个子普通。   叶果认得其中一个。他也看到了叶果,转过脸来。因为背着光看不分明,只能感觉他的视线在叶果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另一位女士说了什么,他们一起走了出来。   宗跃走过来,伸出手说:“叶果你好!我是宗跃。”   此刻的他不是在兰州拉面店里眼神促狭的人,也不是节目中淡定面对父亲看不出一丝情绪的人,而是一个在各式社交场合上非常标准的人。   因为房间里有临时会议,他们换了另一侧的房间。叶果觉得这一间可能曾是次卧,原木桌椅,墙面留白,没有挂装饰画。大约考虑到环境过分素雅,铺了宝蓝色的地毯。   带叶果上来的女孩问要咖啡还是茶,叶果要了红茶。宗跃和一起的女士要了咖啡。   叶果留意到宗跃白衬衫里的丝巾和地毯颜色相同。   三人围着茶几坐下,闲聊了几句,等咖啡和茶送到后,女孩关上了门。   女士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胡蕊星,是这里的画廊经理,可以叫我 Rebecca。”她和黎虹差不多年纪,四十岁左右,眼镜上挂着漂亮的珍珠眼镜链。   “我叫叶果,没有英文名字。”叶果伸手和她握了一下。   Rebecca 开场白中已经说到她的身份,这场面试应该是她主导。   “叶小姐,我们研究过您的简历,您的资历非常丰富。”   叶果微笑,知道这是一句客套。   Rebecca 继续说道:“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了解过我们,我们的成员之前来自其他行业,业务比较广泛,出版,策划,咨询,推广和收藏都会涉及。”   叶果不知道别人,但感觉宗跃在其他行业似乎做到很高的位置。   “我们签约的艺术家都比较年轻,从绘画艺术到装置艺术和数码艺术,我们很荣幸和大家合作,今天约您过来,也是想先让您了解我们,同时也想了解您未来的规划,看是否可以有一场好的合作。”   Rebecca 的话漂亮,也戳中了叶果的软肋——她没有成熟的规划,甚至还在找方向。   叶果实话实说:“我大学是油画专业,但很多年不画了。现在做的最多的是插画,对接过一些图书公司的业务,简历中展示的部分版权已经转让。我目前最有把握的还是插画,暂时没想好更好的规划。”   Rebecca 微微点了点头。   “你有欣赏的插画家吗?”宗跃问。   “阿尔冯斯-穆夏。”叶果不假思索。他是商业插画的鼻祖大师。   “我曾见过《来自路萨德拉的年轻夫妇》的真迹,穆夏的油画也非常出色。”宗跃说。   “我很希望可以看一次原作。”   “会有机会的。艺术品的生命会延续几代人。”Rebecca 说。   因为叶果主攻插画,他们便聊起插画的市场应用,以及 AI 代替学说。这方面三人有共识,插画家会被 AI 以惊人的速度被替代,整体市场审美也在下降,高质量的插画正在失去其市场。   叶果也很快意识到这些话题都在让她丧失了合作机会。双方的需求并不完全吻合,画廊需要的是有思考有未来,已经明白自己应该在什么赛道的画家,而不是她这样还在摇摆尝试的人。甚至叶果意识到自己不是摇摆,而是没有信心,这真是残酷的现实。   最后他们还是谈及了代理合作,但只限于商业插画,而不是他们的画家代理。商业插画买断价和陈老板接近,这也是市场普遍行情,授权使用费五五分成。Rebecca 说会将一份范式合同发给叶果,如果有问题可以再联络他们。   面试结束后,宗跃让 Rebecca 拿了羽绒背心给他,他送叶果,穿上背心后他又看了眼手机。   走到一楼,宗跃说:“黎虹说有个学生很出色,没想到你是。那天谢谢你,不然我就要迟到了。”   叶果意识到那天的沙龙是在这里办的,又觉得自己辜负了黎虹的期望。   这时,门外有个女孩子进来。这里除了 Rebecca 外都很年轻,颜值和衣品都很高,宗跃在一个美丽的环境里上班。   “Lily,能不能帮我拿个外卖,店里发消息说送出来了。”宗跃说。   “又吃拉条子?吃不腻呢。”叫 Lily 的女孩子的态度挺随意。   “是啊,吃不腻。”宗跃也没表现出老板架子。   叶果忍不住笑了,沮丧消除大半。   宗跃看了看叶果,没做声,眼珠因为光线的明亮呈现出更淡的棕色。他带叶果走进那个插着天堂鸟的展览厅。   “有喜欢的中国画家吗?”   “吴冠中,吴大师。”叶果也答得非常果断。   “吴大师的出名不是一种运气……但艺术终究是少数人的事,如今从业者在中国可能有几十万,但称得上专业的画廊不到千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画廊合作。你选择插画,等于选择了消费型市场,非常理性,但如果足够理性,艺术不是最好的选择,从事别的行业回报一定会更高。这是我的真心话。”宗跃清晰明白地说到。   “谢谢,明白了。”叶果知道他的意思,也预见到之后没有深度合作的未来,就干脆当逛一次画廊。   她看了几幅画后,对着洋葱形状的墙饰问道:“是清真寺吗?”   宗跃笑了笑,反问:“有没有可能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叶果意识到洋葱切面也可能是东正教的风格。北国雪松调香,原木内饰,大色块跳跃色彩的抽象画,奇特的铁艺吊灯,是非常小众的俄式。   “抱歉,是我想简单了。”   宗跃开始介绍墙上这一期的挂画和艺术家。他们都来自东欧,画都已经被预定了,过几天会有藏家上门看货,艺术家的名字届时在展示厅外的墙上。平时做私人邀请展的时候,对应名字的艺术灯管也会亮起,这种展他们已经办了好几次了。   叶果觉得和那一墙的差距不只浪费的几年时间,画廊微博的三万粉价值也远大于她的五万粉。这是真正残酷的差距。   从展示厅走出,宗跃将她送到花园的铁门外。   叶果走出几步转过头看了一眼。宗跃没关上门,而是看着她离开,还是那个非常标准的送客的人。   她觉得应该不会再来,笑着摆了摆手,离开了。 第8章 21 约翰·辛格·萨金特   叶果请了全天的假,没去画室兼职,直接回了家。   开门进家,整个家里静悄悄的,二万吃饱了,在窝里睡得昏死过去。   她隐隐有些郁闷,于是打算用下午处理一些杂事放松心情,比如回复插画询价,它们一般来自于微博或者私人邮箱。这种询价会很急,来不及回复就会过期,以往能在陈老板那里赊了那么多,还是因为业务多,比稿少,效率高。   她也边干活儿边梳理一些心事。   对画材公司的助理妹子,她已经不生气了。妹子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而且收入不高,就人道而言,离职的应该是叶果,但接受成为被开除的那个,这不代表接受被耍手段。   她便自我纾解,边按照时间顺序回复询价信息,多数急单已经找到画手,少部分没有答复,通常也没有下文。   整理完了信件,叶果想起应该给黎虹发个信息,要面试结果给个答复。   黎虹下午估计没课,很快打电话过来。手机铃声吵醒了二万,它从窝里爬出来,伸了个懒腰,跳到叶果腿上,软乎乎盘下来。   “具体是怎样的,你说说看?”黎虹问。   叶果摸着二万的背,感觉它变成了一辆发动的小摩托。   “应该有一些插画的机会,但他们更需要真正的青年艺术家,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面试你的是谁?”   “宗跃先生,画廊经理胡女士。”   黎虹在听筒那头笑了,说:“Rebecca 人很好,但有些过分板正,初创的时候就在,一直贯彻着实控人的经营理念。”   叶果感到意外:“宗先生不是实控人?”   “算投资人之一吧,现在负责媒体 PR 和对接艺术家,他从纸媒主编位置上出来没多久。我和他说过你主攻的是插画方向,画商业稿件,他也说了先见一面。”   结合了今天的感受,叶果听出能面试是黎虹的面子占多数,便自我安慰今天不成也当作面试经验,不算白跑一趟。   “我们今天聊的挺多,对我很有帮助。”   “画廊都想和蓝筹艺术家合作,但面对年轻有潜力的艺术家会是想当伯乐的。”   叶果知道自己目前被定为商业插画作者,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   “不过应该也接受插画。”黎虹继续说道,“宗跃作为主理人,最早是广告人出身,自然会向更商业的方向倾斜,他要贯彻理念也要兼顾业绩,Rebecca 负责运营,他要负责一部分业绩。”   这又让叶果燃起了一些信心。   她们继续聊了一会儿,黎虹忽然跳跃地问道:“你觉得宗跃怎样?”   “怎么样”的句式从黎虹那里说出来,多少有些令人遐想。黎老师四十多岁,未婚,不缺蓝颜和年轻男友,却还混合着些阿姨辈的爱好,比如八卦,比如爱给人牵线……叶果前男友因为她认识的,于是总觉得她存在“不怕,黎老师给你介绍个更好的”这样的心思。   失业让恋爱欲无限接近零,这是叶果的现状,但被询问对象是宗跃这类很受异性青睐的类型,这就让人难以立刻回答。   “挺好的。您说哪方面?”叶果打算先听黎虹说。   “外表。很帅对吗?”黎虹倒试探起来。   叶果脑子里立刻出现的不是风度翩翩的主理人,反倒是兰州拉面店里用筷子把洋葱挑到纸巾上的那个人,还有那双似笑非笑的褐色眼睛,把精英滤镜击碎了大半,觉得他有点神经质。   “是挺帅的,不过不像很好打交道,我说的可能不对。”   “他做朋友非常好,聪明、仗义而且很有能量,但只当朋友或者合作伙伴就好了——他这个人容易给年轻女孩错觉。”   叶果简直扶额,黎虹给想反了,眼下她真的没心思,但还是爽快回答道:“好的,黎老师。”   挂了电话,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今天面试中说到的插画合作合约,他们对她不是敷衍。合约中甲方已盖章完毕,签字人是宗跃,签字笔很细, 字体锋芒毕露,是那种尖锐的漂亮,和本人有点像。   叶果用水笔回签了叶果两字,圆滚滚的,和她的脸型也有点像。   面试的次日,叶果一早去了画室。   她是兼职不存在周末加班,兴趣班的学生上午爱睡懒觉,一般都是下午两点之后来画,上午可以放空。   叶果想到了黎虹说的艺术家。   面试时宗跃和胡女士也谈到插画像设计,是符合时代的潮流文化,和艺术是两个逻辑,插画家靠美学横空出世,艺术家却可能牺牲掉一部分视觉去创作,插画设计靠眼睛,艺术作品靠通感,后者需要时间精力沉淀。   空无一人的画室,是弥足珍贵的时间和空间。   叶果打开遮光布和窗,望向窗外。画室是办公楼十八楼,窗外有一片叶子吹进来,落在教室的地上。   她望向叶子,回忆学生时代的光阴,又想到这几年的自己,忽然开始恐惧曾经引以为傲的笔力不复存在。但怀疑并未长久控制住她,衰退也不是无法依赖“复健”来恢复。   叶果决定先画肖像,没有模特儿,就从临摹照片开始。   她手机里有不少,都是叶家三口的合影,一起出去吃饭,一起看电影。望着照片里的父母,叶果难过起来,她一事无成。   叶果又上网看明星照片,也没有一张满意的,他们脸上没有真人皮肤的质感,眼神也是千篇一律的明亮,都不是合适的对象。   她忽然想到了宗跃,之前搜过他,于是上网找了一张路透照,近期电影节的红毯照片,黑色西装领结,冷冷望着镜头,上相,眼神防御,是工作状态。   叶果将手机支起来,在白纸上开始画小色稿。   大学时老师推崇的肖像画家之一是约翰·辛格·萨金特,也是叶果在模仿得最多的画家。她涂了两张速稿,删除了多余笔触后,开始正式作画。   萨金特的人物肖像绘画色块多、线条少,这次她也选用油彩打底,再用松节油摊薄颜料画出形体。作画时她又出神,想到临近毕业时的光影,充满了对生活的幻觉,幼稚地向往物质和感情都极度满足的未来。那时的她,每一张画都像小女孩点燃了一根火柴。   回忆里更阴沉的部分刺痛了他,她紧张起来,但笔下的铺陈又让她渐渐放松,画面显现,心被逐渐治愈,一部分灵魂好像出窍,停留在肉体和画布之间。   宗跃的肤色不像是常见的亚洲人,她用了钛白、镉红、镉黄以及深褐调色,呈现微微的半透明质感,微醺的质感扩大了他身上的一些特质。叶果将他的身体也做了微微变形,肩膀的宽度被拉长,表情和眼神有一些变化……   三个小时后她完成了大半,冷静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画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想象中的他。   等待颜料干了才可以继续画细节。今天就到此结束。叶果决定休息了。   她将腿盘在座位上,靠着椅背凝视着画,此刻是满意的,但这只是眼下一分钟的极限,又怕这种满意不过是一种短暂的自我陶醉。   陶醉之后便是虚脱感,和画插画到天亮完全不一样,不是肉体的疲惫,而是精神力的耗尽。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等她醒来时,手机已经锁屏,几个老师和学员在后面看她的画。   “叶老师!这是明星吗?”一个老师问。   “啊不是,我网上找的图。”叶果揉了揉眼睛,把盘着的腿放下来,摸了摸腰椎,觉得腰酸腿疼。她这个习惯很差。   她发现教室的光线不同了。早上她将遮光布打开,现在它们被全部被放了下来。   光线变化之后,叶果却感觉眼前宗跃的脸更明亮,她还来不及在细节上处理高光,调色已经让画面比原图更亮,有一种明亮但暧昧的氛围,又觉得画中人很像本人,呈现的是第一次见到宗跃的样子,两眼似笑非笑,不知是要说出赞美还是讽刺的话来。   她开始意识到黎虹的提醒很对,宗跃有容易令人遐想和错觉的气质,不由个人意识所控制。   叶果没有再动这幅画,暂时决定和画保持距离,也没有再画其他的画,只帮学员选画、调色、指导、拿快递……直到画室准备打烊。   她是最后一个走的老师,清洗画笔、擦干,将颜料放回盒子后,和老板锁门离开。   “叶老师,你接不接肖像画?”老板锁上了地锁。   “接的。”叶果立刻说,她缺钱也缺机会。   老板按电梯,又看了看楼层说:“今天有个学员说想送长辈肖像油画,看到你的画很喜欢,想问问你接不接。”   叶果想到了宗跃,此刻被它被放在画室的一角。   “需要照真人还是照片?大概几个人呢?”她问。   “两个人,画结婚照,尺寸是 60*90。你接我就去谈,想怎么算价格?”   叶果不擅长谈钱,画材公司不加工资她也没好意思谈,不是不缺钱,而是怕没工作。   “如果是今天画的细致程度,大概六个小时左右,算周末一天兼职的价格吧。”   她确认这个价格老板能接受。现在定制油画报价都十分透明,她就把这件事作为又一个“复健”机会,金钱上不是优先考虑,但想了想又提出了额外要求:“就是我没有时间,白天上课以及干扰也多,我想晚上用画室,希望能帮我准备一张钢丝床或者一个睡袋。”   画室老板当然满口答应,电梯到楼下后,在办公楼大堂里和学员打电话,背过叶果去,大概不想叶果知道他报的价格。叶果说自己先走了。   快走到地铁时,叶果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说对方确认可以。   当天晚上,学员把照片发了过来,黑白照片,是她爷爷奶奶年轻时的半身结婚照。老人如今超过一百岁,照片不清晰,仍看得出那时不过二十来岁,身着都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礼服。这是一份钻石婚纪念日的礼物。   老板又给叶果发信息,问行不行,不行就拒了。叶果猜他刚才给学员报价报低了。   黑白照片又是手机翻拍,细节可以靠经验,色彩不困难,但光线的处理和人物的“神韵”很难,这是一道很难的题。   “我试试。”叶果说。   第二天上午睡袋送到了,叶果给家里发信息说要在画室通宵,请爸妈给二万倒猫粮和罐头还有铲屎,又拍了画室的照片发给爸妈。   家里语音发过来,问画室安全不安全。   叶果说很安全,楼下保安巡逻,她会锁好办公室门。   那天晚上八点多,教室的工作结束了。叶果泡了一桶老坛酸菜面,拿着打印机打出的照片。下午她已经画了小色稿,算上色稿时间其实不只六个小时,但她重视的是机会,尤其还是收费的机会。   因为这次是收费定制,画室老板贡献了他自己用的大画架,不再用画室日常的乔琴、卢卡斯这类性价比高的颜料,而是用了更合适肖像的伦勃朗。   她用橡皮泥把打印件钉在木画框上,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和画插画的感觉完全不同。插画她能预见到成品如何,是个成熟的绘图人,而这次不同,她不确定自己可以画得好,甚至放大了尺寸后可能画得很糟。   画正式前,她又用极淡的颜色试了大色稿,不满意,涂掉又试了一版,还是不成功,感觉不对。放大了尺寸后效果真的可能减半,和上午完全不同。   她感觉到之前画得快是因为对人物有足够想象,神排在了形之前。   她又看了那张黑白照片,按照年纪推测,他们结婚时是抗战时期,年轻夫妇温柔的微笑不光是害羞或者喜悦,或许妻子在私人小幸福中有对未来的一丝忧虑,丈夫却因为天性和年轻的血气方刚充满信心。   叶果被触动,用想象力添加了一些故事,照着感觉铺开色去,她感觉到布面的抵抗,又好像有力道抓着手慢慢压下去。有人叫它“半控制”,也被叫做“心流”,到底会带着走向什么方向,画的人不会知道。   她就这样一点点画着,一直到天色变亮,才觉得自己画出了暂时满意的初稿,和宗跃那张一样,又和照片中收敛的情感不同,她放入了‘故事’,人物特点也扩大了一点,比如溜肩会令妻子看起来更加柔美,高光能提升丈夫眼神中的神采。   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满意,毕竟画的只是画家的想象。   叶果拍了照片发给画室老板,看了看手机,凌晨五点半。她没有打开睡袋,而是又习惯盘腿坐在位子上低头打盹儿。她太累了,什么梦都没做。   按门铃的声音吵醒了她,醒来时发现还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学员打来的。她跑到门口,学员在外按门铃,拍玻璃门。   “叶老师!我来看看原画,我给我爸妈和爷爷奶奶都看了,说画得特别特别好。”   女孩子拿出手机,问叶果能不能再拍两张,叶果同意后,她又拍了几张发出去,还对手机发语音:“好的好的,我尽快拿回来,还没裱,对对,请老师他们裱好,帮我们看看画框。”   叶果被女孩子说得激动,等她发完信息,才说:“其实我还没画完,有一些高光要处理……”   接下学员一直看着叶果,叶果为了速干用吹风机吹,她边画学员边拍照。   老板是十点多到,来了之后凑近看又走远看,叹了口气,脸上似乎写着“谈得太便宜了”。   中午叶果大概完成了 90%,后面还要画细节,装裱也需要时间。学员说她是请假出来的,中午想请叶果和老板吃饭。叶果没睡好,头有些晕,心想还是回去补觉比较好,便拒绝了。   学员坚持在画之外再感谢她,问她想要什么。   叶果想了想说:“画可以发我的微博吗?”画室老板也跟着提出想发公众号。   学员问了家人的意见后,答应了。   回到家中,叶果洗了个澡就窝进被子。   空气中味道很干净,爸妈做了通风,二万的便便也没那么臭了。保暖做好了,不串稀了。她进家门时,二万在猫窝里呼呼大睡。爸妈给她拍了二万吃饭的照片。   叶果躺在被窝里,在睡着之前刷了一把手机。   微博上多了十来个评论和赞,有黎虹和学院的老师,还有宗跃他们画廊的企业号。   刷着评论,她被睡意吞噬闭上了眼睛,刚没睡没多久,又被震动吵醒,手机收到了新邮件:   叶女士您好!   我们有新的业务需求。   如您方便,近期可来我们画廊一次商谈。   Zoo Art Gallery 第9章 22 咸蛋超人   叶果的视线在邮件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迅速答复,怕是急单,过去插画都是这样。她接着给画室发了信息说第二天会先到画室加细节,请他们给学员确认,自己出去有点事。   那个夜晚她没有上楼吃饭,爸妈给她送了一份咸菜肉丝汤年糕下来,她吃完又睡,夜半醒来刷微博,除了赞美还有刺耳的批评:   充满了模仿大师的痕迹,意境又过分含糊……   哟,画插画求认同来了。   ……   叶果不算特别敏感的人,却依然忍不住扩大批评的含金量,让它们短暂覆盖了别的声音。技艺的成熟重要,审美重要,精神上的铜墙铁壁更重要。最难的还是要避免让铜墙铁壁削弱绘画者的意识和灵敏。   能平衡强大和灵敏的人不算多,黎虹是一个,或许宗跃也算一个。   叶果想到宗跃冷眼望着父亲的画面。   第二天早七点叶果就到画室,没在家吃早餐,帮二万倒完猫粮铲完屎就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个蛋一个包子。   画室这时没人,客定的肖像画放在老板的办公室里。   叶果将它拿出来,今天感觉又不同,不如画完时满意,比如一些部分太过细致,让整个画面呈现一些轻微的失衡感,她后悔那么早发微博,有些批评确实有道理,但另一些批评仍是纯粹恶意。   叶果快速调和颜料,修正了不满意的部分,开始添加高光部分,整体时间远超约定的小时数。   直到九点出头她暂时满意,就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工作群里,请他们和学员联系,她另外有事要出门。   在地铁上,收到了爸妈的信息。   叶爸:果果啊,小猫早上饭吃了吗?   叶果:老爸你要不要问问我有没有吃饭啊?   叶爸:那你吃饭了吗?   叶果:(笑哭)有什么事就说吧。   接着那头发来了一段语音:“果果啊!你妈和我说啊,说你每天早出晚归的……”然后那头断了。   叶果担心起来,怕爸妈觉得自己最近回家太晚,反对自己在画室做兼职。   正担心着,那头又发来语音:“我和你妈商量啊,小猫要不要放到二楼来啊,我们也好照顾。”   叶果松了一口气,语音回复:“不要了吧,说不定很快要送人了。”   叶爸也语音:“有人问你要了吗?”   叶果扶额,说:“爸,不说了,不说了啊,我下车了,今天有工作。”   放下手机后她松了一口气,回想二万开始茶里茶气的样子。   叶果不是没想过养宠物,但想养一只又帅又大的狗,黑色的杜宾或者拉布拉多,但她的房子太小了,养不了什么狗,养只猫都够呛。二万这种娇气的猫,住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会是更好的选择,她打算帮它在学校老师,或者在画室学员里物色一个新主人。   出了地铁,她小跑到画廊门口。今天她穿着卫衣和冲锋衣就来了,卫衣还沾着白色颜料。站在门前,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按门铃,一片叶子飘落到她肩膀上。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员工,又是光鲜亮丽的女孩子。她把叶果迎进门,请她在一楼的休息区等候,可以自由参观。   员工走后,叶果去了对面展示厅,还是洋葱顶式的壁炉和考究的椅子,电子壁炉亮着,隐藏音箱有极轻盈清晨的鸟鸣声。   茶几上的鲜花倒是变了,换成了白色的豹纹百合,墙上的画也变了,应该是一个作者,一系列立体厚叠的花卉主体油画。   叶果走近了看,是刮刀画的。   艺术品和装饰功能作品界限很容易分辨,撇开视觉的愉悦,情感是最重要的部分,当情感重新流淌向观众时,确实能感觉到那种丰沛的能量,和材质以及技法没什么必然关系。艺术上的精美有精美的激烈,破败有破败的冲击,孤独有孤独的压迫。装饰画则更多是视觉上的浅层取悦,和艺术品比起来就像是小美人和大美人的区别。   “这个是位乌克兰画家,原来是学雕塑的,光影呈现和视觉上有很多实验作品,细分赛道里,他是公认一流的。”   宗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今天一身黑色的运动款,外披黑色修身菱格纹轻羽绒,穿了棕色马丁靴,像是打算外出的样子。   他放下遮光布,打开天花板边缘的线灯。线灯的光线垂直落在画上,画有了斑驳立体的光影,确实像是介于雕塑和绘画之间的作品。   叶果又一次感知到她和那些人之间的差距。宗跃重新拉起遮光布,关了灯。   “你面试时给了最普通的作品……”他说。   叶果知道他看到了微博上的肖像画,只能说:“那些插画确实也是我画的。”   宗跃微微点了点头,说:“我这里有个工作,但不属于画廊,是我私人的。你有兴趣吗?如果你有兴趣,我带你看实地,再决定接不接。”   那个“实地”很近,步行两条马路。   路上聊天,宗跃问叶果微博上的画,叶果说客定的。   “你接定制肖像画?”宗跃问。   “不算正式,是画室学员和老板谈的,可能也只有这一单。”   宗跃叹了口气,说道:“换了别人,会说‘当然,我很擅长’。”   叶果沉默。   宗跃也没再做声,拿出手机发语音:“等下就到,你带两杯咖啡过来,一杯热拿铁,一杯冰美式。”   叶果想说自己不喝咖啡,但又觉得这一杯未必是自己的。   穿过马路,他们走进一个下沉广场,这一片都像是夜店,现在是休息时间。宗跃从一旁的电梯进,绕过了一个入口宽敞的 PUB,走到走廊一侧,两扇褐色皮革门前。门旁的外墙像是新刷过,没有 LOGO,门用 U 型锁扣着,似乎也是个酒吧。   宗跃抹了一把皮革门,看了看手掌,搓了搓。   一会儿过来两个青年,一个手里提着着装咖啡的纸袋,冰的给宗跃,另一杯给了叶果。   “门上能写字了。”宗跃皱着眉头说。   “不好意思宗老板,本来打算都搞完再让清洁阿姨搞。里面都干净了。”另一个打开了门锁,让宗跃先进,又紧跟着进去打开了灯。   这个空间不大,和叶果所在的画室差不多,或者更小些,一百平不到。不方正,中轴是个吧台,沿墙的卡座,似乎用了原生态设计,白墙反倒显得突兀。   空气中有“新装修”的味道,叶果咳嗽了一声。宗跃开了新风系统,又开了边缘的几盏小灯,灯光是浅紫色的。   “你做过墙绘吗?”宗跃问。灯光落在他脸上泛出浅紫色。   叶果大学时候做过三次,是同学在网上看到设计公司兼职就拉她一起去,也是酒吧,用的现成图纸没什么趣味,对时间有要求,对质量没什么要求,学生工就当攒个社会经验。   “做过,但之前是按照图纸。”她说。   “我们这次需要墙绘师出图。。”   “您的店?”叶果有点意外,又忽然不意外。   “我只投了一点钱,离得近所以多过来几次。我主业不是这个,你也知道。”虽然如此,宗跃也像是喜欢泡吧的人。   叶果见宗跃喝了口咖啡,也跟着喝了口。她睡得晚,但咖啡喝得不多,一口下去觉得胃里有点不舒服。   现在餐厅、酒吧和艺术酒店搞墙绘的越来越多,美院有同学专职做这个,叶果在群里看到过,但男性居多,作业时间久,对体能要求高,收入也普通。只是单干的很少,都是跟着设计公司团队做,学生甚至粉刷工都可以做。   “我们想做个艺术酒吧,可以休息或者谈事,先做两年看。第一家不会投很多,符合要求的投影装置报的预算太贵了,所以改做墙绘。”   这几年确实有大量投影装置做的艺术展,网红打卡很多,那种投入应该会很贵,并且压迫感太强,不容易让人放松。叶果想给些建议,又觉得有些冒失,毕竟那么多年都游离圈子之外,最多是关注作品,实操太少。   宗跃却主动问了:“那你有什么建议?”   叶果回答:“其实我了解得不算多,酒吧晚上营业,荧光墙绘是个好选择,但主题也受限。”   “合适什么?”   “波普,赛博朋克,城市或自然景观。”   “这些你画过吗?”   “客定插画有这种主题,但如果是墙绘并且你们要求不高的话……我也许……”   宗跃被逗笑了:“黎虹对你评价很高,但你这样可不行。   一听到黎虹,叶果耳朵发烫,猜测今天的工作可能也是被她拜托。   宗跃走到吧台旁摸了摸,又搓了搓手,指着四面墙壁和天花板说道:“除了吧台后的这面墙要做酒柜,其他部分都可以覆盖,根据最后面积和成效我们再谈价格,材料算你的,税金算我的。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接?”   从下沉广场走出已经是中午,今天温度和光线都不错。宗跃问叶果怎么走,要不要吃饭。叶果说不吃,去教室还有工作。   “那工作你再想想,但我们有开业时间,希望今天晚上能答复我。”   从酒吧走出到上广场台阶,叶果已经想好了,需要这份工作。她直起身体说:“宗先生,我希望接这个工作。”   “好。”宗跃眼里露出微笑,“你手机号是你的微信?”   “是的。”   叶果走进地铁,站在站台上等车时,手机上收到好几条信息,都来自画室工作群里。   学员对今天的油画很满意,老板把对话记录发到群里,还加了一段语音:“她说要换个洛可可的画框,我们推荐的那款不要,说不够华丽。”   叶果推荐帝国画框,这几百年来画框和油画都是秤不离砣。她脑补了洛可可效果,如果肖像画底色更深一些会更好,便单独语音发给画室老板,建议做个效果图给客人,再看改画框还是改画面。   过了一会儿,老板回复说不改了,还是用了帝国画框。   发完之后,叶果觉得找到了以前的感觉,舒适的表达和极松弛的情绪,画作完成之后还有静静的倦怠感。画家也是有贤者时间的。   关闭了画室的工作群,她收到了宗跃的微信申请。   微信名是 J.Z,头像是抚摸下巴的 Q 版咸蛋超人,圆溜溜的头和两面剃的短发倒是很像。   叶果在想 J 是什么意思。JUMP?跃?有点好笑。她脑补宗跃花心思打扮的模样,心想他的衣柜得有多大?又看咸蛋超人头像,有点出戏。   她没有立刻通过,而是先切到爸妈的对话群,发了一段语音:“我最近太忙了,还是把猫带到二楼几天吧,猫砂猫粮在厨房水池下的柜子里。”   得到了爸妈回答后,她通过了咸蛋超人的好友请求。   那头发了咸蛋超人打招呼表情,然后传来一张平面图:98.20 平米,户型不是四方形,像半只崇明松糕。 第10章 23 蓝眼泪   酒吧设计,最佳流程是设计事务所出方案,再分包给下一级供应商,由事务所统筹效果,用专业软件呈现给客户,定稿、报价、报工期,流程化之下,每个环节的人都只是螺丝钉。   但叶果只有一个人,意味着从设计到空间定调到方案都由她负责,巨大的压力和不确信令她有点头晕,但海口夸下了,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到了画室,老板正好有事找她。   “又有一张定制肖像画,不过不大,不急……”老板没给她机会拒绝,又拿出了一张照片,解释说是另一个学员亲戚的女儿。   叶果接下了,也借机提出最近想早点走,七点半之前走,比平时早一个小时,早上还是九点之前到。   “朋友那里有事要帮忙,我晚上不能熬夜画了,肖像我上午来做。”   老板料到她在外做兼职,毕竟兼职收入不多,也爽快答应,但同时提出了最近打算开网络授课业务,不过是录播课,请她帮忙筹备课案。   刚回到位子上,她就收到了肖像画定金,还有老板的信息:不和你工资一起结算,先给你,多多帮忙啊小叶。拱手.gif   叶果收到了定金,在工作群里发了点餐链接请大家喝奶茶。即便是兼职,人际关系也要维护的。   那天还好约课的学员很少。叶果做了一个授课的教案发给老板,六点半先下班了。   到家赶上了晚餐。二万已经搬进二楼,比在一楼适应多了,叶果进家门就看到它在爸妈卧室门口摆体操动作,清洁皮燕子,还斜眼瞟了一下她。   爸妈本来打算把它放在叶果之前的卧室,猫窝也进去了,但它晚上还是直接跳爸妈床,窝在两个人之间睡。   叶果心想:这猫精要赖着不走了。   那天晚餐是椒盐排条和菜泡饭,泡饭里撒了白胡椒,都是汤汤水水,她吃了个满足。饭后叶果拿了猕猴桃下楼,是叶爸在菜场买的国产水果,六块一袋,入手时石头一样硬,在某一夜后突然变得像乳酪一样软,没有中间阶段。   不到九点,她就擦干头发坐在画桌前,打开手绘板。平时用的是 Wacom one 的数位屏,软件则是 opencanvas 7 使用频率最高。   打开微信,叶果下载酒吧的平面图,边下载边剥了猕猴桃吃。   咸蛋超人半个小时前又发来了几张图。   宗跃:是我喜欢的感觉,你可以参考下。   叶果家里一楼和二楼共用一个 WIFI,高清图下载得很慢,看小图是风光和赛博朋克。   叶果等得有点急了,把手里硬邦邦的猕猴桃在桌上搓了几下,毛毛的手感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再看看咸蛋超人头像,想到宗跃的发型,忍不住笑了。   高清图下载好了,大概知道了感觉,她就开始画 3D 图。徒手绘制立体图不难,布置好吧台和卡座位置,觉得这平面不只是松糕,还很像环形银幕影院。   叶果保存了这张底图,后加了墙绘的草图,按照样图订了两个方向。   第一张有现成材料,陈老板那里做过客定插画。   那时候的客人是希望类似《攻壳机动战队》的风格,赛博东亚城市风,广告灯箱和楼宇密布,荧光丙烯材料可以代替霓虹灯效果,一定非常出彩。   叶果画了一张俯视图片,从空间上想象,加大纵深后有微微的失重感。她叠了三个涂层后,得到了基本满意的成果。   第二张的样图偏向实景,是一张星空图,做墙绘难度更高而且效果比较难想象。直到凌晨一点,叶果找到一张类似感觉的图片,来源于涠洲岛的荧光海的新闻。   希氏弯喉海荧,也被叫做“蓝眼泪”。   她开始搜集图片,然后剪裁部分照片黏贴,尝试着以入口的视角做出纵深。分散的荧光丙烯材料会很美,但总觉得缺乏焦点,于是她在中轴吧台的位置上又加了一个设计——安装一个艺术装置,还上网搜了装置报价。   两张模拟图的样稿做完,已近凌晨三点半,叶果点开咸蛋超人头像,将图片和素材的链接点击发送,然后撑着麻掉的腿去卫生间洗漱。   直到爬到床上进被窝,她感觉眼球要爆炸了,伸手摸床头柜上的眼药水按摩眼周,感觉稍微放松一些了,手机又屏幕亮了。   宗跃:我喜欢第二个,装置尺寸希望你给更精确的建议。”   快四点了啊大哥。叶果在想要不要回复。   宗跃又发信息:抱歉打扰,天亮说。   这下倒让叶果忍不住写道:我没睡。   宗跃:好,电话说?   不等叶果回信息,电话已经过来。手机显示时间是三点五十二分。   “只占用你五分钟。”宗跃在电话那头说道,然后说了句英语,似乎是一个地址。   “我刚下飞机,仁川机场,今天出差。我想听一下关于装置,两张设计稿的整体构想……”   接着就不只五分钟了……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叶果提到环形屏幕的想象和纵深感的构想。   “第一张荧光丙烯的表现力很好,密集的霓虹灯仿真度很高,拍照出片更好。第二张耐看度更高,没有第一张的压迫感,但根据手绘看缺乏焦点,所以建议中轴吧台后加入浮雕巨型月球灯,效果像是超级月亮。”   “第二个加装置的模板可以出样图给我吗?根据装置大小不同,我要三个版本的样稿,希望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凌晨可以拿到。”   宗跃的声音毫无睡意,精神得要命,战斗力简直和他的公子哥模样不符。   “没问题。”叶果答复。   “谢谢,晚安。”那头挂了电话。   叶果长长呼出一口气,双腿在被子里动了动,感觉脚冰。宗跃给她压力,但她却不算很讨厌这种感觉,甚至在疲惫中带着一些小兴奋,像找到了一种既可以挣钱,又可以做喜欢事的感觉。   她睡到第二天八点起床,路上吃了早点进画室,做了客定肖像的小色稿。   这张肖像画不难,画中的小女孩穿着正红泡泡袖连衣裙,双手扶着鹅黄色帽子,笑得眼睛弯起,露出小小的糯米牙齿。她是浸在安全和爱中的宝宝。人和艺术品很像,丰沛的情感骗不了人。   在几张画的磨炼后,叶果感觉恢复到上学时的状态,速度是她没想到的。每次画完画,她都会把剩余油彩涂抹在一张画布上。这是以前教油画的老师的习惯,画布积攒了足够的色彩,能显示出一些无意识绘画的质感来。   收纳好工具后,叶果下楼吃了蛋炒饭,上楼后其他老师也来了,都在看她的画。这张因为照片的清晰和人物的年轻,叶果画得更精准,但表现力却不如前一张强。   “叶老师,听说你是你们那一届的状元……后来还办过班,那为什么后来改去上班了呢?”   “办班真的太累了,忙不过来。”那是一段故事,叶果不想多说。   “我们人手足,其实可以搞高考班,叶老师画那么好,一定能教的。”   叶果赶紧摇头,说:“我真的能力有限,怕耽误同学们了。”   老师们纷纷说她谦虚,这时画室老板进来了,大家又聊了几句也散了。   叶果坐在位置上,回忆起以前的事,连带情绪也微微消沉,但更要紧的工作把她拉了回来,今天凌晨要交稿,她需要保存精神体力,减少内耗。   那天学生多,叶果比预想晚到家,路上打包了炒河粉回去。爸妈群里发了二万的几张照片,说它掉毛严重,想买个梳子。发猫片成了两老的新乐趣。   叶果坐在画桌前边吃河粉边刷猫片,感觉到一种宁静的快乐。吃饱了后她泡了杯茶,把下午做的草稿绘到画板上。   如同要求,月球装置按照涂层不同做了三版:水平面上呈现巨大的半球、巨大的满月和稍远的满月。巨大的满月科幻感拉满,叶果能猜到宗跃喜欢哪个,画完后就给他发去了,也知道他还没睡。   那头果然很快回复,还开起玩笑:第一和第二张感觉酒保会变身。   从设想效果上看,正门进来只能看到酒保的剪影,像水兵月的变身画面。   叶果回:美少女战士?   宗跃发了一个大笑的咸蛋超人,又写:你学过国画?   在绘制海滩和云时,叶果确实用到了勾皴点染的笔法,不算多,总体是写实而并非写意,她对这些细节很满意。   她还没回复,宗跃发了一段语音过来:“我只是随便问。你给我几个小时找投资人确认,你早上再看。今天早点睡。”   叶果在凌晨五点半收到回复,确实提出了细节改进和确认,比如礁石和海浪的密度和宽度加大,月球灯的布线问题等等。宗跃说布线由他确认。   这一次也是语音,背景里有吵闹的音乐声,语气更急,感觉他喝酒了,但脑子是清醒的。叶果想起黎虹说的他之前做传媒,全年无休,每周工作 120 个小时以上。   根据宗跃的要求,叶果第二天晚上修改图样,宗跃反馈工程布线也解决了。   定稿后就是工期的问题,钱他们约好最后再谈。   叶果:我需要六天来画。   宗跃:五天,不能再多。第五天晚上我来验收。 第11章 24 这世上不缺一粒尘埃   宗跃给的时间非常紧,还包含采购颜料和工具的到货时间,叶果不擅长拒绝,这一次也想好好做,看看自己的程度,便不再讨价还价,欣然接受。   她列出材料和工具清单:尼龙笔、板刷、海绵、丝瓜络络、可撕调色盘……喷枪也需要采购,还有大量调和液、丙烯颜料和荧光剂。   宗跃推送了一个名片给他,说定金和进场联络这个人。   看头像是那天买咖啡的两人之一,不算很年轻,大约四十出头,平头,留着细细的八字胡,衬衫边缘露出刺青。   那个人通过了叶果的微信,自我介绍:叶工你好!我也姓叶,叫我老叶就行了。   那人比宗跃大几岁,但叶果回忆那天的样子,觉得老叶有点怕宗跃。   老叶:叶工,给我银行账号,打定金给你。   随后叶果收到了五万定金。   她意外有那么多,试探性问一共会有多少。   老叶:宗老板没说,让我先打五万给你,说你要买材料。   结束了和老叶的对话,叶果觉得应该和黎虹说,能接单子是因为她的牵线,都来源于她的帮忙。   这种事黎虹也很认真,把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听到工期有点生气,说宗跃这个人做事情就跟催命鬼一样。   “听说以前做杂志的时候,下头几个人受不了离职。不过你答应下来就算了,人手不够你告诉我……”黎虹说。   叶果曾经在创业遇上困境,欠房租欠退款还要继续教学生,高压力、重疲劳,高烧不退。黎虹听到后立刻出钱垫资,还把美院的老师都叫来帮忙。当时如果不是他们,根本收不了场。   但这次不一样,叶果觉得她可以,也告诉黎虹她可以。   挂了电话后,她开始准备材料,优先想到把自己开掉的公司。   虽然人不太友善,但一些冷门颜料不错,价格也不贵,如能满足条件,她愿意把一部分赔偿金变成货款还回去。   点开淘宝店,叶果发现店铺评分,商品描述、物流和服务都掉到了 2 分左右,大部分是差评。   架上商品比她离开之前少了很多,除了不再代理的品牌,还在代理的颜料颜色也不全。她看中两套打折的笔,点进客服询问,发现不是客服妹子,只是一串 TB 开头的编号。   叶果淘宝名叫果子狸,客服妹子是知道的。   果子狸:你好!   客服:在   不是客服妹子那种“在呢亲”的口气。   果子狸:我想买两套笔,能发当天同城吗?邮费我来承担。   客服:做不到。   果子狸:马上发货就可以了吧,选当天件。   客服:两套笔了不起是吗?   叶果关了对话框。   无语归无语,正事要紧,她找了一家更专业、规模更大的店,有专业墙绘丙烯材料,42 色可选,2L 颜料附送压嘴。笔、荧光剂、喷枪、桶、充电手持紫光灯俱全……   她把选了 36 种颜色 2L 的材料,其中几色各要四瓶,把工具都采购全了。   这家店在昆山,客服说东西多,可以老板开车专送一趟。叶果把酒吧地址发过去,客服说下午四点后可以出发,六点可以到。   那天下班前,叶果还是认真在画室工作到最后十分钟。虽然接了私活,本职工作也要做好。叶果把网课做成系列化教程,假设以兴趣班授课为主,还录播一些 3 分钟内的技法视频。   第一期先做水彩叶子的画法,视频加上“叶子老师教画画”的 TAG 发到网上,半小时内收到一百多个赞,有留言想看其他画法的,是个不错的开始。   大概对成果满意,老板很高兴,叶果便借机说这几天要去帮朋友的忙,想借睡袋。老板当然答应,又从办公室里拿了泡腾片给她,让她注意身体,千万别倒下。   那天叶果准时下班,七点在下沉广场前的车站等颜料。送货司机说路上堵还有两个路口。她望着延伸向远处的红灯,夜深沉下来,空气中尾气、尘埃和湿气混合在一起,像喧闹但落寞的风情画。她想起给家里人发信息,说这几天在画室忙到比较晚,不要担心。   家里人也逐渐习惯了,更况且现在有猫了。   叶妈:地铁停了就打车,不要骑自行车。   叶爸:看二宝舒服吗?   (附上一张二万在床上窝着的照片)   叶果放大照片,感觉得这家伙胖了,刚想吐槽,听到有人叫她。   “叶工!”   是酒吧老叶和上次来的另一个人,轰隆轰隆拖着板车,装着人字梯,几桶净水、饮水机,手里还两个大袋子。   “这些是宗老板让准备的,这几天我们都陪您。晚上喝嗨的人多,您几点走,我们几点走。”   叶果看到大袋子里还装着瓶装水、泡面、一次性纸杯,面巾纸,三根线的充电头、蓝牙音箱、移动 WIFI、两个拖线板……那么大阵仗,倒把她搞得紧张起来。   “不用了吧,我锁好门就行。”   “那不行,宗老板说让我们陪着,在门外守着。”和老叶一起来的青年说。   “门外我也集中不了精神……真的!”   老叶看她不愿意,说“我问问老板”,拿出手机来发信息。过了一会儿电话过来,老叶听那头说了一阵,然后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您放心。”   这时送颜料的车到了,老叶让叶果去酒吧等,他把车带去卸货区。   那天三次板车才把颜料和材料全部运进来,铺得满满一地。老叶他们都傻眼了,问是不是都要用完。   “应该用不完,有仓库的话剩下的放在里面,修改或者补色用。”叶果将颜料按照色系排好。   “叶工真是专业人士!”老叶竖了大拇指。   那天他们把饮水机装好,让叶果减少出门,画画也用净水,不够再送。另外把蓝牙音箱连好,WIFI 设置好,拖线板都装好,又说了净风系统、暖气的开关位置,叮嘱得仔细。   “大概就是这些。”老叶核对完手机上的明细,“那您忙,我们回去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临走还递给叶果一把 U 型锁,做了一个挥舞的动作。   “我们出去后您锁门,里头扣上,出门上厕所就提着,防身。”   叶果被逗笑了,让他们可以走了。   这时已经晚上九点,夜场开始热闹,但皮革门关上后几乎听不到,隔音效果奇佳。叶果锁上门,打开了最弱的一排灯,用手机连上 WIFI 和音箱,泡上泡腾片,闻着泡沫一起散发的柑橘香味,坐在吧台上望着封闭的房间,想起黎虹在课堂上说魏晋南北朝墓室壁画:   “与长眠在这里的死者相比,画师和墓穴的联结更为直接。”   她不觉得这句话恐怖,反而感到神圣。   那个夜晚,她打着手机灯在调色纸上试了多次,避免色彩的偏移,完全确认后才将笔刷按在墙上铺开,当色彩平缓地向外推出时,她感受到了和墙壁的联结,一种它将自身全然交付给她的感觉。她开始确认自己可以做好,非常好。   蓝牙音箱里飘出了音乐,在空旷的房间呈现似有若无的回音,这是叶果最近喜欢的一首歌:   这世上不缺一粒尘埃   不缺少万千渺小的存在   只缺你这粒尘埃   让我原谅自己的平凡   ……   在曲子的循环中,她调了一泵又一泵颜料,手速越来越快,感觉到体力的下降,精神头却越来越高涨,直到手机提示凌晨四点,才觉得应该停止了。   叶果用面巾纸沾热水擦脸,窝进睡袋里,用有余温的面巾纸敷在眼睛上。眼前漆黑,感官的兴奋还在,她没有关闭音箱,一直听着音乐,直到被睡意完全吞噬。   醒来已经八点,她离开酒吧回家洗澡,再去画室。   对比夜晚的工作,画室的工作更像休息,她喝了两杯咖啡,感到胃里灼烧。午餐吃了一碗牛肉滑蛋粥,感觉到了身体被消耗,大脑又极度精神,脚冷,脸烫。   叶果下班去洗手间,望着镜子里苍白的脸色,去楼下买了一盒面膜。   到了晚上,她听着音乐,敷着面膜,在昨天的成果上再叠加了一层丙烯,又是凌晨四点才睡下……   第三天,她开始绘混合着荧光剂的颜料,添加的越多,内心越笃定,第一个夜晚她在兴奋中混杂着焦虑,现在她可以冷静审视成果了。   叶果将面膜从脸上扯下来,用残留的乳液擦手上的颜料,边擦边望墙上的画,忍不住笑起来……笑完又用面膜擦脸,忘记了上头有颜料。   第四天的凌晨,她觉得今天可以回去睡觉了,今夜继续完善细节,装置也会在下午送来。   走出酒吧用 U 型锁扣好了门,叶果感觉到下沉广场的空气里都在震动。十几米开外是一个巨大 PUB 入口,现场 LIVE 的声音和光漏出来。   她开始理解宗跃会投资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她从正门出去,两个喝醉的青年在大声聊天,像是下班过来,西装拿着手里,有着厚厚的刘海……   她看到广场外的公交车站停着一部出租车,快跑两步坐了上去。   半圆的月球装置下午准点送到,老叶接的货,做了安装调试,线路接通,但布线有些杂乱,有点破坏现场效果。老叶发信息给叶果问怎么办,叶果说她会调整。   当天晚上,她修改了部分片区的绘画,涂成暗色隐藏线路。半球形的月球灯像从海上升起。叶果在手持的紫光灯照射下,加强混合荧光剂的涂层。海浪看起来气势十足。   这一次完工又是凌晨三点。她将月球灯打开,将买的好几根手持紫光灯靠墙放,令荧光尽可能呈现……   从海底升起的月,唤醒发光的海滩,叶果感觉这几天的命都融进墙里了。   “与长眠在这里的死者相比,画师和墓穴的联结更为直接。”   她又想起这句话,走到入口处靠门拍了好几张照片,还有一段视频,打开微信,发给宗跃。   叶果希望他没睡,非常非常希望……   他的电话终于过来了,第一句却是:“你试着再考虑的天花板,分散一下线路的视觉。”   叶果的情绪被他的冷静浇灭,深呼吸之后说:“好,我试试做出星星的效果。”   “时间来得及吗?”   “用喷枪很快。”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松弛下来:“叶果……”   叶果等他说话。   “你太棒了!”   叶果刚才有些生气,这几个字又让她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小孩。   “聊天会影响你吗?”宗跃说。   “几分钟应该可以。”叶果故意冷淡,把手机开了外音。   “我这几天没什么收获,今夜是我最大的惊喜!”   “哦。”叶果故作冷静。   “我这次到首尔是打算签一个艺术家,但沟通不太顺利,就暂时搁置,改早一些的飞机回来。”   “你们墙上的名字可能都放不下了。”   “下个月就放不下了,都是很棒的艺术家,你也很棒!”   叶果忍不住笑了,虽然她和墙上的名字各方面都差了些,但至少这次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   “知道我为什么选第二张吗?就是你现在画的。”宗跃问。   “耐看度?”   “是我个人原因,让我想到小时候,夏天都是在海岛过的,不过那里很近,没有荧光海。”   “暑假去玩?”   “嗯,那时候我外公负责造船工程,我暑假就会去找他,但他很忙没空管我,我就一个人在岛上玩。”   “玩什么?”叶果猜他是个皮孩子。   “踢球和游泳。”   “岛上有足球场?”   “很大,一脚球能踢进海里。”   叶果笑点不高,调颜料的手停下来。   宗跃继续说:“我更喜欢游泳,喜欢晚上一个人跑出去,游到岛外最远的一块礁石上坐着,坐到大半夜再游回来,跑回房间,希望没人发现。”   “被发现怎么办?”   “打一顿,下次还出去。”   叶果想到了咸蛋超人头像,觉得这才是他的本体。她又想到自己小时候,一直画画的怪孩子,喜欢在动物园旁的绿地上呆坐,不到天黑不回家。这就是一种独特的古怪,但她乐此不疲,简直上瘾。   “抱歉说太多。”宗跃说,“其实做不完也不要紧,我只是有时候着急。”   “可以做到,不难。”叶果开始摆弄喷枪,“晚安!”主动挂了电话。   凌晨六点,所有工作完成用了不到五天。她钻进睡袋闭上眼睛,月球灯装置没关,感到月光落在身上。   不过她只睡了一个小时就回家,洗澡换衣服,去楼上爸妈家吃早饭。   “果果你脸色那么难看啊。”叶妈说,“有没有睡觉啊。”   “睡了但没睡好,工作完成了,明天就正常了。”叶果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打哈欠,二万从她脚旁蹭过去。   “身体比赚钱要紧。”叶妈说。   “我蛮开心的。”叶果吃了几筷酱瓜和榨菜,睡不好嘴就淡,想吃咸的。   “开心也要紧的。”叶爸说,“再吃根油条。”   那天叶果照旧去画室,又接了一幅肖像,她画了一会儿想上厕所,想起出了酒吧上了一次,在家上了一次,现在又想上,上厕所还觉得疼。   急性尿路感染,最近超负荷了。   她熟练在线问诊,配了头孢克洛还有一些维生素,回想在画材公司的几年太舒服了,如今这样才是生存和工作。   老板是中午到的,叶果和他沟通了接着的课程构想,也提到自己平时用绘图板,可以开 PAD 绘画的在线课程。不光是画室课程,她也在想其他方向,摸索在这个职业路走下去的方法。   那天她照旧准点下班。宗跃留言说晚上临时有个饭局,推迟到十点来现场,她还是八点到现场,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部分。   硕大的半月和荧光海岸,刚开灯叶果有一瞬间出神,但很快又觉得部分线条过于平滑,作品永远有修改空间。   等到完成差不多十点,她洗了笔,吃了第二顿头孢。   刚吃完,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她用 U 型在里头锁了,外头进不来,于是说了一声:“来了。”   走到门口,听到门缝里的对话不太清晰,她把耳朵凑上去听,只听到是好几个人。   “开门!”外面人又拍了几下门。这下叶果听清楚了。   “你们是谁?我们还没营业。”叶果对着门缝说话。   “我们是将来的客人,让我们参观参观。”又有一个人说,声音很年轻,但口齿不清。   叶果听出这些人喝过酒,想起隔壁是个大型 PUB,这些可能是走错或者想喝第二摊的人。   “不好意思,还没营业!”叶果摸了摸 U 型锁,确认是扣好的。   “开门!!!”   外面开始踢门,踢了一会儿,开始有摩擦和皮革割裂的声音,动静很大。   “我要报警了!”叶果被吓到了,边说边给老叶发了个信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老叶没回。   宗跃回了:我到门口了,你别出来。 第12章 25 宗主编   声音没了。   “你们干什么?”这是宗跃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叶果听不清的话,好像醉了。   “门上你们弄的?不要装醉!”老叶吼道。   又是宗跃的声音:“报警!”   这下对方听懂了,说清楚了:“什么啊,本来就破破烂烂的,甭想赖我们。”   “一会儿调监控,照价赔偿!”老叶说。   接着门外声音杂乱起来。老叶的嗓门最大,混合着推搡拉扯的衣物摩擦声。一个人突然大喊起来,简直嚎叫。没有听到宗跃的声音。   叶果把耳朵贴在门上贴得更紧。她吓到了,但还是等安静了才从里面打开 U 型锁,开了半扇门,看到宗跃把一人按在地上。   被按住的人脸朝下。宗跃深蓝色的西装丢在一边,膝盖压在那人背上,捏住那人手腕将之反弓在背后。   那人嗷嗷大叫。宗跃像故意折磨对方,戴着袖环的手臂又用了用力,将对方手反弓得更厉害,动作稳定。   围观的人多起来,有些人开始起哄。叶果听到警车的声音,很快人群分开,进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谁报的警?”   “我报的,有人搞破坏!”老叶指着门上皮面。   叶果看到菱格纹的皮面破了好多条,有的像是手抓的,有的像是钥匙划的。   “先放开!”警察对宗跃说。   “看他指甲。”宗跃又扯了身下人的手,换来一声嚎叫才站起来,捡起西装掸了掸,甩在肩上。   那人被警察拉起来,又开始说醉话。   “能说话吗?”   那人一个劲说胡话,喝醉但没那么醉的样子。   “他没醉。”老叶说,“另外两个人逃掉了。”   “回派出所去。”警察拉起着那个人的手臂,“还有你们,跟我们去做个笔录。”   宗跃没立刻回答,回头看了看叶果,皱了眉头,又看向对老叶之外的青年说:“小伟你留下吧,看门怎么换,价格发给我。”   警车声逐渐远去,人也散了,叶果和小伟走回酒吧,重新关上门。   小伟找了个地方坐下打电话,问有没有可以立刻换的皮面。   “哎,对对,一定要快,钱我给您转过去,拍个收据给我,哎,对,马上……收据有用,找人赔钱呢,是啊!你们刚给我们装的,给几个孙子弄了。”   挂了电话,他对叶果打招呼说“不好意思啊叶工,我再打个电话”,又操作了一会儿手机,才拨电话说:“宗老板,给您发过去了,您看看。哎,我陪着叶工呢,没事儿没事儿……”   叶果等他挂电话,才问警局那边的情况。   “说是那孙子进警局就怕了,答应照价赔偿了,人话也会讲了,什么话都会讲了。那几个人一个公司的,跑了的人也逮到了。这里地段好,但晚上还是乱,孙子多,还好你锁了门了……哎,你要喝咖啡吗?”   今天这一出把叶果吓清醒了,根本不用咖啡。她想到宗跃把人按在地上的凶狠样子,不像平时的公子哥模样,觉得老叶怕他或许是有道理的。   挂了电话小伟放松了,像是见多了的样子,开始对壁画感兴趣起来。大概刚才这一出,让有些人老往他们这儿走,试着推门进来。他干脆从里面锁上,没上 U 型锁,又去开灯。   “先别开,我再画两笔。”叶果又发现一个不满意的地方。她拿起一根紫光灯条,去调颜料,用画画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伟也拿了一根灯条,对着墙一路照过来,边照边说:“在这儿上班可不得疯了啊,叶工你打过那种游戏吗?3D 实景的。”   叶果被他逗笑好笑,爬到人字梯上对天花板再加几笔,边画边说:“建议再加一些紫光灯条,荧光需要特殊光下才发光,不用买特别造型,灯条就行了,像那种给植物补光的那种造型就可以。”   画完了,她又去画另一处,都是小修改。   “叶工你怎么和宗老板认得的?”小伟过来扶人字梯。   “他是我老师的朋友。”叶果不想说很多,“你们呢?”   小伟应该比叶果小,说宗跃时恭敬里有惧怕,又带着崇拜。   “我和我表哥自己开酒吧,不过不是这种高级酒吧,就是路边那种说说话的小酒吧。宗老板来多了,就加联系方式,他要来我们就排位置,帮我们介绍了不少生意。这次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来这里。我们那小酒吧不挣钱就干脆关了,过来帮他干。”   看来宗跃夜生活丰富,交友广泛。   叶果爬下人字梯,看了看手机,十二点了。   “宗老板一会儿就回来了,这种小事搞得定。”小伟也看了看手机。   “他挺厉害的。”叶果说。   “厉害啊!当然厉害!有本事有手段!以前我和我哥开店那会儿,就是第一次认识宗老板的时候,有人喝大了撒疯,说酒不对,砸了店里几个杯子一个茶几,我们还想着怎么办,结果宗老板直接把人拖出去,像今天这样直接按在马路上……问那人要不要报警,不报警就赔店里的东西,最后那人把身上现金都掏出来,叫朋友来把人带走了。”   叶果觉得真是人不可貌相,但还是说道:“宗老板见义勇为。”   “我们也觉得是,但他不承认,说玻璃渣子飞他杯子里,惹到他了。宗老板是体面人,就不让我们记恩情。”   叶果想起他挑洋葱的动作,还有用手抹灰的表情,估计大概率还是被惹毛。   “从那回以后,我们让他以后来店里都不用掏钱,结果他没让我们请几顿,反倒帮我们介绍客人,还有几个高级场子调酒的活儿。后来才知道他是干出版的,文化人!听人家都叫他宗主……”   “宗主编?”   “好像没有最后那个字……”   这时,外面传来拍门声。   “开门。”是宗跃的声音。   宗跃和老叶一起回来,外套穿上了,三件套西装服服帖帖,还插着金色的口袋巾,像赴宴而不是从派出所回来。   进门老叶拿了一支矿泉水给他,他喝了一口水就放下。叶果看到他手上贴着创可贴,应该是刚才受伤了。   “还有要修改的吗?”宗跃问,似乎心情不太好。   “基本完成了。”   “我看看效果。”宗跃说。   叶果亮起了手里的灯条,尽量举高一些,又让老叶和小伟拿了灯条照亮。   墙绘的海岸线溢出蓝色和白色的光,呈现出像实景的动态感。叶果只调了这两种颜色,星辰和月球装置对应。手绘的魅力就在于此,用全息投影装置也可以,但工业感太浓重,没有手绘的人文气息。   “可以再加紫光灯条,替换现有的灯就行,我看到有现成的位置。还剩下很多荧光颜料,可以加工在酒吧家具上。如果你们摆放植物,叶片上也可以绘制,可以做出《阿凡达》里的夜光森林效果,但我建议用高仿的植物,密闭环境对植物不太友好。”   宗跃环顾四周,一言不发,仿佛又变回电话里冷静但有些扫兴的人。   看完后,他示意把灯全部打开,开始观察地面。地上有很多颜料,叶果身上也有,做这一行避免不了。   “我会弄干净的。”叶果说。   “对地面有什么建议吗?”宗跃问。   地面已按照吧台和卡座的风格,用了原生态粗粝的石材。   “效果比我们预想的更华丽,我想再改一下地面,地毯不是个好办法,你有什么建议?”   叶果看了看墙上的画面,说:“用沙吧。客人如果愿意,可以脱鞋在店里走动,像在海滩上一样。”   “脱鞋气味很大怎么办?”宗跃反问。   叶果心想果然是这个人会说的话。   “还有怎么防止沙子被带到店外?。”宗跃又问。   “气味依赖净化空气的设备,不过哪怕没有沙子,有的人还是会脱鞋,这始终是会存在的问题。”   “那怎么解决沙子被带到外面。”   “可以在入口装一个类似脚踏的东西……”叶果在网上看到过新款猫砂盆和垫子,“就像猫砂盆下的防外溅垫。”   宗跃愣了愣,然后笑出声。这一笑,大家都轻松了。他挠了挠手上的胶布,把它撕掉,露出了被抓伤的痕迹。   “什么创可贴,都过敏了!”他把胶布揉成一团捏在手里,又吹了吹浅浅的伤口,自言自语,“那人有没有病?要不要去打个针,但打针不能喝酒了……”   没有人回答他,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他咳了一声,说:“嗯,那酒单写好了发给我。家具进场后我们再联络叶果。”又指了指那个半球装置,“这个再加一个,要圆形,色度一致,酒单的纸需要多几种选……还有……”   等都交代完后,他才对叶果说:“我计划下周五试营业,你一定要到场,我要把你介绍给投资人。” 第13章 26 收款短信   他们离开酒吧时,已近一点。   宗跃说想吃点东西,之前是个冷餐会没吃什么,光顾说话了。随后他打了个电话,确认常去的店还开着。   “那家兰州拉面馆,去吗?”宗跃看向叶果,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老叶和小伟说要去。叶果打算回去休息,宗跃就让老叶帮拦了辆车,让她到家发个消息。   回到家,叶果微信回了“到家”两字,然后直接去洗澡了。   验收完成,她才感觉到彻底放松,紧绷感消除,疲惫便几倍地压下来。她冲淋掉汗水和颜料的味道,包着头巾坐在马桶上,觉得上厕所还是痛,觉得自己这次闹出工伤,忍不住想自己能拿到多少钱,宗跃又觉得值多少钱。   她不是没上网查过墙绘的价格,几百到两三千一平的都有,但那些都有严格标准。因为害怕失望,她安慰自己说五万已是极限,扣去颜料工具,五天赚了近四万,对于没任何名气的人已经是棒极了。   她拿过手机看现场的视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收获,又一件她的作品。   将视频反复看了两遍,她又去看照片,忽然发现进来一条信息,是银行收款短信:他行汇入 200,000.00。   叶果简直要从马桶上跳起来,数了一遍,六位数,付款方是一家餐饮公司。   宗跃的信息差不多同时进来:尾款付你了,查收下。   叶果:那么多,是不是弄错了?   宗跃:二十五万,没错。   叶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宗跃又发了一条:早点休息,周五见!   那个夜晚,叶果兴奋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天亮时才彻底睡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空旷的房间,墙上的海浪溢出墙面,从墙壁上流淌下来,淹没了她的脚背,小腿,最后是腰部……中轴上的月球像是一扇圆形的门,她忍不住向那里走去。   一觉醒来已经八点半,根本爬不起来,四肢像要断了。   叶果又在被子里滚了几圈,最后忍着疲惫爬起来,面对卫生间的镜子,发现黑眼圈变重,眼下拖出两个眼袋。手也抬不起来,她只能用两只手轮流拿牙刷刷牙,费劲地擦了脸,最后坐在马桶上刷手机,刷到爸妈群里的二万。它有了新玩具,一根挂着条玩具小鱼的钓鱼竿,鱼还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大概被它抠了。   “你们才是三口之家嘛……”叶果觉得上厕所还是痛。   吐槽归吐槽,叶果看到二万的眼神里有了光。它感受到了爸妈的喜欢,爸妈也把它当成孩子宠爱。她动了把它留下的心思,如果陈老板来要,就找个理由拒绝,比如它拿来抵债了。   叶果想着理由,群里又刷了三张猫片,她立刻觉得要争个宠。   叶果:请你们吃饭啊,姐发工资了,有钱了!什么地方都可以。   叶爸发了一个哇的表情,小丸子的爷爷,一模一样的光头。   叶妈:发光大拇指.gif   叶果:叉腰扭臀.gif   她知道,哪怕说“什么地方都可以”,其实也就是菜场旁的炒菜馆子。叶家爸妈一直节俭一直很知足,他们是世俗中的平凡夫妻,享受着普通人的幸福。   即便身体不舒服,叶果起床后还是照常出门,吃早餐去画室。今天她依旧是第一个,先开窗,再复看她的画。   客定肖像画被拿走了,随意涂抹的无意识绘画放在角落里,宗跃不知道被谁挂在了墙上。   她望着宗跃,想到那对冷静的褐色眼睛分明是有着狂热的底色。或许他精神上的铜墙铁壁保护着外部不会入侵他,也限制了他的情绪在多数时间不会涌向外界。   她取下肖像画,调了颜色,将背景色彩压得更沉,光影对比更明显,又将他的瞳孔描得更深邃一些……   叶子老师的录播课点击量很不错,叶果准备延伸教学,将叶子和树枝联在一起,直到画出完整的植物,再是背景和光影。录播课不是系统教学,以兴趣为主,她也录得轻松快乐。   那天老板来得挺早,来了先找叶果谈事,又是一张新的客定肖像,全家福。叶果的墙绘工作结束了,这种全家福没什么压力,就想和老板聊录播课的事,结果老板先提了让她全职的想法。   “叶老师,你想过全职吗?你的兼职时常也等于全天班了。后面录播课做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单独开个小班,你来带,那种强度不大的兴趣班。”   叶果有点犹豫,又想起了以前办班不愉快的经历。   “公司不限制你接私活儿,反正你也是下班时间做。全职也和之前一样,弹性上下班。带班还给你绩效,肖像画也算绩效,全职交税少,我帮你上五险一金。”   五险一金打动了叶果,觉得爸妈那里说得过去,但还是装着慎重地说考虑下。   嘴上说考虑下,她心里还是高兴极了,劲头很足地录了两期课,又画了全家福的小色稿,和同事打了个招呼六点半下班,和爸妈约在新村菜场旁的炒菜馆子碰头。   回家的地铁上,她想到酒吧家具和植物的荧光彩绘,便发信息给老叶,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工。   老叶:家具要到了,还买了一些高仿植物,我们要做阿凡达效果!   叶果笑,回:等您消息!   地铁还没到站,老叶又来信息:宗老板说让您好好休息,让我和小伟动手。   叶果模拟想了下效果,确实也不难,但还是写道:随机画就行,小面积胡乱点都很好看。不放心还是叫我过来。   老叶:得嘞!   到了炒菜馆子,叶家爸妈已经占了一张四人桌。   这家店总让叶果有点害怕,没通管道,还是用瓦斯罐。老板也是厨师在馆子后的露天炒菜,大铁锅里的火能蹿两米高。叶爸说是这店是违章建筑,但有执照,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先保民生再谈监管,应该还能存活很久。   不管是不是违章,这店生意是真好,本帮菜,广帮菜,川菜……什么都做。   叶爸是外资大商场保安,工作环境很不错,团建也会去四星酒店,但还是喜欢这种馆子,说接地气又有味道。叶妈也喜欢,因为实惠又量大。   当天,叶爸点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避开叶妈的白眼,对叶果说:“果果,爸爸今天高兴,喝你一瓶酒啊。”   叶果也高兴,将妈妈的工资卡放在包里,还用一个信封贴好,封口画了一朵花。上菜之前,先拿出来还给妈妈。   “妈,这个还给你,我挣钱了。”   叶妈犹豫着没立刻接,反问:“挣了多少啊?”   叶果除了毕业创业亏了十万没和家里说,其他基本不瞒。这次虽然宗跃出手过分大了,但说出来能让爸妈放心,让他们能继续支持她。   一听数字,叶妈先慌了,说:“果果,你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吧?”   叶果想笑,又有点难过。这是爸妈几年才能存下的钱。   “是很急而且很难的工作,老板认为值那么多。”她给爸妈放视频,“都是我画的,我一个人画的。”   叶爸拿过手机认真看了一遍,又回放了一遍,赞叹道:“我女儿厉害啊!有本事!”   叶妈也看得惊呆,问:“这是哪儿啊?要这种画。”   叶果刚想说“酒吧”,又咽回去。在爸妈眼里,这种地方可能不太正经。   “老板的工作室,他开画廊的。”她又一次不全说实话。   这时菜陆续上了,椒盐排条,青椒炒猪肝,蒜泥空心菜和一个本帮酸辣汤,个个都是油大味浓涨肚子,结账时老板还给打 88 折,一顿饭一百四十八块。   叶果结完帐,打包剩菜的时候,叶妈还是想把工资卡给她。   “你这种活儿做一单是一单,又不是经常有。”她还是担忧。   “我考虑和画室签劳动合同了,交金的。”   叶妈一听做全职,才真的高兴了。比起挣钱,交金才是他们这一辈最看重的。普通人的幸福还是在稳定中得到的,但稳定里有多少不甘,叶果也是知道的。   就这样到了下一个周五,晚上酒吧试营业。   叶果六点半下班,又吃了片头孢,上厕所已经没感觉了,今天是疗程最后一天。   她下楼找了个花店,打算包一束花,不要店里速配的范本,而是从水桶里挑了线条优美的长枝,自己配纸和丝带。   在小哥包装的时候,她收到了黎虹的信息,问到哪里了。   叶果想到黎虹应该会去,就拍了一束花的包扎照片,开着星点白花的雪柳和橘色澳梅,裸色日本纸用拉菲草扎起来。   黎虹也回了照片,酒吧门口的自拍,银发红唇,黑色无袖上装,背后是酒吧门口的布景。宗跃订的满月装置安在门口,还印着店名:Pleine Lune   叶果回:我马上到。   因为正是下班高峰,她怕堵车于是坐地铁过去,在地铁里把花举到头顶,四周的乘客把她挤来挤去。   到下沉广场才七点半,酒吧门向内打开,门口签到台后有两位穿小礼服的女孩,不像酒吧开业,反倒像个小型酒会。   女孩问叶果有没有邀请函,叶果不知道邀请函。这时老叶一身黑背心的酒保服,着急跑出来说:“这是叶工啊,和你们讲过的!我们的大画家叶工!”   两个女孩露出夸张可爱的表情,惊呼道:“我们不知道是小姐姐啊。”   老叶赶紧把叶果迎进门,叫她看脚下。   叶果踩到了一个网状的平台,接着是柔软的沙面,和她建议的一模一样,装了个防溅猫砂垫 。   “上头也按照您的建议,灯都装好了。叶工你真牛!”老叶激动地竖大拇指。   叶果望着眼前的画面,想到曾经看过的一段文字:乱花迷眼,水银泻地。 第14章 27 Pleine Lune   叶果被眼前的画面触动,一时不知说什么,低头看沙子,里面混着发光的物质,有球体和微小的亮片。她捡起圆球,发现是小时候玩的夜光弹力球。   “宗老板说要用庭院造景白沙。球是小伟想到的,我们两个从小海边长大,但住的那片海边沙不行,有小石头,我们小时候爱捡石头玩,小伟就想到就从义乌买了点这种小球。软的,客人踩到也没问题。叶工您觉得怎样?”   “这好主意我根本想不到,太妙了。”小球确实让叶果联想到童年,“球还有吗?等下送我两个玩。”   “有!客人都问我们要……今天人多,您坐吧台可以吗?”   到场了大概 30 多人,卡座几乎都满,像都是老板的熟人,在拍照、拍视频,还有人在手上和脸上画上了荧光颜料,变成时髦派对。   叶果留意到卡座桌子边缘整齐绘上了颜料,塑料植物叶片上的颜料也是整整齐齐的,她说了随意,但显然老叶不敢乱画。她还留意到桌灯,有黄光和白光,就问这个是否定制的。   “是宗老板要求定制的,可以换颜色,客人用来拍照补光发朋友圈。”老叶说。   叶果笑,心想宗跃倒是很会。   这时吧台边有人向他们招手,月球灯前一个剪影,是一位穿着隆重衣服的女士,肩很宽,腰部急速收窄,只能看到半身,像水兵月动画里的美艳反派,巨星演唱会的派头。叶果也看到了台边另一位女士,是熟悉的身影,老师黎虹。   “大老板到了,我们过去吧。”老叶说。   叶果走近,看清那位剪影里的女士,面颊宽阔,妆面很浓,梳着高马尾戴着夸张的环形耳环。亚洲女性很少能把垫肩上装穿得那么好,她还在一边脸上绘出蓝色荧光面纹,今日是她的主场。   “小叶你总算到了。”黎虹已经喝空一杯,朝着小伟做了“一”的手势。   叶果把花束交给垫肩女士,忽然觉得花过于轻盈,和主人的隆重并不匹配,她该带些更夸张的花来,比如红色朱顶红,或者大朵的豹纹百合。   “你是小叶吧,怎么那么可爱。”垫肩女士接过花,让小伟找个瓶子插起来,又和叶果握了握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不要吓到我的学生。”黎虹说。   “黑灯瞎火干了五天,要应付宗跃这种神经病,不会那么脆弱。妹妹你太棒了!现场没有人不被惊到,朋友圈刷屏,我们已经接了一个品牌商务……”   “我说你是不是先自我介绍一下。”黎虹说。   “啊,我都忘了。”垫肩女士抚了一下额头,“我叫简薇,叫我姐姐就行。”   叶果想起给自己汇钱的公司名字,法人就是“简薇”这个名字,还有个人介绍,之前是歌手,现在是演艺经纪人。   “我们小叶可以做墙绘师,我可一点儿不惊奇,就是稳定发挥!”黎虹得意。   “小妹妹喝什么?我们有个一口吞下银河系,蓝莓味的……今天很多女士都喜欢。”   “给她热牛奶。”黎虹插进来,“你给我那个银河系,刚怎么没给我推荐那个……”   “度数太低了。”   “帮我调得高一些!”   “你到底要喝多少?”   听着两位姐姐的对话,叶果羡慕极了这样自由的灵魂,两位都年长她十岁以上,但她不认为十年后自己能有相同的自由。   她忽然想到宗跃。   “宗跃先生呢?”她问。   “他快过来了。”简薇说。   “今天大日子,他去哪儿了?”黎虹问。   “有个认识的总领事任期到了,今天是欢送酒会,他去送一下。现在应该差不多回来了。”   正说着,宗跃带着两个朋友进来了,还是西服领结非常正式。一起进来的是一对外国男女,个头比他还高,进来就激动万分,拿出手机咔咔拍照。   宗跃和吧台做了个手势。老叶走出吧台,站在一张卡座旁迎接。   把两位外宾安排妥当后,宗跃到吧台旁,脱了西装递给小伟,对叶果点了点头,说:“抱歉迟到了。”   “你上一摊喝了多少?”简薇说。   宗跃没回答,转过去看他的外国朋友。两人对他招手,他也招了手。   “什么人?”简薇问。   “外派过来人员和家属,我带他们过来玩玩。”他又对小伟说,“给我一杯,老样子。”   小伟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倒了一杯,切了片柠檬,宗跃拿了就走。   “以前但凡酒会宴会,他每个细节都要看过来,连贴脚线都要看,还要招呼客人。这种人是被自己折磨死的。妹妹,那几天你也够呛吧。”简薇吐槽。   “其实也还好。”叶果接过了温热的牛奶,望着宗跃的背影。   之后的半个小时,就见他一桌一桌过去聊天。叶果觉得一些可能是网红或者演艺人员。他站着和人合影,还有人先拿他的杯子闻了闻,似乎在确认是不是酒,才碰杯干完。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宗跃对吧台做了个手势,老叶调了两杯一样的送过去。   “不是感冒吗?吃药了吗?伏特加那么喝。”简薇看着他。   “吃了,小伟帮他买了头孢。”老叶说。   “唐僧师徒早上那么吃,中午就到西天了。”黎虹也一点没给面子。   差不多聊完了一圈,宗跃才回来,在高脚凳上坐下。叶果发现他一只手在抖,忍不住问:“还好吗?”   宗跃捏了捏手腕说:“欢送会上玩过火了,不要紧。”   “又和这帮吃黄油长大的掰手腕啊,你倒是什么都奉陪。”简薇让老叶拿个热毛巾过来。   在简薇对宗跃的调侃中,叶果留意到一位穿红色抹胸礼服的女士走过来。她赤脚踩在沙地上,一手拿着酒杯,身后男伴提着一双女鞋。   “七点钟方向,猜谁来啦?”简薇低声说。   宗跃用手缠好毛巾,瞟了一眼,嘀咕道:“谁把她叫来的。”   简薇捂嘴笑。   两人走到吧台前,宗跃站起来,说了句欢迎。   “每一桌都敬,唯独绕开我,怕我?”抹胸女士说。   她赤着脚却只比宗跃矮一些,是那种明艳且有表现力的美人,又让叶果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同时看到好几个明星。相比简薇保留着脸型缺点,或者黎虹这样有风骨的美人,这位的记忆点非常少。   “看你们两个在说话,没好意思打扰。”宗跃接得很轻松。   女士的眼神绕过宗跃,对简薇举杯笑了笑,叫了声姐姐,又打量了下黎虹和叶果,眼神才流转到宗跃身上:“还单着呢?”   “是啊,烂地里了。”   抹胸女士露出得意的表情,抬起手露出无名指上的钻戒,“我先一步,不介意吧?”   宗跃对她举了举杯,又对她身后的男士举了举杯,说了声恭喜。   抹胸女士有一瞬间的不快,但只是一瞬,便不再和他说话,只和简薇说下次吃饭,也没约时间,直接把杯子放在把台上离开了。   宗跃坐回高脚凳,手肘支在吧台上。   “你们无聊不无聊。”他肩膀的角度垂下来。   “追你那么久了,给人家个顺气的机会,从此一别两宽。”简薇说。   宗跃扯了扯嘴角,看向叶果说:“谢谢你今天能来!夸奖的话不再多说,希望你觉得自己收获很多。”   他的眼神松软,或许体力不足迫使他放松,瞳孔中逐渐显露出醉意和疲惫,像只想要合眼的猫科动物。叶果知道他说的不光是钱,但此刻大家都是满意的。   “也谢谢你!我得到了很多,大概只能用牛奶敬你了。”叶果看了看自己的杯子。   “也给我杯一样的,热的。”宗跃对着吧台里说道。   之后的半个多小时里,叶果和黎虹聊天,宗跃在一旁休息。黎虹和简薇的朋友圈重合率不低,黎虹的朋友圈里也在刷屏,小红书上都有了,有人在问哪家公司做的效果。   临近十一点,宗跃体力似乎恢复了些,开始问叶果新的工作计划,让她有空去一趟画廊。   “有个新的画廊工作,不过今天聊不合适,等你空了。”他说完,望向门口。   这时两个客人推门进来,直接冲着吧台来,宗跃向他们招了招手。   “热闹啊。”进来的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平头,不高,有着个喝酒喝出来的圆肚子,“就是有点热。”声音里带着醉意。   “老吴你不能再喝了啊。”简薇让老叶倒了一杯冰水。   “好像是他们的二股东。”黎虹在叶果耳边说。   叫老吴的人一口气把水喝了,又要了一杯,先一顿夸,说朋友圈里炸了才知道是自家的店,又看向叶果和黎虹这里,突然对着黎虹举杯说道:“画如其人!我大老粗一个,不晓得什么叫艺术!本来只是投了玩玩,但今天也是开眼了,要见一见本人!以水代酒敬一杯!姐姐贵姓啊?”   黎虹狂笑。   “跟你说了是个小姑娘!”简薇在吧台后面笑骂,“真喝多了。”   那人才刚留意到叶果,低声说:“不好意思啊小妹妹,贵姓啊?”   接近午夜十二点,音乐风格逐渐迷幻,换了中文歌,仿佛为了迎合这位新来的老板。   “老弟个人大事抓紧啊!你不结婚,我女儿就不死心!我真急死了!”老吴是冲着宗跃大声说道。   简薇在一边不嫌事大:“你收了他算了。”   老吴赶紧拱手:“姐姐,阿拉没这个福气,小女也没这个福气。当兄弟可以,当女婿阿拉不配。大家宁波老乡,侬盼我点好。”   这下连老叶和小伟都在憋笑。宗跃陪笑,叶果不知怎么觉得他有点可怜。   “原来他宁波人啊。”黎虹轻轻说道。   老吴听到了,抻了脖子望向黎虹说道:“他爷爷慈溪的,外公奉化的,别看他一幅洋鬼子腔调,是我们正宗宁波人。姐姐你哪里的?也浙江人吧。加个微信啊。”   “你好了!”简薇打断了他,让他下场敬敬客人。   “好!来了!音乐换一个,放《旧社会顶穷的人》!”老吴叫,被宗跃勾着肩膀拖下了高脚凳。   黎虹从吧台后拿了外套,对叶果说:“走吧,我送你。”   叶果到家已过凌晨一点,之前和家里说了老板的工作室开业。手机里有爸妈留言,说快递拿上去了,是叶果买的猫条。   她洗漱完躺在床上刷手机,想到离开时的一幕。   沙子还是被带了一些到酒吧外,防溅猫砂垫不是百分百有作用,沙子中带着闪光亮片,在 Pleine Lune 的月球装置下闪闪发光。叶果同时看到了月亮和六便士,忍不住拍了张照。   睡意逐渐吞噬她,迷糊中想到了今天看到的人,所有的人。   他们和她的世界有点远,至少看起来都很光鲜,喝酒时很快乐,又好像有着很多烦心事。红衣女士的背影是骄傲的,宗跃冷淡的模样也是伤人的,但他的眼神又是落寞的,一个人喝着牛奶的模样,像极了常玉笔下孤独奔跑的象。   “希望你觉得自己收获很多……”这句话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现实而言,叶果确实收获了很多。   第二天刷牙的时候,她发现微博被 Pleine Lune 的官博@了,涨了八百多个粉。官博上有很多现场照片。   出于礼貌,叶果回转了帖子,发了一张笑和一颗心的表情,又把昨天拍的 Pleine Lun 门口的照片发到了微博和朋友圈上。   宗跃的朋友圈也更新了,内容 Pleine Lune 的官博一样。   她点了个赞,宗跃也给她的照片点了一个赞。   今天叶果计划去画室,接受正式工作,但还想谈些别的条件,比如一周至少一天时间休息,想陪陪家人,出去走走,还希望有大块时间做兼职又不至于透支身体。   她正想着怎么和老板谈,手机进来了一条短信信息,没标注姓名的号码,但她还立刻看出它来自谁。   墙绘不错,没退步,也没创意。   叶果意识到,那人这几年没有回过一条信息,却一直都在看着她。 第15章 31 正式员工叶老师   叶果还会梦到那个人,一切都好像隔着被雨点冲刷的玻璃,多数时候只是一个轮廓,但叶果知道是他。   只要愿意回忆,他的样貌会立刻清晰起来,像潜泳的人迅速出水。   他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高个,不太整齐的头发,有些少白头,圆圆的玳瑁框架眼睛,黑色棒球外套,牛仔裤上有破洞和油画颜料。   当这个画面出现在叶果脑中时,她的心率会轻微失常,时间减弱了这种失常,却没有令它消失。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他们找黎虹。   叶果看到的是他四分之三的侧脸。气质既年轻又老,满足了叶果对于浪漫艺术家的想象——一个离群索居的老人的灵魂寄居在年轻的躯体之中。   再见到时,他是一个人。   他也看到叶果,对黎虹说了什么。黎虹望向叶果,对她招了招手。   “小叶!这是小郁,你们一个系,算你的师哥。”   他明明长着短脸,却有着很高的个头,圆眼镜后的眼神一时让叶果看不分明。   “我叫郁荆生。”他说。   今天是星期六,叶果照旧去画室,准备答复老板的建议,成为正式员工。   今天她的微博一早也很热闹,有几家设计公司私信咨询墙绘报价。   叶果坐在教室里,认真和他们讨论。第一次做这个,她报不出价格,便拿 Pleine Lune 的面积做标准,问对方这么大的面积能出到多少。他们都只能出到宗跃给的三分之一,但公司可以负责出图,只要叶果画就行。   几家都是这样,叶果说考虑一下,然后停止了对话。这不是钱的问题,她希望得到更多练习的机会。   画室老板是中午到的,今天是周末,他带着孩子来画室。   这个孩子叶果见过,五岁左右的男孩儿,正上幼儿园。之前因为有学员上课,孩子都在隔间办公室里玩 PAD,今天没什么人,就放他在大教室里跑来跑去。   “我岳母住院了,今天我带孩子去医院。”   孩子对悬挂在架子上的颜料感兴趣,一直踮脚想拿下来,看起来是个健康孩子。   “为什么要去医院啊?”叶果问。   老板对孩子说“不能拿”,把他抱过来。   “色弱,先天的,我和我老婆都没这个问题,可能是上几代的问题。现在做理疗,改善一些了。”   孩子又想要挣脱出去拿颜料,老板把他紧紧抱住,摸了摸他的头。   “不过他将来应该没机会做我们这行。”   叶果望着老板抱着孩子,也想抱抱那个男孩。她喜欢小孩,如果结婚的话不会主动当丁克,她享受和小孩玩,社区里的小孩也喜欢和她玩。   老板过一会儿要走,叶果就说想好了全职老师的事,她的薪资要求不高,想要休息日。老板答应了,又说周末如果没人希望她来顶班,不过可以调休。叶果便不再讨价还价,欣然接受。   两人达成一致后签了劳动合同,叶果成为正式的员工,每周休息一天。   “看到你做的墙绘了,你觉得有机会做一些这种画的课程吗?”老板边收合同边问。   “换一种颜料就可以,也有合适荧光颜料的图,小朋友应该会喜欢。”叶果的脑子里蹦出水母、珊瑚、尼莫鱼。这也是她喜欢画的。   老板走后,留下叶果和另一个老师接待学生。   今天人多,坐得满满当当。现场有慕名而来的学生,但主要是为了拍照打卡,穿着容易弄脏的萝莉裙,还要和叶果合影。   叶果给她找出新围兜,外加两个袖套,还帮她扎起头发。   今天的学生基础都一般,大多选了出片效果好的画。反正画室以兴趣为主,收尾部分会由叶果和另一个老师帮忙润色,再由学生在右下角签字,由老师帮忙学生和画合影,P 好美图后发到网上。   “如果满意的话,请帮我们的教室打个五星好评哦。”正式员工叶老师说。   忙到晚上六点,她才有机会看手机,发现咸蛋超人发来几条信息,第一条是下午三点出头发的。   宗跃:今天有空来画廊吗?   (半小时后)   宗跃:没事,再约。   叶果:抱歉刚看到信息,我这里还有学生没走,大概要八点结束,你们已经下班了吧。   宗跃的回复很快:好,八点后联络。   八点半送走了最后的学生,另一位老师有事先走,叶果就留下收尾。她想到宗跃的信息,连了蓝牙耳机给他打过去,洗笔、扫地、整理废纸同时通话,两不耽误。   接通后,那头音乐喧闹,宗跃说了声“稍等”,挂了电话后一会儿打来:“我在 Pleine Lune,下个月正式营业,谢谢我就不说了!大家都很满意。”   叶果也很高兴:“需要添色或者修改的告诉我。”   “你都不激动,不像个艺术家。”宗跃吐槽。   “宗老板,我激动过了,枕头都被我打坏了两个。”叶果回以玩笑,最激动的一刻是完成,其次是收钱。   宗跃心情明显很好,提了插画的事。   “我们有个插画的工作,画面大小 70*70 或者 90*90,甲方要求很高但报酬普通,你有兴趣吗?”   有了正式工作和存款,叶果心中笃定,自然愿意尝试所有新鲜的工作。   “有兴趣,还有其他要求吗?”   “先带你看实物。明天有时间吗?”   宗跃发了一个地址过来。   叶果觉得眼熟,之前好像去过,然后想起来:HS MAISION   这是顶奢品牌在本市的时装屋,市中心独立四层砖红色西班牙式别墅,售卖他们品牌所有的产品,皮具、家居、化妆品、首饰……定期还有免费展览。   叶果之前只是路过。记得时装屋门前巨大的梧桐和景观水池,橱窗设计时髦又轻盈,像永远在人生巅峰的女士的不同面。她都能想象秋天的景色,落叶和建筑倒影一起落在水池里,是极其动人的城市风情画。   她忽然意识到可能会得到很好的机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明天上午我来接你。”宗跃说。   叶果觉得有点隆重,下意识拒绝:“其实我家过去不远,在店门口等你吧。”   “我正好要出门加油。”宗跃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回家的地铁上,叶果打开了 HS MAISION 的介绍,简直激动万分,看完后又看了那条没有姓名的短信,决定什么都不回。   第二天叶果五点就睡不着了,爬起来做面膜,又去楼上吃早餐,有气味的酱瓜不敢碰,吃完香菇菜包还刷了个牙。选了一套新的运动装,准时出家门。碰头地址昨天给宗跃发了,新村的一个出口。   刚出门收到宗跃的信息:出门了吗?   没到约定的九点,叶果估计他还没到,便放慢脚步,打算到了再回信息。   结果到出口看到一部白色跑车停在路边,路过行人都会看两眼的豪车。车标还是两个翅膀加大大的 B 字,是她平时骑车会躲开的赔不起的车。   网上管开这类车的人叫 BKING,人生都是当偶像剧来演。叶果躲得老远,边吐槽边自嘲穷人要懂得自我保护,拿出手机回宗跃信息。   这时那辆跑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人,还叫她的名字。 第16章 32 你只猜对一半   “叶果!”宗跃叫她的名字。   今天降温,他穿一件薄薄黑羽绒背心,绕到副驾驶位置,拉开车门。   叶果犹豫了一下,宗跃用手挡了车顶示意上车,她才钻进去。进车立刻感觉到扑面暖气和淡香水味。内饰是白灰配色,冷淡的洁净感,车挂是小小的咸蛋超人。   “吃早餐了吗?”宗跃问。   “吃了。您呢?”叶果系着安全带。   “吃了一块糖。”   周末的市区拥堵,车在两车道的马路上缓慢前行,叶果看到路边的梧桐落下巨大的树叶。旁人都在看宗跃的车,小心让开。   “其实挺近的,坐地铁更方便。”叶果说。   “我周末找机会开一下,上一次修好后就停在地库里。你会开车吗?”   “我……不会。”   这是接不上的话题,她连驾照也没有,只能傻笑着看车前的咸蛋超人晃动。   大约又开了二十分钟,他们停在四层的砖红色建筑前。一个高瘦穿黑西装的男生和一个保安叔叔在路边等,给宗跃预留了车位。   宗跃下车和男生握手。对方自我介绍叫李。叶果留意到尾音有些长,应该是 Lee。   Lee 将他们迎进一楼,恭敬地称呼宗跃为宗先生,又问叶果怎么称呼,还解释说之前服务的 Jay 调去其他门店,现在负责的是他。   宗跃说想买礼物,主要是丝巾和香水。   叶果看着一楼的环境,比起购物中心经常排队的专卖店,她更喜欢这里。除了有更漂亮的橱窗,也因为有更多她这样不富裕的女孩更容易接近的东西,口红、香水、茶具,还有漂亮的丝巾,虽然也价值不菲,但比起十几万或者几十万的皮具,她们更可能试着买一件。想到这里,叶果觉得自己飘了,她的存款刚够买一个最便宜的包。   她也喜欢这里的陈设,甚至都不像摆放的商品,而只是这栋建筑里生活的一部分。   宗跃先去香水台,应该已经提前看好了几款,选中了后请 Lee 将香水喷洒在两张试纸上,再分别给他和叶果。   纸上散发出明亮的青草和柑橘气味,让空间一瞬间变得更宽敞了。   叶果非常喜欢这一支,分不清是给女士还是男士。后面又试了两支,都没有这种强烈的明亮感。宗跃将试过的都买下。   看丝巾的时候,Lee 去邀请了一位女士,他们一起介绍新款丝巾主题,做系法的展示。   展示的几件是城市地标文化、自然景色和波普艺术,Lee 介绍说品牌每年会指定丝巾主题,赞助艺术家出去旅行,或者举办全球性的比赛征集。   叶果被迷住了,每一幅的图案和颜色都呈现紧凑或舒展的节奏感,不是声音的,是情绪的节奏。艺术传达的内容是全方位的,这已是共识,但现实总有人能仅通过视觉就输出了足够的情感。   “你喜欢哪条?”宗跃问。   叶果最喜欢的那条颜色强烈,是构图夸张的自然主题,雨林芭蕉。她热爱有视觉冲击的作品,虽然不会佩戴,但自由绘画很容易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是她性格中仅有的少量攻击性。   宗跃似乎对她的选择有些意外。他选了有品牌主题的几件,然后说去三楼喝杯咖啡,让叶果再逛逛。   叶果只看了餐具和茶具。它们的上色风格有儿童似的笨拙,稳定但自成系统,是绘画中另一个很有难度的支线。   她再一次体会到颜色、声音、气味是一种东西,在生活用品上尤为明显。她听音乐嘴里会发甜,看到黄桃色会耳后微微发痒。美院的老师说这是在艺术生身上常有的一个特质,通感。   现在叶果又有类似的感觉,从钻进宗跃的车,走进这栋建筑,闻到青草和柑橘的味道,看到闪闪发光的丝巾画,都让她唾液微微分泌。   是通感吗?她想,突然恍然大悟,才不是什么通感,是穷人羡慕的口水啊。   轻飘飘的舒适感被戳破了,她决定去三楼找宗跃。   三楼隔了半个区域做休息区,空气中有干燥好闻的咖啡味道。宗跃站在窗边,背对着叶果打电话,背影和站姿像个姿态优美的俄式芭蕾舞者。   像漂亮的鸟类。   叶果想起他把人脸按在地上的凶狠模样,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张背影。   导购留了靠窗的位置给他们,送了可爱的动物形状点心、新鲜浆果,还有用肉桂粉撒出品牌 LOGO 图案的卡布奇诺。叶果像个乡巴佬似的又拍了照。   午后,Lee 帮忙提着一堆橙色袋子放进车的后备箱。宗跃示意一个袋子不要放进去。叶果坐进副驾,他把袋子递过来。   “送你的。”   一条丝巾和一瓶香水。   “啊,不行,太贵重。”叶果赶紧推辞。它们的价格超过她一个月的工资,她刚看过。   “收下吧,工作有用。”   叶果愣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真的猜到了,那一刻简直乐疯了。   “他们在招募艺术家吗?丝巾画,招募艺术家。” 她看了眼袋子,又望向四层的砖红大楼,简直想捏脸看看是不是梦。   宗跃转过脸看她,说:“你只猜对一半。”   叶果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开车,下一个目的地在近郊,科技创新园。   她在画材公司上班时来过附近,本市海关总部在这里,当时为了一批进口产品而来,知道距离最近的地铁至少两公里,只能骑共享单车。   可能因为距离太远,路边车位基本都满。他们过了一个路口才找到空位,大概下车觉得有点冷,宗跃从后排拿了一件深蓝色风衣穿上,竖起了领子。   “附近吃饭地方不多。你之前吃饱了吗?”过马路的时候,他问。   叶果想到在 HS MAISION 宗跃让她多吃一些,她看到宗跃只吃几口,便也不好意思吃多,现在只能说吃饱了。   两人进了一个园区,找到一栋白色小楼。楼的门口钉着金属名牌 LOGO:弗肯 Falcon。名牌亮如镜面。   宗跃应该也是第一次来。他们走进一楼,普通的工业风装修,天花板上有裸露的管道,电梯旁有个空房间,布置着灯箱,上面印着公司历史,像是老派企业的风格。   看了灯箱,叶果了解到这是一家丝巾工坊,十二年前创立,立志做中国高端原创丝巾。灯箱上还印着品牌故事,团队人员介绍,设计师以及国家设计专利情况。   她留意到他们去年被卡梵书店收购。这家书店她非常喜欢。   “宗跃。”有人进来了。   来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穿着薄羽绒服,淡妆、消瘦,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个头和宗跃差不多高。她令叶果想到美院的老师,不是黎虹那一类,而是更传统型的老师。   宗跃叫她顿总,又介绍了叶果:“这是我和你说的设计师,叶果。”   顿总和叶果握手。叶果摸到她手上的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也有茧。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创始人顿芳,是我委托宗跃帮我找设计师。他把你的插画发给了我,我也看到你做的墙绘,非常惊艳,期待去现场看一次。”   “谢谢您,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做墙绘。”叶果说。   “你的第一次超过了许多人,听说你之前学国画。”   “我小时候在少年宫学。”叶果猜顿总也是从墙绘技法上看出来的。   “那你知道我们公司为什么叫弗肯吗?”   叶果发现宗跃在看她,眼神有些促狭,忽然觉得不能被小瞧,说道:“我猜是弗肯红,我们的传统色。”   宗跃笑了,笑起来非常好看。   “你看还是有年轻人知道的。”顿总对宗跃说。   他们去二楼的会议室,走楼梯上去,空调没有覆盖公共区,叶果看到宗跃和顿总说话时呼出的白气。   “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你们还好吗?”宗跃问。   “都稳定了。资金到位,老师傅们愿意做新尝试,还有新人进来,现在办公楼比之前好。要谢谢你帮我牵线。”   “顺利就好。”宗跃没有再多问。   二楼的会议室温暖很多,但也很朴素,布置的最精简的办公家具。行政拿了一些纸杯装的茶和咖啡,调整好投影仪就出去了。   投影的是一段企业介绍,更大篇幅放在了工艺上,比如色库中超过五万种颜色,手工制作台版印花,多重套色,109 道工艺以及一年的制作周期。   视频中的技师非常年轻,用手工台版张张多重印刷,声音和画面演示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叶果看得有些激动。   “我们目前和一些美院的老师合作,风格非常传统。或许有你们认识的老师。”顿总说。   在末尾的往年合作人介绍中,确实出现了叶果学院的老师,一位德高望重致力于保护非遗的老教授,这几年已经退休了。   这些丝巾都成系统而且有传承感,是学院派的作品,但顿总说市场反响一般。叶果回忆 HS MAISION 导购的介绍,关于新艺术家设计师和年度命题,感叹作为消费品只有与时俱进这一条路。   看完视频,宗跃问叶果:“你觉得怎么样?”   叶果回答:“我非常想试试。”   这种果断给了顿总欣喜,她们迅速确认了需求、进度和题材。叶果对于“城市”和“生活”主题非常中意,这是她最熟悉的内容。   约定了设计合作后,宗跃和顿总开始聊项目延展,包括在画廊发售丝巾画和购物中心的联名展示,得到的共识是需要时间、资金以及联合宣传效应,顿总表示会找卡梵的负责人聊一下。   聊完了正事,大家开始放松聊天。宗跃提到今天买品牌丝巾和香水做拜访伴手礼,谈到这些规则被人为制定的无奈,又开始吐槽现代不少流行简直毫无根基,只是复制粘贴,难题最后都落在公关宣推上。   “环境让人很难沉下心做事,大品牌也是经过了沉淀。”顿总说。   “但处处又都是夕阳行业。”宗跃说。   顿总沉默了一下,问:“你之前的杂志上期封面赞助开了天窗。有人联系过你吗?”   “有。”宗跃说。   回去的路上,宗跃问叶果饿不饿,叶果说不饿,他们就直接开向市区。   路上叶果在考虑是不是需要找画室,虽然最终设计会在数码版上完成,但第一次她想先画在纸上,需要一个创作环境。上班的画室不错,不过刚转正,怕惹出闲言碎语,还是考虑短期租一间画室会更合适。   “你在想什么?”宗跃问。   叶果再次觉察这人的敏感,也理解他在意是因为工作。   “我需要一个地方做设计稿。”   “我有空房间可以用。”   叶果被轻微吓到,说她考虑下。   宗跃说了声“没问题”,将她送到出发的地点,说想好联系他,就离开了。   叶果没有直接回家,找便利店买了一份关东煮,边吃边看手机。除了画室,她还想买油画用特种纸,油画和水彩质感不同,创作逻辑不同,不过有时也会用油画来表现水彩的清透感,并非界限分明,绘画本就是流动的盛宴。   她上网找原来画材公司的网店,发现店铺已经关闭,又去找短租画室,发现离家近的商务楼上太贵,不得不考虑还是借用上班的教室。   打开工作群,她看到老板转发物业的通知:近期楼里频繁失窃,加班需报备。   叶果叹了口气,给宗跃发了信息。   咸蛋超人头像很快发来地址,在一个出名的楼盘内,叶果在很多地方看到过广告。   她不确定那里的用途,试探地问:那是哪里?我去会影响别人吗?   宗跃发过来一段语音:“那是我家。” 第17章 33 富裕单身男子公寓   叶果吓了一跳,说:“这不合适吧。”   “那房子空着,我不回去。”   “那你住哪儿?”   “酒店,画廊三楼。”   叶果去 Zoo Gallery 只上到二楼,以为全部用来办公,没想到三楼是起居室,脱口说道:“原来那里可以住人。”   “我小时候就住那里,只是后来改成画廊而已。如果今天你有时间,我带你看空的那套吧,觉得合适再决定。我现在有点事,到你家大概五点。”   叶果想拒绝又好奇,便说先看一下。   于是,行人敬而远之的车五点准时停在小区出口。叶果钻进车里,看到副驾驶位上还有袋面包,两只可颂入手温温的,还有两只瑞士卷。   “这个点可能堵车。不知道你有没有吃饭,我买了点面包,咖啡和柠檬茶你要哪个?”宗跃身边的杯架上放了两杯饮料。   叶果选了柠檬茶,系好安全带,将可颂放在膝盖上,感觉温热渗透到皮肤下。   今天是周末,主干道从高架到地面一路堵过去,过了隧道到城市景观河边才逐渐通畅。   天已经全然黑了,河景灯亮起,步道上有跑步的年轻人。   “这条是观光游艇道,有个码头在我家小区附近。”宗跃说。   他家小区在河道 S 湾处,车开进了最靠近河湾的一栋,地库入户,安保严密,叶果猜物业也很贵。她在玄关单脚站立换一次性拖鞋,好奇这样高级的房子为什么不住。   进去后她就明白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太冷了,寂寞空虚冷。   装修风格很像他本人,全盘原木搭配黑色金属,黑白沙发,豪宅样板房,就是富裕单身男子公寓。把灯打开,暖光落下来……额,更像样板房了。   “我一般不回来,就放些东西,当时买来当投资用。先带你四处看看吧。”   次卧风格像个豪华酒店。书房打了两面墙的书柜,放了个显示屏。   主卧也是酒店风,套内卫生间带巨大浴缸和淋浴房,干湿分离。房内只有巨大的床和床头柜。作为画廊主理人,进门开始,叶果没看到墙上有任何一副画。   “我就放些衣服在这里。”宗跃还带她看了衣帽间。   这是整套房间“最有人味”的地方。推门进去看见三扇镜子,中间一张旧皮凳。一侧是衣柜,按色系清晰排列各种颜色的衬衫和西装,另一侧是领带格、表柜和鞋柜,两侧又安装了两面镜子,可以一次性从五面镜子里看自己。   这也太那啥…了吧。叶果想。   宗跃不惊讶叶果的惊讶,说:“多数是赞助商送的。”   叶果从侧面望向宗跃,看到清晰下颚线,心想好看的衣服发胖就全浪费了。   “你觉得怎么样?”宗跃问。   叶果从对衣服的惊叹中回过神,说:“你家地方很大,但灯光不合适,画室一般都是白光灯。”   “有。”宗跃带她走回客厅,走进露台,打开灯,光线落下来,或许是这里唯一的白光灯。   “为什么你会装这样一盏灯?”叶果意外,这种灯色和整体风格非常不相称。   “我爸要。”宗跃说,“他和你是同行。”   参观完,他们走回餐桌,打开袋子吃可颂和瑞士卷。吃完宗跃把包装塞进袋子说一会儿带走。除了洗手用的龙头,他没有使用房间任何设施。   叶果留意到烤箱和洗碗机外的薄膜都没撕掉,这让她安心了,真心考虑暂时用一下。   “那我就麻烦你几天了,但可能会住在这里,我会带睡袋。”   “休息用次卧吧,所以刚才带你看了,不然休息不好,你还要上班吧?”宗跃明显是认真的,“床单是新的,你如果还要换,柜子里有。换下的洗衣店会来收,我给你电话。你有衣服要洗也可以打这个电话,费用他们和我月结。”   他走进书房拿出纸笔写下一堆电话,数字也写得那么锐利。   “物业、保洁和保安电话也给你,进门墙上有安保铃,紧急情况按,会有人上来。”他边写边说,事无巨细,甚至算得上啰嗦。   叶果想到黎虹说的“宗跃容易让人误会”,但今天的语气和神色又让人觉得只是工作。   那天晚上,他们十点不到离开。宗跃帮叶果录了入门指纹,不是给密码,二人坐电梯到一楼,从小区出口离开。宗跃和保安打招呼,说叶果会过来。   “我回画廊,顺道送你回去。”他没有开车,两人在小区门口叫车。这个时间已经不堵,二十来分钟就到叶果家小区门口。   宗跃看表,跟着叶果下车。   “太晚了,送你进去吧,看你进楼。”   叶果拒绝,宗跃坚持。   他们走过小区黑漆漆的路,前方不时跑过一只野猫,吓人一跳。拐了个弯叶果说到了,就在前面那栋楼。   “那你小心点。”   叶果走进楼,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那里看她。她挥了挥手,走进家门。   找到了地方画画,接着就是备齐工具。   墙绘用丙烯在酒吧仓库里,太大瓶也不合适,叶果打算重新采购,需要颜料和松节油,半开的布纹卡纸,还有其他一些小工具。   最大的问题是合适的画架,她家里的太小,想要一个大的。优先租赁,其次是咸鱼掏二手,但找了一阵,没有一件合适,也许还是只能买。   叶果想到丝巾设计稿宗跃没和她谈价格,但她觉得也不必谈,前一次已经收到了超出预期的报酬,这次没报酬也不要紧。   她打算淘个便宜的折叠抽屉款画架,正要下单,微信里收到了两张图片,来自咸蛋超人。   宗跃:一张是画凳、画车和落地大画架组合,另一张也是组合,但落地画架变成了写生桌。你要哪个?   叶果曾经刷到过第一套,是昂贵的专业画室用的大型架,完全不同于她看的那种兴趣班用折叠架。   叶果:我自己买一个就好了。   宗跃:那第一个吧,像我爸用的。颜料你要哪个牌子?   叶果:(笑哭)这个我自己来。   宗跃:你今天来吗?   叶果看了看时间,确认晚上八点可以到。   宗跃回好,就再没了声音。   下午叶果备齐了颜料、笔、稀释剂、松节油、调色盘还有其他小工具,又在便利店买了旅行洗护套装和一次性毛巾、内衣。松节油过不了安检,她打车一路堵到宗跃家。进小区的时候保安认出她,敬了个礼。   叶果上电梯,门口看见纸包装和泡沫塑料,宗跃在露台上装画架,旁边大画台已经装好。   “吃饭了吗?”宗跃低着头拧着螺丝。他今天穿得休闲,黑色高领衫,牛仔裤。黑风衣挂在一旁的椅背上。   “吃过了。”叶果赶着过来,其实没吃东西。   “冰箱里有果汁、速冻食品和烤箱加热的蛋挞,烤箱我空烤过了,可以直接用。说明书在桌上。”   叶果看到桌上的说明书,想起之前网上有个帖子,有个人试烤箱但找不到说明书,最后发现在烤箱里烤了。除了说明书,桌上还放着两瓶乌龙茶、一盒口罩和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的白色玫瑰花。   “好了,试试吧。”宗跃站起来,用手推了推画架,它下头带滚轮的。他又试了试刹车。   叶果上手摸了画架,表面平滑,是承重很好的胡桃色榉木,梦中的大画架。   她坐到凳子上,调整高度,又转了画台的和画架的方位,找到最舒服的位置。转画台的时候看到宗跃和她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像两个清瘦的灵体。   “中央空调能吹到阳台,但开窗通风还是会冷,你得穿外套。”宗跃说。   叶果提了提自己的领子,说:“我穿防风衣。”   “再戴个口罩,松节油味道重。我买了。”宗跃说。   叶果忍不住夸他周到。   宗跃笑,又微微侧头:“顿总刚拿到投资,需要做出和之前不同的产品,她压力大,希望你能帮忙。谢谢你都没和我谈价格,顿总也没和我谈,毕竟太熟了。”   这一次,完全不是墙绘时咄咄逼人的语气,叶果想到了黎虹对他的评价:仗义。   “我吃点东西就走。”他走回客厅,走进厨房。   叶果又微微调整了画架,也走回客厅,看到宗跃在用平底锅煎东西。   “你要吃吗?饺子,泡菜的。”他问。   叶果听到了自己的肠鸣声。   两人吃饺子喝乌龙茶,聊天。饺子有点焦,宗跃不介意地吃了。叶果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觉得这个人讲究起来可以穷讲究,不讲究也就完全不讲究了。吃完后他洗好盘子,整理了垃圾,去衣帽间里拿出一件罩着防尘罩的衣服,用一个黑色大无纺布袋装好。   “先走了。有事联系!”说完这句话,他背着袋子出门了。   他离开后,房间里恢复了寂寞空虚冷的样子。   叶果感觉精神涣散到整个空间里,让她心神不宁,画不了画。   她看着桌上的鲜花,散发甜香的白玫瑰,刺被去掉了。她又望向阳台上的画架,想起 HS 围巾还放在家里,今天没有参考物料,决定只用来放空。   她给家里发信息,说最近会住在画室画画,然后跑进阳台以画架做背景拍了照,发在三人群中。   叶妈:又要熬夜了啊!   叶爸:这个不是你们教室啊。你睡哪里?   叶果:朋友的画室,环境很好。   叶爸:朋友是男孩子女孩子?   叶果:老爸,就我一个人。   又和爸妈掰扯了几句,叶果说要工作挂了。叶爸就发了二万的猫片,它趴在爸妈的枕头上,整只猫摊开睡。   叶爸:它喜欢抱着我头。   叶果:你们三口之家好好睡,晚安!   放下手机,她望向窗外,零星灯光是悬浮在空中的烟花,玻璃上是她一个人的倒影。   酒吧画成赛博城市也不错。她想。   回到客厅里,她窝进沙发里。宗跃没有装电视,做了巨幅投影幕布。她不想看电视也没有困意,决定和黎虹发信息。   叶果:黎老师晚上好!报告一下!我接了宗老板的新工作。   黎虹十来分钟后打来电话,像家长一样问是什么工作,周期如何。   “丝巾画的设计,我还去了那家公司。”   “郊区创业园的那个吗?主理人姓顿,顿芳老师。”   接着叶果发现黎虹和顿总也熟。顿总还作为特邀嘉宾还来学院上过课,除了做丝巾工坊,还是本市服装设计学院的讲师。   叶果还告诉黎虹自己在宗跃家。   “他家?”黎虹惊奇。   “他不在,只是借了房子给我画画。”   “哦,他最近应该住画廊,酒吧里经常看到他。”   叶果心想宗跃不是工作就是去工作的路上,能把夜生活也过成工作。   “小叶。”黎虹轻轻叫她名字,似乎又在提醒,“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他容易让女孩子误会。虽然不是逢场作戏,但他待人接物都是职业习惯,有时我觉得都能算职业病。”   叶果回忆他今天的样子,意识到他的细心确实是一种惯性。   “这是和金主爸爸们打交道养成的习惯,年轻女孩子会理解为她是特别的那个,所以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毕竟也闹过乌龙了。”   “是什么乌龙呀?”叶果八卦起来。   黎虹笑:“今天就和你说一下,挺好笑的,我们院的陈老师,知道吗?你读书的时候她在读博,后来留校。你参加校庆的时候可能见过,陈洁老师。”   叶果她对那位老师有印象,又高又美气质冷,戴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就是艺术学院的老师。   “事情是这样的。宗老师那年成了我们院的名誉教授,托系主任帮他儿子留意对象,说儿子工作太忙没对象。系主任来找我,我也是那时候认识宗跃的。”   叶果心想黎虹果然爱干给人牵线的事儿,又想哪怕是著名画家,操心的事也和普通爸妈差不多。   “当时我们都觉得陈老师合适,陈老师对宗跃的背景和样子都满意。我先加了宗跃微信,他那时还是编辑总监,我聊了几句觉得他不错,就让他们自己联系。后来陈老师说,宗跃他们的流媒体板块有个专题和陈老师做的课题有关系,两个人就聊上了,还一起出去了几次,每次宗跃都开车把陈老师送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但又特绅士,不上楼。”   叶果想起宗跃也把她送回去过。   “直到陈老师爸妈来本市,陈老师和宗跃明说了……然后,他们就再没见过。”   可想而知的不愉快。叶果回忆陈老师的模样,应该是家庭好,样貌好,一路人生顺遂的女孩子,自尊心应该受不了。   她心想黎虹要开始谴责宗跃了。   “当时我觉得宗跃不行,但后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这个人又还行。我给你看一张照片。”黎虹发来了一张照片。   一辆白车的车,前盖被喷了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渣男 SB   叶果认出来是宗跃的 BKING 车。她还没说话,黎虹已经在电话那头狂笑。   “这张照片我看一次笑一次。”   “不是陈老师干的吧?”叶果问,知道一定不是。   “当然不是,是我们院的男同学,估计喜欢陈老师,院里传陈老师失恋,他就去蹲了宗跃个把月,还给他蹲到了,趁宗跃在外停车,给喷了四个大字。现在到处是监控,警察叔叔第二天就来宿舍把男同学带走了。”   “啊,修车很贵吧。”叶果能想到的就是钱。   “是啊,小男孩的经济很一般,知道赔款后傻了,一笔巨款。宗跃听了男孩子的情况,说不追究只要道歉,最后男同学道歉还写了保证书,学校也给了处分,这事就结束了……”   宗跃车那么新,估计也是心痛极了。叶果想。   和黎虹聊完放松多了,她感觉可以开工。结果一开就到凌晨,虽然没什么成果,但还是坐到腿麻了,扶着墙去客用浴室,发现沐浴用品、毛巾、牙刷备得整整齐齐,都是她没见过的牌子。   冲澡后,叶果爬进软软的被子里,四肢陷进床里,合眼想起宗跃车里的温度,还有副驾驶位子上的可颂和瑞士卷。 第18章 34 拿摩温   一觉醒来,六点出头。叶果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天还是暗的,客厅里空无一人,中央空调仍旧开着,室内温暖如春。她走上露台看画,窗外渗入的冷气落在皮肤上,让肌肉有明显的收缩感。她进浴室洗了澡,出门。   小区的绿化很好,到处是冬天不会落叶的香樟树。她在花园里逛了一圈,保安还是昨夜的那个,和她敬了个礼。   出小区是河边步道,晨练的人从她身边跑过。天逐渐显露冷冽的灰色,路上开始有几个等车的人。   叶果看到一个穿正蓝色风衣的女孩,束着高马尾,纤细的小腿从风衣下摆露出来,踏在一双猩红色的细高跟上,和漂亮的唇膏颜色呼应着,像要去赴一场隆重的宴。   女孩上了出租车,在 S 湾的尽头消失,这让叶果决定这几天也打车,熬夜需要保存体力。   从宗跃的家搭车回叶家,高架开始拥堵,天边阳光好像刚苏醒,这是平时地铁上下班的叶果很少见到的。   叶家所在的小区烟火气更重,熟悉的邻居正出门买菜,老人在晨练区聊天、拉伸。叶果回家拿围巾、PAD、吹风机和睡衣,又上二楼蹭饭。   叶家爸妈有点意外她回来。   “结束啦?”叶爸问。   “没呢,回来拿东西。”叶果放下包,坐在桌子前。   叶妈盛了热腾腾白粥,把酱菜推到她面前。这是叶妈自家做的小菜,新鲜的莴笋切条晒干腌制后用香油和辣油拌,非常下饭。   “你回来拿什么?”叶爸看到她的袋子。   “围巾。”叶果拿出围巾盒子,上面一个巨大 LOGO,又补充道,“工作用的,可能要还回去。”   “这个牌子爸爸知道,我也有啊。”叶爸撩起毛线衫露出了皮带扣,一个巨大的金属 H 字,“99 块两根,菜场二楼买的。怎么样?”   “一看就假货!”叶妈让他把衣服放下来。   “看得出是假的啊?”叶爸摸了摸光头。   叶果喝粥差点喷了。那个早上她和家里人边聊天边就着榨菜吃了两碗,这一餐多了很多力气。离开前,她说还要个两三天,又撸了两把二万的下巴,揪了一下它的尾巴。   “忙也要吃饭!多喝水!要上厕所!”叶妈在后面叮嘱。   去画室的路上堵得更厉害,车慢吞吞在高架上龟行。   叶果坐在后排边休息边想工作:录播课,教学,客定画……还想到和宗跃签订的是插画商用合约,如果签订画廊代理合约,就不能私自接客定画了。   想到这里她开始头疼,才刚签约正式员工呢。   这天老板不来画室,听说丈母娘要甲状腺手术,全程陪同。上午画室没学生,叶果就正常画客定画,预定数量变少了,毕竟买家也就是学生或他们的亲友。录播课的反响很好,这个趋势周末能开小班。   中午教室里的老师一起叫了披萨。大家们问叶果最近干什么,他们中有人去了 Pleine Lune,还拍了照片发在工作群里。   叶果说接商业插画,大家问多少钱,她说没谈,根据成品来看。大家纷纷说她太好说话了,也不和画室老板谈价格谈分成。她也就笑笑。   “我们这行饭太难吃,现在的做法都看不懂了。”聊着聊着大家都开始吐苦水。   “网上赚钱五花八门,除了卖课还搞行为艺术。”他们都看过网红艺术家现场直播,一面跳民族舞一面画画,还有 MCN 公司专门签这种艺术家。   叶果同样收到过这种信息,她不感兴趣,也做不来。   那天下午没学生,叶果做完录播课后请大家喝奶茶,说有事要先走,五点半就打车出发了。   这个点高架就开始堵,空气质量不好,遥远的落日像爆炸在远处的氢弹,一种末世的凋零感。她看着计价器一直跳,肉痛了,让司机早一个闸道下高架,在路边找了共享单车,骑了大概三公里到河边,沿着步道慢慢走回去。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动漫有个词语叫:逢魔时刻。气温降低,叶果的精神却兴奋起来。她属于夜型人,熬大夜是这类人的专长。   当晚小区保安换岗,拦下了她。叶果报了门牌号和业主名字,说几天都会住在这里。保安给业主打了个电话,放她进去了。   进门她就打开暖气,这套房子舒适但也确实寂寥。冰箱里有泡菜和玉米猪肉饺,她开了半盒玉米猪肉,用平底锅煎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就着果汁吃。   她脑子里出现了早上的风衣女士,这是一部分的她想要成为的,美丽且永不知疲倦,但身体的另一部分又叫着不要,窝囊废自有窝囊废的快乐。   吃完饺子和果汁,洗了盘子沥水,她走到露台上。玻璃的黑底上映出朦胧的轮廓,叶果觉得自己瘦了。她坐下夹好纸,拿起铅笔开始工作。   在铅笔落在纸上的瞬间,两个她都消失了,合成了动物园外绿地上的的怪孩子。   昨天晚上虽然忙碌,但她毫无头绪,今天也没有构思,干脆纯靠记忆和直觉,画出今天看到的所有画面:高架,楼宇,遥远的落日……速写之后,用大量稀释液调稀了油画颜料上色。   渐渐地,她又感觉不到声音、温度和颜料的气味了,只是一抹一抹向外延展着颜色,感觉不到口渴,也不想上厕所,只有笔、颜料和纸面的触感,她要在转瞬即逝的东西溜走前抓住它们。   一副画完还不尽兴,干脆一场短跑接着另一场短跑,进入下一副速途。刚才画黄昏,这次清晨接着夜晚,一直画到手心出汗,背部肌肉僵硬,肩颈酸痛,脑子还可以动,身体先受不了……   这时,她才留意到手机上有宗跃两条信息:   我等下回来放点东西。   不来了,早上七点来。   两条信息时间是晚上十点和十一点,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   叶果将窗只留了一条缝吹画,洗澡睡觉。   那个晚上她虽然累,还是做了一夜梦,高架上空无一人,只有她一个奔跑,从日出到日落,遥远的星辰像暴雨一样滑落。   一觉醒来已经七点半,她听见客厅里有声音,应该是宗跃来了。   今天的宗跃穿着牛仔裤、黑色棒球夹克,头发用发油打理得服帖。   “这次的设计?”他在露台上看画。   “不是,即兴画的。”   “你速写分数一定很高。”   “我可是三项全能。”叶果臭屁了一下。   宗跃笑,指着黄昏的那张,说:“知道鲍勃·迪伦吗?”   “知道!”   摇滚老炮儿,诺奖得主,诗人,画家,装置艺术家……2019 年在中国做过巡展,叶果还去过现场,在巨大的三联画前自拍。   “你这张像纪念碑谷的日落。”宗跃说。   叶果弯下腰看画,今日的她试着解读昨日的她。   “是有点像,不过纪念碑谷太宏大,我画的时候也想表现更奔放的日落但失败了,车,人,楼房都有固定的轨道,这不是荒野世界,是悲惨世界。”   宗跃凑近了看,说:“从混乱中找到秩序也是一大乐事,轨道就是秩序,没有那么悲惨。”   “但不应该是唯一秩序,至少我不想这样。”   “那你想要怎样的?”   叶果觉得他问的是丝巾,没想好,便捣糨糊道:“今天没有,昨天想好了,我从高架直接下闸道,换骑自行车。”   宗跃应该知道她故意的,放弃继续提问,“其实今天我改早上来,是去拿了这个……晚上窗边很冷。”他指了指门口。   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半人高取暖器和一个袋子。   “啊,谢谢。”叶果需要这个,画的时候感觉不到,停下来觉得膝盖疼死了。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宗跃又问。   “没有了,只剩下设计了,我自己想想。”   叶果早上重新看画,又迷茫起来,松弛的速写一定不是顿总想要的,插画就是这样,返工好几次是常有的事,最后客户不要也是时而发生的事。   “那今天我没任务了,不过需要你帮个忙。”宗跃指了指门口,应该说的是那个袋子,“洗衣店的人还没来,我要走了,你等下帮我把衣服给他们,就一件西装。”   叶果想到之前他用无纺布袋装了衣服走。   “今天我有个午宴,等下换了衣服就走。”宗跃走进衣帽间。   叶果见他关上门,便继续在露台上看画,努力想要在一团想法中找出线头。过了一会儿,听到宗跃叫她的名字。   她敲了敲门,走进那男装精品店似的衣帽间,看到了镜子里穿睡衣的自己,还有地上四双男士鞋子。   宗跃已经换好深灰色三件套西装,一旁挂着同样色系材质的风衣。   “给个意见,穿哪双?“他穿着黑袜站在地上。   地上四双鞋子外形接近,鞋头略微不同,颜色花纹有轻微差别。叶果不明白为什么买相似度那么高的鞋子。   “尖的好。”她剔除方头两双,“稳重”会降低宗跃的某种特质。   “深的好。”又剔除一双。浅的有花纹过分休闲。   “完美!”宗跃拿出鞋拔穿上剩下的天选之鞋,把其余放回柜子去。   扣上风衣前襟后,他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鞋同色系的皮手套和手包搭配。这一套应该都是量体裁衣,显得人肩宽腰窄,四肢修长, 五面镜子里都有他的影子。   好像去参加选美比赛哦。叶果想。   “我走了,有事发信息。”他踩着铮亮的皮鞋出门去。   叶果从窗口看着白色 BKING 车从小区门口驶出,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画上。但直到洗衣店上门还没有头绪,干脆直接离开去画室。   中午她把三张作品的照片传给顿总。   顿总果然是做讲师的,点评得细致,谈到这三幅作为装饰画非常合适,有美观的晕染和渐变,但从工艺上难度上直接拒绝,理由是丝巾制版很难复刻。   叶果猜到结果,但不能说不失望,只是对自己失望。三幅画视觉效果不错,但作为装饰品确实缺少些趣味,画得太快,不是有嚼头的作品。   回到宗跃家,她还是大脑空空,将剩下的饺子吃完,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再醒来时,手机有新的信息,又来自咸蛋超人头像。   宗跃:和顿总聊得怎么样?   和宗跃合作,像在一个持续加压的高压仓里,询问频次高,问题特别多。他对人的关心算得事无巨细,给的压力也是非常巨大的,这次是,做墙绘那次也是。   旧时代他一定是个优质拿摩温工头,No.1,手里的鞭子啪啪不停。叶果叹气,不想回信。   一会儿,他又发来信息:我还有衣服要送去干洗,明天早上过来。   叶果知道他说来送衣服,还是来看画……   她面部发烫,血压升高,今晚一定要画两笔,哪怕还是废稿也要拿出草稿。她搓了搓脸,做两口深呼吸,想再去看一眼宗跃的“精品男装店”,感受一下有钱人和穷人的差距,给自己一些动力。   走进巨大的衣帽间,镜子里映出鞋子、衣服、领带、配饰……还有她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叶果忽然意识到,这里装的不光是衣服,还有宗跃多年的职业生涯。   她知道要画什么了。 第19章 35 运气之路   知道该画什么,叶果还是需要一些素材,一些参考图。   虽然她是艺术生,但穿衣风格还是上班族,妈妈怕你冷那种款,休闲也是运动装,舒适耐脏,不在意当年的春潮或秋潮是什么。   她偷偷拍了一张宗跃的衣帽间,又去网上找图,看买手店悬挂的西装、长裙、半裙、领带或鞋子。等到搜集到许多素材,才感叹漂亮衣服真多,尤其高定的那些礼服,每一套都像在说故事,她刷了一页又一页。等到过瘾又是零点,一天时间过去了。   把宗跃的取暖器提进露台,去冰箱里找饮料,拿了一个罐装咖啡,又走回露台上看之前画的那几幅,那是更写意、印象派的风格,制版基本没可能。   现代丝巾印花用的还是丝网印刷术,孔板印刷,两千年前起源于中国。印刷的手工感会提升高级感,缺点是需要清晰的线条和明艳直白的色彩,渐变色彩失败率会很高。   她想到了 HS 围巾,把它拿出来铺在桌上,猜想宗跃送她也是这个意思。   雨林芭蕉非常雅致,有一种永恒初夏的感觉。芭蕉的叶梢非常清晰,考验绘画者的水平,也考验制版的技术。这不是丝巾也会是一幅好画,有迷人清爽的氛围,装裱后衬得上一套好房子。   如果顿总对标的是 HS 工艺,叶果也会把它作为目标。   她坐到画架旁,咖啡起了作用,主题已经定下,她起稿的速度就变得非常快,轮廓完成后重勾线条,配合制版,摒弃东亚审美中的清新和幼态,画风更为犀利、刺激、甚至有些荒诞趣味。   荒诞趣味,这个词弱化了叶果提到的悲惨世界,接近了鲍勃?迪伦的西部荒野,变得更像一幅美漫插画。   她画的时候还想到了风衣女孩,还有试衣镜前的宗跃,每一个都好像不知疲惫,像设定好了程序的精美人偶。   不像人类。窝囊废叶果说。   你也可以啊。上进叶果说。   你们两个安静。怪女孩叶果说。   完成线条,叶果开始调色。这幅她决定从最淡的那副画起,清晨主题开始。   她用稀释液混合深蓝色和白色,用大刷子涂抹。她喜欢这种感觉,夜深人静笔刷在纸面上的沙沙声,有一类 ASMR 催眠音就是这种沙沙声。   持续的舒适感激起了远或近的记忆,叶果想起七岁学国画,小学去写生,中学练习素描,大学时和同学一起实习……还有在空无一人的 Pleine Lune 里画墙……   大面积涂完后,她开始处理次一级的色块,呼应部分色彩和天空,另一部分则提高色彩饱和对抗清晰的线条,将彼此处理得平衡但有张力。   她感觉不到时间的过去,直到发现窗外远处的建筑逐渐可见。月亮淡了,云变得清楚,地平线的边缘正在变成粉色,太阳没有出现……   叶果望着那些红色,又在调色板上调出了类似血气感,在纸上高架的尽头,加上了半圆的粉红色太阳。   直到听见开门声,已是早上七点。   叶果侧头看,果然是宗跃,穿着茶色薄羽绒外套,牛仔裤,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他看到露台上的叶果,问:“早起还是没睡?”   “没睡。”叶果把最后两笔加完,将笔插入水桶,身体疲劳,精神却极其亢奋。   宗跃走过来看叶果的成品,笑了:“这是在画社畜上班吗?”   构图依然是高架、高楼和日出,内容已经替换。   高楼变成了衣柜,高架上拥堵的车变成了鞋,男鞋、女鞋、拖鞋……最精致的是宗跃穿出去的那双,像荒诞的讽刺漫画,一个特别的主题游戏。   叶果承认,这个风格下的油画表现不如水彩画,是能力以及工具的关系。不过最合适的还是用手绘板,涂层多,容错率高,修改容易。   “这个还是草稿。我想用手绘板再做一版,但想先发给我顿总看。我从网上下了一些素材,到时候一起发给她,看看需要替换什么。”   “素材有没有版权问题?”宗跃有他关心的部分。   “应该没有,都是网上的实景图照片,还有我随手拍的,包括你的衣帽间。”   叶果将 PAD 递给宗跃,请他查阅素材。   宗跃划了几张,忽然笑出声,将 PAD 翻过来面对她——这是叶果在 HS MAISION 偷拍他的背影,微微低头,一条腿站立一条腿弯曲,像一只长腿鸟。   叶果的脸瞬间烫了。   “这是我的人体参考素材,不给顿总。如果你介意的话,我立刻删除。”   “不怎么介意。”宗跃的眼神里露出有些欠的表情,把 PAD 还给她,又问,“今天要回去拿手绘板吗?”   “不拿了,我的软件在台式机上,所以今天就回家了,这几天谢谢你。”   宗跃沉默,点了点头,问:“吃早餐吗?”   那个清晨,他们把冰箱里的食物都吃了。   宗跃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烤蛋挞,又在平底锅上煎饺子。叶果收拾露台,整理餐桌。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底部有点焦,但叶果吃得一干二净。   “你胃口挺好的。”宗跃说。   “你不吃吗?”叶果看他只喝水。   “我喝点热水,胃不舒服,最近应酬多。”   那天宗跃又拿了几件衣服,和叶果一起离开,临走关闭总闸,似乎暂时不打算回来。他叫了出租车把叶果送到画室楼下,自己去了别处。   那天叶果回到画室,坐下来感觉不太好,脸发烫、眼睛模糊,还有点想呕吐。   熬夜带来不正常的亢奋,一切都要还的。   她害怕自己生病,又想到还有工作要完成,开始焦虑。晚上叶妈炖了腌笃鲜汤,她喝了几口汤后就下楼。进门扛不住了,洗完澡睡了一觉,醒来又是十一点,日夜颠倒。   她赶紧立刻坐在电脑前,强打精神将画复制到手绘板上。   原图还在宗跃的露台上,画架和画台也在露台一角。叶果只拿走了吹风机、睡衣和 HS 的围巾,现在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没洗。   她集中精神,以最快速度勾勒线稿,原计划是样板加三个套色,对应清晨、黄昏和夜晚,但画线稿时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完美的作品。   叶果在画板上重新开始勾线条,清晨的衣柜里扯出来半根领带,黄昏天空的云拉得更修长一些,夜晚的衣架上被悬上节日的灯珠,她试图把每一幅都画得有趣一些,再有趣一些……   等满意又是凌晨四点。她听到自己胸腔中的呼吸音,再不睡会过劳死,站起来两腿麻了,差点摔倒……于是扶着家具躺回被窝里,发现脑子还在兴奋,生物钟已经完全混乱。   她决定将成图发给宗跃。他送她到画室时,说成图可以先发给他。   那头果然很快回复。   宗跃:我以为你会把我的背影加上去。   叶果手一滑,手机砸在脸上,拿起发现不知道怎么按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发出去,她用嘴按的。   她马上撤回,写:抱歉,误操作。   宗跃:方便吗?打电话说吧。   还没等叶果答复,他已经打电话过来。   “没睡?”他电话的背景音里有杂音,应该在机场或者火车站。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二分。   “做完才敢睡。”因为精神的亢奋,叶果说话也随便起来,“宗老板,点评下。”她又想要赞美。   宗跃没立刻赞美,像是斟酌了一下,说:“我觉得顿总得到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东西,这对她会是一个挑战。”   这句话也让叶果认真想了一想。   语言每秒钟接收量 12 个字节,低带宽的传输,但如果加上了语气,信息量就会大幅度增加。今天宗跃的语气令叶果觉得他是满意的。   “我再为第一次见你说的话道歉……当时我认为你虽然不糟糕,但非常普通,这不能完全怪我,毕竟你拿了最低水平的作品给我。”   “嗷,对不起。”叶果也一本正经道歉。   宗跃笑。背景里跟着一段播报音。他应该在机场。   “你要去哪儿?”叶果问。   “吉隆坡。”   “现在才四点。”叶果看了手机时间。   “社畜的上班路,就像你画的那样。我同意你的说法,悲惨世界,太惨了。”   叶果觉得这句话有点讽刺,有些趣味就在于此,一些人觉得羡慕,另一些人只看出苦难,人和人的位置不同,一些人的低谷,是另一些人不可企及的天花板。   “所以你觉得画不错?”叶果还是想要一个正面的赞美。   宗跃似乎听出来了,客观评价道:“我觉得很棒,但不确定顿总的评价。我刚才说了,对她来说是新的开始,做出更有消费力的顾客的消费品。宣传上更能写出花样的产品,不是她以前的传统国风。我不是说国风不好,而是它最好的部分被反复提过了,很难再提出新意。”   叶果想到他之前是杂志主编。   “接着评论你作为插画师,我想到过去的一段经历。那年我去巴塞罗那做一个采访,周末去附近短途旅行,路过一个教堂,里面圣诗班的孩子们正在唱歌。第一排正中的孩子很小,甚至分不清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觉得 TA 很虚弱,但一开口的声音却能穿透教堂的尖顶。你让我想到那个孩子,铁肺的孩子。”   铁肺——叶果对这个比喻有些惊讶,又觉得自己 GET 到了。   “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赞美。宗老板,你是个好老板。”   “如果你有心打听,就会知道我的名声很烂,最爱 PUA 下属。”   叶果哑然失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觉得自己还是太嫩。   “所以现在你愿意和我谈报酬吗?虽然我们应该更早谈。”宗跃问。   叶果知道迟早会谈,但还是被难住。她不擅长议价,之前不过都是参考网络报价,或者干脆对方报了个价,她来接受。   她实话实说:“我之前报价是 500-1000 元,篇幅小并且精细度差一些,就像你看到的那些。这次的准备工作很久,但你提供了场地,最后是三幅实际上是一幅,换了三个套色罢了,我不知道该报价多少,墙绘你给了足够报酬,这次没有也没关系。”   宗跃叹了口气:“上一次是老吴和简薇给的预算足够,我有权限支配,也不归入画廊业务。这一次我们有合约分成,情况不同。有时候我觉得你慷慨过了头,如果不是你,我会觉得这只是另一种议价策略。”   叶果早就预感报价不高,所以干脆不议,这确实也是策略。   “顿总是为爱发电,你当我也是吧。”她说。   “你把难题丢给了我。”   叶果想狡辩,但先打了个哈欠。   宗跃主动提议结束:“快五点了,睡吧,我回来找你。晚安。”   打完电话叶果不再亢奋,好像得知考分压线合格的学生,在被子里舒展了四肢,任由自己滑向睡梦。一觉醒来九点十五分,她连滚带爬起床,刷牙洗脸冲出家门。   坐在地铁上,她将三张图发给顿总,静静等待答复。   那一天工作是录播课,需要排除噪音,她插着耳机听音乐。   叶果想到了那个词语“铁肺”,在网易云上找到“铁肺 DIVA”或者“铁肺歌姬”这样的歌单,选了一个列表播放。   听着听着,她无心做课程了。那些歌手的演艺无一不感情充沛,非常动人,而这种充沛最后都指向了一种情感——渴望。   期待被看见,被听见,被理解。   叶果知道自己也是一样的。   顿总在中午答复叶果,她们通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这一次,设计学院的老师不再是言语妥帖但指向作业不合格,更多的是确信,和宗跃的判断很像。   “这也是对我们的挑战,师傅说想要试一试。下一次,你还愿意继续和我们合作吗?”   “我愿意。”叶果也感受到了顿总身上的“渴望”。   她们约好周日再碰面,希望叶果帮忙确认色彩库的选择。   “宗跃说过后续作为丝巾画发售。你想给作品取名什么? ”在挂电话之前,顿总问。   “上班族之路,怎样?”叶果想到宗跃吐槽社畜上班路。   “或者运气之路?”   老师果然还是老师,这个名字淡化了痛苦,又让人确信出门就能有好运气,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给予上班族无限遐想的名字。   “我觉得太棒了!不过想再改一下画可以吗?清晨的天上,添加一个细节。”   叶果想添加一架凌晨起飞的,去吉隆坡的飞机。   完成丝巾设计后的日子,她的生活恢复规律。晚上去爸妈家吃饭,十一点熄灯睡觉,第二天六点半醒来,起床再去爸妈家吃饭。   画室老板提出新目标,尝试做一次直播课。叶果表示不露脸可以,同事和她开玩笑说她淡泊名利,没有做艺术网红的野心。   周日,她按照约定去顿总近郊的公司。   天飘着阴雨,她下地铁后改骑着车,在那里度过了一整天。她和大家聊得非常开心,发现顿总的员工中有服装学院的毕业生,大家一直想尝试更现代的题材。   宗跃下周三回来,他们没有见面,在电话里谈了报酬。   资方给顿总的权限不多,设计费只能按照之前给学院教授的标准,又有画廊分成五五协议,到叶果的账上是 2500 元,但后续每售卖一件还有报酬,会以分成的形式给叶果。   “这次很少,但接着会有一单定制画的工作,报酬会高一些,你愿意吗?如果有时间,周日我来找你。”宗跃说。   叶果当然愿意。   那一周的周六,她也尝试做了人生第一堂直播课,全程拍手而不是拍脸。课程结束的时候,黎虹发信息让她看公众号,还发了一串开心的表情。   Zoo Art Gallery 做了新一期合作专题,报道了和弗肯 Falcon 工坊的合作。   专题中介绍了工坊历史,投资方卡梵书屋背景,还有工作实拍。照片中叶果和制版师正在聊天,虽然只是背影。最后附上了《运气之路》的三套颜色图样和丝巾画发售计划。   同样的内容在微博公众号也发布,还@了叶果。她立刻转发,还附上一颗心。   那一天,她的生活被有意义的事情排满,感觉好运正在降临,贴合了顿总起的名字《运气之路》。   叶果的微博也被其他同事关注。大家祝贺她,说要帮她庆祝。   因为拿到了报酬,虽然不多,叶果还是打算邀请周六工作的同事一起吃晚餐。有人说附近新开业的购物中心有家烤肉店物美价廉,晚八点有对折优惠。叶果决定了这家,提早十分钟走,先去占位置。   这是一家上个月重新开业的大型购物中心,叶果还没有进去过。她走到中心的南入口,头上的巨幅广告屏正在滚动播放,之前是一个 3D 大橘猫,等待招商的状态,如今已经有了客户。   这家烤肉店地址是沿街商铺,一眼望去没找到,她拿出手机搜索看是不是这个入口,发现收到了新短信:   你有更好的机会,不必和那些小公司合作。   来自熟悉但不会标注名字的号码。   叶果望着短信,选择不回应,继续搜地址,直到搜到了烤肉店位置,才将手机放进口袋。   这时,头上的广告屏滚出了一个新的品牌 LOGO:CHIN UP   似乎是一家新的潮流服饰品牌店,年轻国模代言,日常的休闲风格,像同类的优衣库、ZARA……但更酷一些。   宣传广告最后是设计师硬照,黑底白字的 CHIN UP 背景前…黑色体恤,黑色长发,露出雌雄莫辨的笑容。   叶果认出了他。 第20章 41 看不到光的暗湖(1/3)   那天晚上,叶果和同事吃了烤肉烤海鲜,水煮毛豆和芋艿,一人喝了一扎啤酒。她遗传了爸妈的酒量,一扎下肚,除了涨肚子没有其他感觉。   大家酒足饭饱,搭了最后一班地铁各自回家。   在站台等车时,叶果想起大学和同学去吃排挡,现在能联系上的没几个,不是工作就是家庭事务繁忙,还有的人注销了手机号码,好像人间蒸发,真如同散伙饭时老师说过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这句话,也适用于今天吃饭的同事,适用于天下一切关系,直到一天大家各奔前程。   叶果到家十一点半,洗完澡,搜索起 CHIN UP 的信息。   她还是在意的,只是吃饭的时候不想。   CHIN UP 的新闻最近密集出现,作为小众品牌在国外经营了十年以上,去年上半年进入中国市场。设计师陈瑞千是通才,懂产品、懂流量、懂营销,做了非常多的联名款和明星合作产品。在 INS 上非常走红,产品定价有竞争力。设计师本人在国外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LGBT 友好,素食主义,环保主义,动保人士……BUFF 叠满。一言蔽之,美式时髦,中式精明。   CHIN UP 的新闻显示在本市开了第二家店,未来三年会铺到五家,其他一、二线城市将按照这个速度推行。线下主要主营现场体验,主体方式是线上消费。   有一条新闻让叶果特别注意:陈瑞千设计师致力于推动新青年艺术家计划,将在中国设立基金,扶持国内青年艺术家,同时他的私人艺术馆-千星也在建设中。   叶果关闭新闻,打开短信中没有标注姓名的信息,在对话框里写下:你想说什么?   那一年,叶果大学二年级,没想到会那么忙。   每天课程满满当当,素描、色彩、综合材料、3D……加上选修课,做功课到大半夜是常有的事。学校教务系统还经常崩,遇到喜欢的课会选不上,除了食堂特别好吃,她觉得不如中学开心。   周末回家,她就会和叶妈和外婆撒娇,说累,这时候外婆会捏捏她的脸,从饼干盒子里拿吃的给她。   那时候叶果和爸妈住二楼,外婆住一楼。外公在她高一时过世,外婆一个人住,腿脚不好但不肯去养老院,叶妈就置换房子过来照顾。   叶果是被疼爱的外孙女,外婆总会在她撒娇时哄她。叶妈却会说:“自己选的专业,赖谁啊?”   每听到这个话,叶果就嘟嘴不做声了。叶爸这时会凑过来问:“那大学有喜欢的男同学吗?一起画就不累了嘛。”   叶果还没说话,叶妈先急了:“不要谈!毕业再讲!”   叶妈一急,叶爸就笑,说:“一起画不要紧的,有喜欢的带回来给我们瞧瞧,果果喜欢的,我们肯定也都喜欢的啊!”   “我还小!没有!!!”叶果叫起来。   那时候,叶果的脑中其实极短地划过了一张脸,和黎老师说话的那个同学。   他的模样像叶果的高中语文老师,那老师又高又瘦,有一种又斯文又上进的劲儿,板书的字很秀气,打篮球也很厉害,穿白衬衫和篮球衣非常好看,叶果还偷偷画过他。   但这个同学又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那时的叶果说不清。毕竟他们只说过一次话。   他和黎虹老师都是杭州人,他父亲是黎老师中学时候的校长,所以他叫黎虹“师姐”,黎虹叫他“小郁”。   春节前最后一堂阶梯的课,叶果下课了要走,看到他在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叶果走过去,叫他:“郁师兄。”   郁荆生没带书,只拿了一个手机。冬天的阶梯教室很冷,呼出的气能看见,他衬衫外披了一件黑色棉服,拿手机的手漂亮极了,没有一根汗毛。   “小叶同学,能加你微信吗?”他的眉头微微皱着。   这让叶果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说:“可以”。   “我今天之后就走了,来和你道别。”郁荆生说。   叶果他们美院的研究生是三年制的,他应该还有一年。   “没别的意思,就是走之前想加你的联系方式,你忙吧。再见!”说完他就走了。   后来遇见黎虹,叶果问起他的事。   黎虹一脸惋惜,说他就是不想念了,觉得学的东西没意思,美院都是落伍那一套,又说他的专业水平完全可以申博,但没一个导师和他对付。   “性格问题,随他去吧!”黎虹总结。   叶果对暂时见不到他有些遗憾,但只是正常的轻微的遗憾,像面对人生中所有的离别,例如高三后再也见不到那个语文老师。   因为加了郁荆生的微信,叶果去看他朋友圈,发现只有一条横线,还没有签名,头像是一只被荆棘扎穿的鸟,应该是他自己画的。   大家都开始实习的寒假,叶果选了一家小画廊,地方不大,在一栋办公楼的沿街商铺里,有个可爱的小橱窗,像个工艺品店。   这家画廊代理好几个小众艺术家,以环保和废品为创作材料,国内市场反响普通,国外却很好,作为员工可能有出国参展的机会。   叶果进去后负责文件收发、档案整理、邮件回复、登记来访者信息。因为她的专业能力不错,老板说过一段时间让她做海报设计,还有机会去艺博会布展。   工资不高,但叶果干得挺起劲,经常最后一个下班。   有天下班时已经八点,她正在锁门,从玻璃倒映看到有人在身后,似乎看橱窗里的展品。她转过身打算做介绍,对方却先叫了她的名字。   她分辨出声音来,是郁荆生,他留了点胡子。   “真的是你。最近怎么样?现在在干嘛?”看到叶果,郁荆生很高兴。   “啊,很好。我在这家画廊实习。”叶果指了指身后的橱窗。   “我和朋友创办了一个培训学校,就在楼上,有空来坐坐。”   因为郁荆生晚上还有课,他们聊了几句道别了。回去路上,郁荆生的微信第一次给她发来信息,一个地址,真的就在画廊楼上,让她随时来玩。   下一个工作日,叶果就去了。   这栋陈旧的办公楼里开着各种公司:培训学校、咨询公司、针灸理疗馆,还有私人住家……她找到郁荆生给的门牌号,却没看到任何学校的标识,只有一间敞开的空房间,没有前台,玻璃门上贴着“房东直租”。   她试着走进去,看到几个画画的学生,教课的是郁荆生,才确认没有找错地方。   下课后,郁荆生和她在便利店喝豆浆聊天,叶果了解到他们是第一年办学,临时租的场地,不算正规培训学校,只注册了一家咨询公司,四个老师合伙干,准备弄出点名堂再去搞教培执照,现在就等下半年联考出分。   那次分手后,他们就再没联系。叶果开学后回学校上课去了。   暑假到了,叶果又来到这家画廊实习,和郁荆生发了个信息。他还在这里教书,下楼吃饭会来画廊门口看看她,但也只限于在门口挥挥手。   那场联考结束后,郁荆生说请叶果吃个饭,也是和他们机构老师一起聚餐,在一家巴西烤肉馆。   下班后叶果和他们在店里碰头,一共四个男生。那天临近元旦,店里装饰得充满新年气氛,他们这桌的气氛却有点古怪。不知道是否因为叶果在,大家说话总是不说全。   忽然有人站起来,对郁荆生说:“郁老师,我祝你生日快乐!”   叶果才知道今天是郁荆生的生日,她什么都没准备。   那人第二句是:“祝你桃李满天下!”   其他几个人笑起来,似乎都有点尬笑,接着一起举杯,叶果也跟着举。   饭后,有两个人离开餐厅时拖着行李箱,和大家挥手道别。叶果后来才知道不只是郁荆生的生日饭,还是一场散伙饭,那两个人退出了。   晚上,郁荆生在朋友圈发了一句:祝我生日快乐。   叶果不知道如何回复,但还是在下面发了个蛋糕表情,郁荆生什么都没回。   又到了寒假,叶果还在老地方实习。开学前,画廊老板找她谈了一次,希望她毕业后来上班,给出的薪资待遇不高,但机会很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叶果喜欢这里,大家也关系融洽,但还是觉得应该和爸妈商量下。在同一晚,她收到了郁荆生的信息:   小叶,你愿意来帮我吗?   叶果没有回复,但之后没有和爸妈商量画廊的工作,她在犹豫,虽然画廊是更好的选择,但她还是打算去教室看看。   临近新年,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了。郁荆生正在将画架一个个折叠起来靠在墙上,穿得还是很少,教室里很冷。   叶果走进去,他看到叶果非常高兴。叶果从他脸上看到了确信她会来的表情,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荆生高兴地走近。   叶果从他眼镜片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又看到了他眼中的激动、兴奋、焦虑。   他忽然抓住了叶果的手,力气很大。手冰得像铁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心肠一定很好,和别人不一样。”   那一刻,叶果什么都说不出,感觉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一样,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   之后叶果不去学校就去教室,培训学校加上她有三个老师,一起教十二个学生。叶果负责教色彩,那一批学生天赋不高,反复学习才能达到标准。她想起自己学画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是能吃苦耐劳的孩子,放弃了就太可惜了。   那段时间,一切都好像平静下来。   叶果经常往来市区,爸妈让有空回去住,她反倒更想在学校呆着,想到这是最后的大学时光了,她有点伤感。   没课的时候,郁荆生会送她回学校。校区距离市区很远,郁荆生会和她在校园里走走。有一次遇到叶果他们院的老师,郁荆生选择视而不见。   之后他说起退学的事,起因是和老师争论一个观点,认为老师对他充满偏见。   这时叶果和他很熟悉了,知道这个人情绪化,偏执。但偏执是他们这一类人常有的特点,有时甚至是依赖了偏执才达到了某种才华的高度,这是一类独特的人格。   而当叶果因为他的情绪化郁闷时,郁荆生也能感受到并立刻道歉,这让叶果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同。   这种不同带来的独特感觉,令郁荆生亲吻她时,她没有避开。   他的吻很奇怪,嘴唇那么干燥却又那么滚烫,像烈日下的沙漠,手又是那么冰凉。   那一夜她没回宿舍,两个人去了附近的旅馆。叶果没想好,但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让叶果觉得如果不去,他会非常失望难过。   第一次,他们没有做任何措施,虽然酒店本来就有用品。   叶果是第一次,郁荆生不是。   只是他没有表现任何有经验的样子,她说好痛,他却说:“忍一下就好了。”然后动作更激烈了。   她在疼痛中找到一丝心中荡漾的快感,好像真的像是他说的忍一下就好,但又觉得羞耻害怕,尤其是郁荆生全无顾忌的样子,令她惊慌失措起来,想要推开他又推不动。   事后,叶果真的生气了,他却亲吻着她的耳廓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得到你。”   第二天,叶果去要药店买了事后药,越想越气,却只是生闷气,在教室里除了上课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下一次例假到来,她的心里才逐渐放松。   而生气的那段日子,她感受到身体上隐隐的想念,郁荆生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平和、耐心、温柔,甚至能少见说出些甜言蜜语来。   叶果开始感觉到被爱的喜悦,他们很快第二次去了酒店,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那段时间,她沉溺于激烈的性爱中,甚至有点恍惚。郁荆生这一类的男孩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接近过,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柔,但柔和之下仿佛有着随时爆裂的岩浆,令他说出动人或者伤人的话来……   他们相处中开始会为小事吵架,又用做爱和好,很快又会吵架……反复往来的循环,叶果逐渐变得暴躁,连爸妈都看出来了。   “果果,你说话声音怎么那么大?像吵架一样。”叶妈问。   这个时候叶果就不说话了。爸妈知道她去培训学校当老师,但她不敢和家里说谈恋爱,也知道郁荆生不是爸妈会喜欢的类型。   但这段恋爱又给了她不一样的体验,意识中的某些阻塞和困顿消失了,她觉得绘画变容易,不管是技法还是色彩表现上,有一些令她迟疑的涩感不见了。   叶果不知不觉画了很多很多,还根据毕设做了一个系列,手底好像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她的作品都是在教室里完成的,学生都说叶老师的画太漂亮了,问什么时候可以画得那么好。   这时郁荆生就会对学生说:“考试不考这种。”   郁荆生不喜欢叶果这样,但这阻止不了她。其他人上课的时候,她就在角落里画,郁荆生总说她在干无关的事,她还是继续画。   学生们都很喜欢叶果,却又都怕郁荆生。于是郁荆生在的时候,学生们不和叶果说话,他一走大家就开始快乐聊天,这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小默契。   郁荆生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和另一个老师有关,他们一起才三个老师。   那个人在联考后提出不干了,哪怕这次出来的成绩好也不干,理由是和郁荆生合不来,两人在分成还是合作上经常闹矛盾。   郁荆生和他吵了一架,说他滚了自己可以单干。那人是注册这家学校的法人,说限一个月变更公司名,不然就关闭学校。   现在不可能关闭学校的,新一期陆续有学生报名,学校是郁荆生和叶果唯一的收入来源。   郁荆生找到叶果,说:“法人变更给你吧。”   叶妈叮嘱过,身份证不能轻易外借。叶果拒绝了。   “之后办执照可能还需要贷款,你是本地人,贷款方便。”郁荆生继续说。   叶果还是拒绝。   郁荆生沉默了,突然发起火来,爆裂地冲她吼,推倒了旁边的画架。叶果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眼角像是也要跟着裂开,害怕起来。   “他逼我,你也逼我!一个个要我死吗?我以为是你懂我,你见我我什么时候求过人?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他发火的样子又激烈又伤感,吓得叶果退后了两步,看着他摘下眼镜,抹了一把脸,好像是抹去泪水。   一顿发泄后,他终于安静了,深呼吸了一口气,用着很轻的声音,近乎哀求地说:“小叶,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有多难吗?”   那一刻,叶果心里难受极了,心想道: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叶果最后没有回任何信息。   周日她起得很早,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用手拨开刘海,它们又垂下来,她只能用了一个极细的黑色发箍戴好。   新造型露出了额头,幼态感弱化了,变成了更加利落的成人模样。   回忆令她疲劳,意识好像坠入看不到光的暗湖,低温吞噬了容易乐观的天性,这是她少有的不愿意和人诉说,甚至会选择短暂失忆的部分。   她觉得需要休息一天。   这个周日,叶果在爸妈家吃饭,睡午觉,看二万竖着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跳来跳去。回忆带着边缘不均匀的石头,滚动时会刺伤精神的内壁,她庆幸自己有可以疗愈的环境,一个巨大的充电桩。   那天晚餐她吃了简单的米饭,出门去 Pleine Lune 见宗跃,他们约好了。   想到新的工作,她又感觉到了力量。 第21章 42 五果丰登   再次走进 Pleine Lune,看到满墙彩绘还是感动,叶果心中的些许阴霾烟消云散了。   今天的生意非常好,卡座都满,荧光海滩在灯光照耀下犹如实景。最近叶果也查过点评,网上点评大多数都是五星,这一切令叶果觉得自己交了好运。   老叶和小伟站在吧台月球装置前调酒,像美少女壮士的剪影。叶果走进去,老叶先看到她,招了招手,给她留了位置。   叶果爬上吧台旁的高脚凳,两脚离地有微微的悬空感,这种感觉非常放松。   老叶倒了一杯水,放在印着酒吧 LOGO 的杯垫上,抬头看了眼说:“叶工,换发型啦!”   “没时间去剪,自己打理一下,快长成鲶鱼须了。”叶果开玩笑。   老叶连夸:“有艺术家气质,我头发长了也搞一个。”   叶果笑,酒保和客人聊天讲究技巧,老叶和小伟的江湖气中和了这里的精英气质,给人一种老牌酒吧的感觉。   “生意很好呢。”叶果看了看周围。   “特别好。不瞒您说我梦里都是这些,有时候晚上在这里调酒,一恍惚都分不清是在上班还是梦里。还是叶工你牛!”   叶果笑着摆了摆手,问:“宗老板在吗?”   老叶回:“宗老板说请您等一下。能喝酒吗?送你为你做的特调!”   又对着小伟说:“把宗老板买给叶工的水果洗了,快!”   说完拿了个长条玻璃杯,放了大半杯冰块,用量杯倒彩色酒精到手摇壶里,摇晃、抡、两手甩,最后把混合饮品倒进玻璃杯,切了一片杨桃夹在杯壁上,推到叶果面前。   “真漂亮,这叫什么?”这杯酒绿茵茵的,还有渐进的分层。   “五果……丰登。”   “五种水果?”   老叶数了数,果断说:“好像没。”   叶果喝了一口,冰冰的酸甜口感,很好喝的女士酒。她夸奖起来。   “好喝吧!适合您这种小姑娘。”老叶冲洗了一下手摇壶,把它放回旁边的台盘里,“宗老板本来是要等您的,但临时来了重要客人,他就先过去聊几句。现在就在最边上的位子,您能瞧见……”   顺着老叶指的方向,叶果看到角落卡座里两个人,被植物遮挡了一些。   客人只看见背影,正装,大块头。   宗跃穿着白衬衫,阴影里只看到半张脸,表情不分明,坐姿也不太放松。桌上两只一样的高脚杯。   小伟洗完水果回来,果盘里装满白色草莓,个头均匀,尖处粉红,被灯光一照像是可爱的赛博水果。   叶果吃了一颗,果肉松软,酸甜平衡,吃到果蒂部分有脆感,感觉很贵。   她又看向宗跃和客人,问:“那人是谁您知道吗?”宗跃的表情不是之前常见的松弛。   “好像是宗老板之前的大老板吧,简大姐认识……”老叶低声说道,“听说要请宗老板回去,之前来过一个人被打发了,现在自己亲自上门。”   叶果想起顿总说过类似的话,他离开后,原来的杂志出了些问题。   这时角落里两人结束了,站起来握了握手。宗跃将那人送到门口。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才离开。   宗跃转过身,似乎松了一口气,松了衬衫领子,抬头看到叶果,长腿迈着走到吧台边。   “抱歉。”他坐下,看起来疲劳。   “谢谢草莓。”叶果拿起一颗草莓晃了晃。   宗跃也拿过一颗塞进嘴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没我上次买的甜。”   “很好吃。”叶果说。   宗跃又拿起一颗,看了叶果,说了和老叶一样的话:“换发型了?”   “头发长了,自己打理下,不然变成了鲶鱼精了。”她也回了一样的话。   宗跃微笑,视线落在叶果的酒上,问老叶:“你给她调了什么?”   老叶还没回答,叶果先说了:“五果丰登。”   “名字土。”宗跃吐槽。   “宗老板,我读书不多,太为难我了……”老叶大概被说习惯了。   “给我来杯一样。”宗跃的食指叩了叩面前的杯垫。   叶果留意到杯垫分满月和半月,估计也是他要求的。   趁着老叶准备,宗跃聊了最近的进展:“这里很受欢迎,生意很好,而且还能好一段时间……上周做了一场商务很不错,我们后面还定了两场,三单在谈价,我后悔当时做得太保守,地方选太小了。”   “太好了!上周是怎样的活动呢?”叶果好奇,喝了酒后,她感觉自己话多了。   “老叶你来说吧。”   老叶边准备边说:“中国白酒新品!对标伏特加。国粹也能搞得那么时髦,真会玩!宗老板,五果丰登的基酒要不要换这个试试?他们送了我们一箱。”   宗跃说试试,老叶从酒柜里拿出白酒瓶,混入手摇壶里。   宗跃边看老叶的炫技,边接着说:“我找你也和商务有关……现在还有一场在谈,品牌方强势,要求修改部分墙绘,画上品牌内容,你觉得可以吗?”   “如果只在空白处的话容易,需要覆盖需要时间,也许有几天不能营业。”   “你不像艺术家,我不需要担心是否会冒犯你,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宗跃夸奖。   “我觉得自己能做出更好的作品。”叶果说。   以及我比较缺钱。她又想。   “好,我们会整理出品牌方的要求发给你,到时候做两个方案给我,不覆盖和覆盖,覆盖的话我会把工期的营业额加在报价里去谈。”   老叶把酒放在宗跃面前,也插了一片杨桃,比叶果那片大。   宗跃拿在手里没喝,继续说丝巾业务,讲设计方案提到了投资方那里。他们提议累计到量来做专场活动,集团下品牌会加入做联名。   “捆绑营销,还是过去的套路,和我大学时没什么差别,但确实好用。”宗跃说。   叶果没想到他会提大学,问:“您是什么专业?”   “广告,毕业后就去广告公司上班了。”   “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叶果好奇他有这样的父亲,发展会比其他人容易多了。   “因为绘画毫无天赋,别的事倒是搞得很明白。”宗跃笑着喝了一口酒,看了看酒杯,笑容收敛,“味道怪怪的。”他把杨桃拔下来吃掉了。   “我这杯挺好喝的。”叶果感觉有点轻飘飘。   “我们的大概不一样。”宗跃又看了看杯子。   “酒很烈吗?”叶果问老叶。   “比长岛冰茶带劲。”   “味道太冲。”宗跃指了指自己的杯子。   “叶工这杯正常,宗老板你的力道大,能当失身酒了。”   叶果笑喷了,咳了好几下,捂嘴的时候发现宗跃在看她。灯光下眼珠像蜜色的琥珀,叶果在想画室的那幅画,他的眼睛可以再加入一点点明黄色。   他们对视了两秒她就挪开视线。   “比起第一次见到你,你开朗了很多。”宗跃说。   “大概因为这杯酒,还有我得到那么多机会。”   这一说,宗跃倒露出抱歉的样子,说:“可惜上一单报酬太少,所以这次我找你还有一个业务,不是墙绘,买家是我本人,朋友的餐厅开业,我想送幅油画。”   “也是您的店?”   “投的不多。”   “您投了很多家吧。”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换你会怎么做?”   “我只有一个鸡蛋,拆了就没了。”   宗跃被逗笑,喝完杯中酒,又露出嫌弃的表情。叶果注意到他眼珠颜色会因为表情而微微变化。   他把空杯还给老叶,还是很清醒,发出了新的邀请:“下周日我想在餐厅办午宴,会邀请客户,也想请你。你还可以邀请你的朋友,如果他们擅长做菜更好,我们希望得到大家的反馈。”   “我去会不会不合适?”听到人多,叶果露怯。   “我们需要去看餐厅挂画的地方。”宗跃帮她想好了理由。   那个晚上,宗跃照旧送叶果回家,送到叶家楼下,看着她走进去。   走进家门,叶果看到了咸蛋超人头像发来地址。餐厅叫“白庭”,除了地址还附菜品介绍,实景照片,店酒的专业介绍…   叶果开始想朋友里擅长做菜的人。   黎老师是很好的朋友,但好像是个烹饪苦手,宗跃应该也会邀请她。   最合适的朋友……爸妈?他们确实是叶果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不知道爸妈会不会问东问西呢?   叶果脑子里浮现送到家门口的宗跃,白衬衫外穿着风衣,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 第22章 43 家庭日   虽然考虑邀请父母,但叶果还是想先问宗跃,避免尴尬。第二天上午,她打电话迂回地问是否会邀请黎老师。   “黎虹和 Jan 都请,老吴也在,还有画廊的同事。”   “我们的朋友圈重复了。”叶果找到了切入机会,“我平时接触的人也不多,有时间就陪父母。”   宗跃在那头笑。叶果感觉自己被看穿了。   “那邀请你的父母可以吗?毕竟我占用了你陪伴他们的时间。”   “我怎么向他们介绍……这次活动?”这也是困惑叶果的问题。叶妈退休后不爱出门,但遇到一些事就会问得很细。   “家庭日,公司团建,像一般公司里那样……”   “我之前的公司没有这种福利。”叶果想起些其他来,“我爸工作的购物中心办过,但都是年轻人带小孩,我作为子女太大了,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只能帮我爸同事看孩子。”   那次团建实在尴尬,除了帮忙带孩子,现场还有人给她作媒,介绍购物中心物业的男孩子,还让他们现场交换手机号码,出去看个电影。   当然这些她不会说,只是正常接受了宗跃的邀请。   “那我和父母一起来。我妈妈很会做菜。”   回家后叶果和爸妈提起“家庭日”,叶妈果然问得细:“是你现在教室的团建呢,还是画廊的团建?有多少人去?我们去会不会不妥。”   “画廊的。老板亲自邀请你们,就是…很普通的团建。我们不是参加过老爸单位的活动吗?”   叶爸一拍脑袋,记起来了:“啊对,那时候给你介绍的小林,去年结婚,今年生小孩啦。”   叶果扶额,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说话的时候,二万在一旁听,好像能听懂的表情。它的脖子上多了一个红绿交织的云肩款围脖,半圈藏在毛里。这围脖是叶妈自己打的,叶果小时候也戴过这种,现在二万这茶王真的成了家里的第二个孩子。   “你们去不去啊?”叶果说。   “去吧!可能现场有些男孩子呢。我们也看看。”叶爸说。   叶果无语,接着又笑出来。她的家中总有一种轻快的氛围,爸妈不算有文化,却拥有一种让生活变得明白的智慧,令她想起以前听到的一句话——智慧与年龄有关,并且只同年龄有关。   “团建”出门前的日子,叶妈还在纠结穿什么,最后选了一件黑大衣。   她很久没穿出客的衣服,这几年亲戚完全不走动,她也不爱跳广场舞,衣服没机会穿,都静静地用罩子套好挂在衣橱里。   叶爸的衣服多些,因为他经常出门,长得高大也爱漂亮,风衣皮鞋在他身上很登样,戴上帽子看不出光头,有老克勒的腔调。   出门那天,爸妈都很高兴,尤其是叶妈,嘴上说不喜欢出去,心里还是非常喜欢的。   “叶家妈,做人客去啊?”下楼的时候碰上老邻居。   “是啊,果果单位请吃饭。”叶妈说。   “哎哟,单位福利好的呀。”邻居看了看叶果,露出羡慕的样子。   叶果知道像自己这种寻常百姓家庭,快乐都和衣食住行连在一起,好单位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对工种也不挑。记得小区有一户人家儿子在殡仪馆工作,待遇福利好,逢年过节连卷筒纸和洗发水都发。阿姨们都不迷信,一直打听那里什么时候招人,有通知就让自己的孩子去考。   叶果也觉得没什么,为了生活忙碌,大家都是很可爱的人。   中午是一家人坐公交车去的——叶妈比叶爸年纪大,上车在想还有几年才能办老年卡,下车后走了一段,进了一个地标景点,似乎是近期刚开。   天气不错,叶果带着爸妈兜了一圈,看什么都觉得又新又好又贵,走着走着发现找不到地方,又向深处走了一段,进了一个分不清私人还是开放的花园,围墙里有一栋满是爬山虎的白色老式洋房。   看到身边有人盛装而入,叶果也壮胆带着爸妈走进去。一个黑衣女孩在迎宾台边核对来宾姓名。叶果上前报了自己的名字,确实有她,登记的是三人。   由服务生带着穿过玄关,叶果看到几个人在大厅里聊天,没有一个熟人。她注意到玄关的那面墙上是空白的。   或许就是挂在这里吧。她想。需要一副很大的画。   服务生把他们带进一楼角落的小包间,放了一张刚好三四人的圆桌,地方很安静,有个漂亮的窗,能看到外面的花园。   服务员离开后,叶爸兴奋起来,在房间里到处看,还说道:“镶边拼花老钢窗,没翻新过,这房子有味道。”他生在天津,老家也有许多洋房。   “以前是有钱人家的房子,这里一片都是上只角。”叶妈说。   叶果想到宗跃在画廊那栋楼长大,也是类似花园洋房,没有这里大,但保养和翻新做得好。她还想起画廊花园里的树,很高很老,或许小时候的宗跃还会爬上去,大概率还会挨一顿打。   窗外的花园很大很美,就是植物有些稀疏,窗边两根月季戳出来,像在探头探脑看里面。叶果走到窗边,发现花园里有两个熟人在抽烟。   黎虹一身简约书卷气的素色风衣打扮,头发微微卷过。简薇梳着高马尾,穿皮草大衣,还是那么 DIVA 范儿。   叶果和爸妈说出去一下。刚来到花园,黎虹就看到了她,把烟熄了。简薇也跟着把烟摁了。   “小叶,你一个人来的?”黎虹问。   “没,和我爸妈一起来的。”   “哎,你怎么那么可爱,像个小朋友。”简薇说,“宗跃这会儿忙,一会儿让他过去找你们。今天老吴带了一堆朋友来,搞得像是浙商大会。”   “吴总女儿来了吗?”黎虹有点幸灾乐祸。   简薇大笑:“今天饶了宗老板,他忙到脚都要架在肩膀上了。”   和两位姐姐聊了几句后,叶果回了包间。   叶家爸妈正在看茶单,不是印刷菜单,而是用蝇头小楷写的,整整两页。   服务生推荐白茶。叶果搞不清安吉白茶和福鼎白茶的差别。服务生说安吉白茶是绿茶,养生还是福鼎的好些,耐泡。   选了福鼎白茶后,服务生出去了,叶妈松了口气,说:“这地方太考究。”   叶果其实有点难过。妈妈的生活非常简单,工作时两点一线,回家就照顾孩子老人。退休后一门心思都在家里,想着给孩子攒钱,根本不舍得花钱在自己身上,更不要说来这样类型的餐厅了。   叶爸倒很开心,他在商场工作见得多些,天性也是愿意享受的人。   一会儿宗跃果然来了,穿着一件刺绣的黑色现代版唐装。他松弛下来会有点神经质的倦怠的模样,偶尔流露不耐烦,今天完全看不到,眼神明亮,就是工作状态。   “您好!我是宗跃,谢谢叶果帮了我那么多忙。”他进来和叶爸叶妈握了握手。   “哦哦,宗老板你好!”叶爸和他握手时很用力,“经常听果果说起你,真是年轻有为啊。”   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叶果嘀咕。   宗跃果然看了看她,然后招呼入座。   菜是配好的,服务生进来问是否可以上菜。宗跃介绍了菜品又问忌口,确认后才说可以上,头道冷食很快送进来,是四人份。   “今天别的包厢都满,我就在这里用餐了,可以吗?”宗跃问,得到叶爸答复后又问,“叶老先生看过酒吗?我们的店酒不错。”   叶爸果师傅笑着说没有,大概怕他尴尬,不纠正姓,就说点了茶。宗跃便推荐招牌花雕,叶爸表示了兴趣,他就让人温了两壶送进来。   这里做北方菜和本帮的融合,口味浓淡相宜。叶果胃口不小,每一样都吃得精光。席间叶爸和宗跃都在聊天,主要是聊附近的房子,宗跃全程妥帖的模样,叶果觉得他耐心真不错。   餐后甜食是桂花鸡头米,配新煮的白茶,味道也是清甜暖糯非常适口。   等吃完甜点,主厨进来了,看上去是北方人,肩宽脸窄,个头比宗跃高些,不像汉族,梳了个短马尾。叶果留意到他挽起的袖子里下露出刺青,不觉得可怕,反倒觉得他气质粗粝但眼神温厚,像大型犬科动物,有些艺术家气质。   他嗓音很低,问菜色如何,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叶爸连连夸奖,叶妈也说好,又认真提了建议,关于菊花鸡汤和汤中漂浮的菊瓣。   “菊花可以试试胎菊,比杭白菊有味道,花瓣还不容易散开。”   叶果想到妈妈夏天做的胎菊豆腐汤,很有滋味。   主厨立刻拿笔记下来。叶妈果然顺带告诉他胎菊豆腐的菜谱,豆腐品种和火候讲得仔细。叶妈就是这样的人,不会白吃一顿,总想还人点什么。   厨师离开后,黎虹进来了,说来看叶果爸妈。他们曾经见过一面,是黎虹去叶家找叶果。   黎老师坐下来和叶家爸妈聊天,宗跃就说带叶果去看挂画位置。   他们没有直接去玄关,宗跃带她在建筑里走了一圈,一共两楼,今天只开放包间位置,一共八个,今天都满了。营业后会开放大厅和户外位置。   最后回到玄关,果然只有这里最合适挂一幅巨大的画。   “您希望定怎样的主题?”叶果问。   “没主题,你根据感觉画。”宗跃说。   叶果走开几步,打开墙灯看光线,又拿出手机拍照。   等她拍完后,宗跃说:“花园里走走?”   二人走进花园,他舒出一口气,说:“真累。”   “今天人很多吧。”叶果看到包间里都是人。   “不算多,但不容易伺候,就干脆来你们包间吃饭休息。黎虹说你爸妈人很好,一开始其实我有点紧张。”宗跃恢复到他平时的样子。   “要谢谢你,我很少有机会带他们出来吃饭。”叶果说。   宗跃笑,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些小小的得意。   “知道为什么叫白庭?”他问。   “老板姓白?”   “对,白小姐,白庭是她的本名。这里是他们家的老宅。”   “是个有画面的名字。”叶果默念了一下,觉得自己有题材了。   宗跃指了指四周,说:“这花是主厨种的,白色月季,他是跟着白小姐一路来本地的。”   冬日萧瑟,还是看得到四处都是月季粗壮的枝条,大概有上百支,栽种想必花费时间。   “白小姐今天在吗?”叶果好奇。   “不在,临时回酒厂有些事。她现在做绍兴酒,今天和你爸喝的就是她做的。可惜你没喝。”   今天叶妈在场,叶果就乖一些,不喝酒。   “看我爸的样子就觉得好喝,今天菜也好吃。”她夸奖道。   “菜是根据酒来设计的,非常用心,厨师一直试着找到白小姐本人的感觉。”   “这位厨师……”想起主厨的样子,叶果少有的八卦天线竖起。   宗跃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嘲讽:“他们未必会有什么结果,我很不能理解。”   他的表情让叶果笑了,她说:“飞蛾扑火的感觉你不懂。”   “你懂?”   叶果摇了摇头,拿出手机准备拍几张月季园做素材,却发现宗跃走到镜头前。   她挪开镜头,宗跃又跟着挪过来挡住,她只能对着他拍了几张,才被放过拍别的。   和宗跃回包间,走到门口就听到黎虹正和叶家爸妈聊得欢乐。   看到叶果回来,叶爸打趣起来:“果果,听说学校里很多男孩子追你,你回家没讲啊。”   “没有!”叶果赶紧否认,虽然被几个人表白过,但她都不喜欢。   “你妈着急死了,看黎老师帮我们在学校里留意下了。”叶爸又说。   “……”   气氛融洽的午餐会到下午两点多结束,宾客陆续散去,宗跃去要门口送客,先和叶家道别。   叶家三口走到门口时,叶果听到后面有人叫:“老果!”然后有人上来拍叶爸肩膀。   “我想这光头谁啊……十几年没见了。”   那人比叶爸年轻几岁,个头不高,穿了风衣显得更矮,像个生意人,他的身边是酒吧二股东老吴。   叶爸认出来了对方,和他握手,叫他陈总。   陈总对老吴介绍:“老果人特别好,当年本来想拉他帮我开车,一起做生意,结果他说家里老婆一个人,女儿还小就没来。一晃十几年过去,女儿成才了吧?”   老吴看到在叶爸身后的叶果,惊喜道:“小妹妹是你啊!”   叶果不擅长和这类老板打交道,呆着傻笑。   “大画家,成才了!”老吴竖起大拇指。   叶果和爸妈出门后步行一段,路上有自行车移动花摊,孔雀开屏似的鲜花插满了后座,像五彩缤纷的节日花车。   叶果想买一束白色月季或者玫瑰。这种小玩意儿叶妈从来不阻止,不会说浪费钱,对叶果她是舍得的,还会帮着挑一挑。   “这把有点生,那把好。”   叶果美滋滋地买了两把玫瑰,捧在手里,打算自己家和爸妈家各插一把。   走到公交车站时,叶妈问起来:“你们宗老板结婚了吗?”之前她好像一直在想。   她心想老妈你果然见年轻男性就会问,但还是乖乖回答道:“没有吧。”   叶妈继续评论:“我看也没有。他这样的男孩子估计难结婚,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这种小伙子工作起来都是一根蜡烛两头烧,个人生活都顾不上的。我以前在厂里劳资科见多了,都是技术骨干,一会儿就升上去,个人问题也耽误了。”   叶果想:做人事的老妈也挺厉害的嘛。   “长得好,估计眼界也是很高的。”叶妈叹了口气。   叶果不接话。叶爸倒来打趣:“你当年眼界也很高的,最后还是不是看中我。”   “所以大家讲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叶妈对叶爸还有年轻时的态度。   “那我这坨牛粪也是蛮肥的嘛。”   叶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到公车站前,副驾驶车窗摇下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褐色眼珠在光线下特别明显。   “叔叔阿姨,正好顺路送你们一段。”他说。 第23章 44 宁波十八斩   商务车自动门打开,叶家爸妈没动,看叶果。叶果则看宗跃,猜他已经知道叶爸不姓叶,不好改口,干脆改叫叔叔阿姨,蒙混过去。   “上车吧。”叶果带头上车,钻进最后一排。   “那就谢谢宗老板了。”叶爸也开心上车,刚才他和宗跃聊得挺投机。   等大家都坐稳,宗跃问:“是直接回家吗?”   “嗯,回家。”叶果从最后一排座位间探出脑袋。   宗跃熟练对司机报了个位置,是叶果平时的下车点。叶果留意到叶妈回头望她一眼,便小声解释:“之前送过我……嗯,一次。”   这话的时候,她又看到宗跃通过后视镜看她,立刻缩回后排去了。   幸好随后一路话题都正常,主要关于今天餐厅建筑和菜色。宗跃说本来打算试营业办晚宴,白庭办露天晚宴最合适,但因为天冷,这个季节户外景观普通,干脆改成午宴。   “宗老板周到,中午喝酒没负担。”叶爸说完,吃了叶妈一下肘击。   一路都很顺畅,到小区入口叶家三口下车,大家和宗跃道别,叶果抱着两束花先走了。   叶妈在后面喊:“果果,走那么快干嘛。”   “着急回个邮件!”   “回完上楼一下。”叶妈在后面说。   “……”   叶果跑回一楼的家,关上门,靠在门后。她有些懊恼,觉得宗跃太不把合作者当外人,害得她等下一定被老妈问东问西。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动,咸蛋超人发信息来:你拍我的照片传一下?   叶果点开图片库,选中照片,发出去前放大看了看,发现他在照片里笑得眼睛微微眯起,立刻点击发送…   发完信息就是整理花,她找了个桶,斜着剪了根部泡起来,被爸妈的信息又催了一遍才慢吞吞换衣服、整理表情上楼去。   二楼家里门开着,叶家爸妈站着说话,叶果进来时他们停了,让她进来把门关上。   二万从卧室跑出来,见到是叶果,打了个哈欠又跑回去,屁股后面的铃铛晃晃悠悠。   小没良心的。叶果瞪二万。   “坐。”叶妈说。   叶果有点紧张。   叶妈也坐下,缓缓说道:“果果啊,我和你爸说了,觉得你老板实在太好了……”   “啊,是…挺好的。”叶果在想怎么回后面的话。   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对男生尤其好……她模拟着答案。   “我和你爸想买点点心,你送去画廊,谢谢今天请吃饭还送我们回家。”   “找个大店,包装好点。”叶爸补充。   叶果看着爸妈严肃认真地说完,半天才回:“啊?就这?”   “够吗?要不再买点水果?”叶妈似乎觉得少。   “我觉得不够。”叶爸又想到了什么,“宗老板应该比我们想得还要有本事些。没想到他请了我认识的陈总,那位老板现在生意数不过来了,不太会走小场面的局,更不要说一个晚辈的局。他能来,你们老板面子是真的够。”   “他朋友是蛮多的。”叶果松了一口气。   回到一楼,她觉得自己傻得要命,加什么戏啊,便打开电脑工作换脑子,看私信留言,忽然意识到以后可能没办法接私活儿了。   定制画完成后,应该会签订标准版画廊代理合同,都是独家的。   正想着,手机新提示信息,又是咸蛋超人头像。   宗跃语音:“这次的画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叶果也语音回复:“我想采购画框,颜料,算到货时间…最早周三开始吧。”   宗跃回 OK。   那天晚上,叶果将醒好白色玫瑰分成两束,一束放在二楼,一束放在一楼。二楼那束插在饭桌上的小花瓶里,二万跳上桌子嗅,被叶爸拍了下来,发在了三人群里。   叶果保存了照片,和网上搜集的花园照片和资料放在一起,最漂亮的那些都来自于欧洲。她没有出过国,护照办了很久只有空白页,最远只去过香港,只能靠想象来弥补这些缺憾。   她上网选画布尺寸,知道装饰画能对视觉起到提升作用,增加层次感,画中心离地一米五左右最佳。   这次玄关挂画高度正常,特点是不宜过大,最大是墙面一半,最好用明媚的颜色提亮视觉。   她打开拍的玄关照片,除了白墙,还拍到墙边的原木边柜。有了对照物就好办,玄关画宽度最大不能超过边柜,不小于边柜的一半,100CM*100CM 这个尺寸应该合适。   叶果把尺寸发给宗跃,他回复 OK,她便选雨露麻中细纹画布,显示周三可以送到,她立刻下单。   周一和周二她带了两枝花到画室写生,尝试了刮刀画法和油画笔。   她好久没使过刮刀,自从上次在宗跃画廊中见识刮刀呈现浮雕效果的画,就想要试试,也不浪费这个尝试,她还做了刮刀用法的视频,填充了画室的视频库。   就这样尝试了两天,考虑到作业时间,叶果决定不用油画颜料,改用丙烯。这种近代产品快干且稳定,效果也不差。当然她还是先问了宗跃。   他回:照你的想法就可以。   周三中午,叶果做了午间 30 分钟休闲直播课,结束时收到咸蛋超人微信发来照片:两幅巨大的画布、一大盒颜料和两把刮刀。   宗跃估计在家,包裹给打开了。   他发来语音:“买了两张画布?颜料 42 色和两把刮刀,你看对吗?”   在画室叶果不方便听,便用文字转化,自己则回以文字:数量对,两张画布是我想尝试两个方向的创作,选那张更好的给你们。   宗跃没回,而是打电话来了。   叶果插上耳机,去门外走廊上接。   宗跃:“数量我知道了。”   叶果:“谢谢宗老板,晚上见。”   宗跃:“你吃饭了吗?”   叶果:“午餐吗?一会儿去吃。”   宗跃:“你晚上吃什么?”   叶果:“我路上看看有什么?需要帮您带吗?”   她猜他来电话是这个意思,路上应该有兰州拉面店。   “不用,白庭的厨房配了餐,你一起吃吧。”   叶果还没回答,他就说“那晚上见”,挂了电话。   “你除了有私人酒吧,现在又有私人厨房了吗?”听着挂断声,叶果嘀咕道。   下班后她拿了一叠厚报纸,同两枝玫瑰一起装进帆布包里,搭地铁后骑车去宗跃家。   夜沉下来,游艇航线上亮起夜灯,因为天色的沉重感,灯光更显得刺眼。她望向面向河湾边的公寓,大多数房间亮着,一时分不清哪间是宗跃家。   搭电梯入户,叶果用指纹开门,进屋发现没有开灯,餐桌上放着烛台,点着两支蜡烛,照出满满一桌的菜。   房间应该没断电,厨房有灯,还突然探出半个人来。   “啊!”叶果吓得帆布袋掉在地上。   厨房那人说:“是我,再切个螃蟹。”宗跃的声音。   “点蜡烛是为什么啊?”叶果打开灯开关,房间瞬间又样板房化。   宗跃系着围裙走出厨房,端着切好的螃蟹,一盘呛梭子蟹,青紫色的梭形蟹盖落在切开的蟹块上,泡在酱汁里,上面撒了一些香菜末。   “宁波十八斩,每一个都带膏。”宗跃有点得意,“我切工还不错。”   叶果看了看蜡烛,浅金色的烛体配黑色金属烛台,也像是样板房的一部分。   “要不,先把蜡烛灭了?”   “我在画廊办公室找到的,拿回家试试能不能亮。”宗跃吹灭了蜡烛。气氛正常了。   直播和录播耗费精力,叶果洗完手后就坐下来吃饭,先吃梭子蟹,一口下去,感觉酱油味里带酒香,鲜得直冲脑门,肉像是鲜咸的果冻,非常奢靡的口感…她想再吃一块,又怕肠胃不适,只能不甘地去吃其他菜。   结果每一样也都好吃得要命,她吃得停不下来。   “白庭的呛蟹不咸,挺合我胃口的,老吴一次能买十只,料汁也要打包。”餐桌对面的宗跃说。   不只呛蟹,所有菜都吊打菜场后院烧出两米高火焰的馆子。叶果最喜欢白斩鸡,连酱油有温柔的味道,不是北方主厨豪迈的风格。   宗跃用小勺子挖着梭子蟹壳的尖角,还用白色小瓷杯小酌黄酒。   “您经常吃螃蟹吧。”叶果看他熟练的样子。   “小时候就泡饭吃,但那时肠胃弱不能多吃。现在肠胃好了又都是应酬,没机会好好吃。今天这样的时间少。”宗跃把吃干净的蟹壳放到骨碟里,擦了擦嘴角问:“聊聊画吧,你打算画月季园吗?”他猜到了。   “嗯,我觉得玄关边柜上还可以放个花瓶,里面插上院子里剪的花,挂画用同样的主题,入门的印象就会像停留在初夏。”   宗跃表示满意,继续问:“你电话里说的两个方向是指什么?”   “一个是刮刀做出动态抽象感,一个是写实但做出纵深,我不确定哪个更好,都想试试。”   宗跃想了想说:“我期待方案一,但以我的了解,白小姐会喜欢方案二。”   叶果感觉宗跃叫白小姐的口气奇特,顺口的尊称,像是故意保持距离感,又有些暧昧。她理智上觉得是因为对宗跃有着误解,但感觉又告诉她不是,只是不能问。   那顿饭吃得久,菜都吃完,宗跃把盘子放进洗碗柜,叶果去露台铺报纸。   宗跃清理完厨房进来,看着报纸问:“这是在干什么?”   叶果用玻璃胶贴着报纸,说:“上次有些颜料落在在地上,我用松节油擦干净了,这次量更多,干脆铺报纸,不用打扫。”   “让清洁阿姨帮忙也可以。”   “不用!那里帮我按住,贴一下……”叶果将报纸一角指给他。宗跃也乖乖按住,接过玻璃胶贴好。   很快从墙面到玻璃都贴满报纸,露台成了装修现场,只差没搞一个报纸做的帽子套在头上。   “十点了。”检查了没有漏贴后,叶果看了看手机。   “接着呢?”   “刷墙!”   叶果调了颜料,握着大刷开始在画布上涂白色丙烯,虽然可以直接上色,但她还是会先打底,完全是出于经验和习惯,为了减少后期浸入画布的颜料。   宗跃一直在旁边看,逐渐承认贴报纸合理。两张大画布打底完成,附近已经落下不少颜料。   “丙烯干得快,我明天可以继续画,能借我花瓶吗?我带了花今天想插在……额,坏了。”叶果想到两枝花还在帆布袋里。   宗跃拿来她的帆布袋,从里面掏出两支压扁的花,头都掉了。   “我明天再带两枝来吧。”她叹了口气,觉得太对不起它们了。   “你要用两枝画一个院子?”   “够吧……”   宗跃没回答,又问:“明天吃什么?”   “泡面吧。我来买桶面。”叶果决定明天早点开工,今天吃太久,根本不像来工作的。   那晚还是宗跃送回去,他喝酒改叫出租。临近十二点,路况理应顺畅,但开出一段还是有个路口堵出一排红灯。   “这个点查什么酒驾,大家都那么自觉了。”出租司机吐槽。   “现在吃花雕鸡、花雕鱼都不开了。”宗跃和叶果一起坐在后排,跟着应一句。   “吃呛蟹也不能开。”司机又回了一句,“我老喜欢吃的。”   叶果偷笑,觉得他像自家小区里的那些爷叔。   宗跃侧头看她,等到叶果笑完,问:“今天我提到白小姐,你似乎感兴趣。”   他果然敏锐得很,像犬科动物一样。   叶果只能直白回答:“是有点感兴趣…我想她或许能给我一些画的灵感。”还心虚地补了一句。   “这个明天告诉你。”宗跃说,“晚餐真的吃泡面吗?”   得到叶果的肯定后,他又说:“那我来准备吧。” 第24章 45 我在北京,她在伦敦   第二天,叶果整理玫瑰,发现两枝果然不够写生,便把八枝都带上,在画室里用净水养了一个整天。   晚上到宗跃家,用指纹开门,她先探头看里面——灯都开着,一切正常,厨房能看得到人影,还有视频外放的声音。   叶果走进去,看到宗跃系了围裙在做饭,灶台上一锅烧开的滚水,操作台上架着平板电脑,视频里播放着做菜节目。   节目右上角的介绍:方便面的神仙吃法   宗跃侧头看叶果,说“等会儿就好”,继续看视频。   他戴着手套,边看视频边将一只鲜红的番茄撕开丢进沸腾的锅里。   灶台上有散落的蔬菜碎片、几滴鸡蛋液……叶果看出来,他们水平半斤八两,热个预制菜还行的,蟹切成十八块就是厨崖高光时刻。   她不打扰大厨,回餐厅里等开饭,桌上的菜都布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玫 ?(?'?'?)??*瑰   今天也有叶果爱吃的白斩鸡,宗跃爱吃的呛蟹,还有几个凉拌菜:腌过的海带、鱼皮,淋了香油的茼蒿…菜色比昨天简单,她确实强调今天要早点开工。   放下包,叶果又去露台看画。玻璃门关着,她走过去,被场面吓了一跳。   露台地上没有下脚的地方,放满浸在水桶里的白玫瑰,还配了叶子插成原生的模样,画架和画凳被埋在花丛里,就像摄影棚里的婚纱布景。   她拉开门,馥郁的香味冲进来,差点晕过去,咳嗽了好几声。   宗跃戴着隔热手套,从厨房里端着锅子出来。   “开饭吧,面焖一会儿再吃。”他说。   叶果指了指露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感觉宗跃有点疯狂。   “我找花艺师配了四百枝雪山玫瑰,给你做场景。”宗跃边说边摘下隔热手套,红色波点花纹的不分指鸭子嘴手套,和他的围裙是一套的。   “……”   叶果将自己带来的八枝插进水桶,它们瘦弱地靠在强壮的雪山玫瑰旁,营养不良的样子。   坐回餐桌边,他们开始吃饭。宗跃完全不提白玫瑰,像是这件事不存在。   他换了一支梅酒,说有烟熏味的酒,问叶果要不要试试。叶果说要工作不喝酒,他便用磨砂玻璃小杯给自己倒上,又说今天呛蟹料汁比昨天控制得好,用筷子给叶果挑了一块。   叶果很饿了,埋头就开始吃起来。   “要听白小姐的事?”宗跃吃着蟹钳说。   叶果吃完螃蟹吃鸡腿,点点头。   宗跃嘬了一下手指,用纸巾擦了擦,说:“没什么特别的,家里长辈认识,我们从小也认识。她中学毕业出国,在英国读完硕士后回来结婚,我们再见时她已经恢复单身。前两年她父亲过世,兄弟分家,她分到白庭的老宅,酒厂生意,我们合作生意,就是这样。”   “原来是世交。”叶果觉得他说得清楚,确实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竹马。   “算是吧,白家当初选择她结婚对象的时候,我也是被考察过的。”   叶果又从宗跃脸上找到了一丝嘲讽。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她八卦起来。   “我们就没有开始过,只是远程交流了一段时间,我在北京,她在伦敦,我下班时她去上课,路上通电话,或者趁休息写长一些的邮件。她毕业的那个暑假来北京,我因为工作飞去别的地方,她没有飞来找我,没有等我回来,我也没去找她,后来她就和相亲对象结婚了。”   或许他们给彼此一些时间,会是另一个故事。叶果想。   宗跃大概感觉到她的幻想,立刻戳破:“就算我们不在两地,也不会在一起,我们只有做生意的缘分,她有她的正缘。”   “比如那个厨师?”   “谁知道呢,或许吧。他对白小姐确实用心,或者说那人做什么都用心,这点我很欣赏。今天他正研究你妈妈的菜谱,拍了照片给我,说成功后再邀请你们。”   叶果想起胎菊豆腐汤,期待起来。   “你看看照片像不像?”宗跃把手机相册点开给她,“我们的大厨拍了好几张。”   图片感觉和妈妈做得不太像,素材太丰富,不是寻常人家的菜肴。   她一张张照片滑下去,滑到了女孩子的照片。   那是一张工作照,清瘦的侧影,也许是秋天拍的,她穿着白衬衫,丝巾束着头发,和宗跃年龄相仿,有令人舒适的古典的美貌。   “抱歉。”叶果把手机还给宗跃。   宗跃看了一眼,说:“没事,就是白小姐,我让她发给我做藏家资料库用。”   “她好漂亮。”叶果夸奖道。   白小姐和宗跃有和谐的般配,都是被富裕生活滋养的青年,和那位刻苦的主厨则是反差的般配。她还觉得白小姐似曾相识。   “白小姐好像我们学校的陈洁老师。”叶果脱口而出。   宗跃一愣,表情冷了下来。   叶果感觉闯祸,赶紧低头吃饭,伸手打开泡面锅的盖子。香气浓郁,加入番茄和辣椒的汤汁非常华丽,不是精致料理,是小吃店的味道,兰州拉面这样烟火气的美味。   “好吃!”她捞了一碗,喝了口汤说。   宗跃没有做声,看着她吃。   那天吃完饭,叶果帮忙收盘子后躲进露台。空间因为画架、画台和花桶而拥挤,空气里都是鲜花的味道,闻久了有醉酒的感觉,感觉飘飘然,偶像剧里也不过如此。   宗跃收拾完厨房,在客厅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埋头工作。   今夜叶果会在这里留宿,便从露台上探头看客厅,想他什么时候走,又想上去解释几句,说她不清楚陈洁老师的事。   这时微信上进来一条信息,来自咸蛋超人:空了和你说两句,我就走了。   叶果放下笔,走进客厅。   客厅里的宗跃脸色平静了,示意她坐,主动提刚才的话题。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只想说明,黎虹可能对我有些看法,一些对一些不对。”   “或许她不了解实情。”叶果后悔自己做多余的事。   宗跃望着她,说出了更令人误会的话:“她怎么看我不在乎,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   这个问题叶果接不住,觉得自己刚才就是嘴欠。   宗跃盯着人看时,会给对方很大压力,是一类很可怕的老板。   如果要评价他这个人,叶果觉得他有些自恋,但对人非常细心,这源于他的真诚和对他人的重视。自恋不是问题,他的样貌和能力都是资本。   “您是个很好的老板,很好的朋友。”叶果确认这么说不会出错。   宗跃露出失望的表情。   “撇开这两个身份呢?”他又问。   “我……没想过。”这下叶果完全接不住了。   宗跃又盯她看了一会儿,大概见她答不出,便没再提问,合上电脑装进包里,站起来去拿外套。   “垃圾我会带走放门口,早点睡。”他说,然后开门离开了。   他走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暖气开着,温度却逐渐下降。叶果来到露台上,感觉冷又不敢用手提取暖器,怕花蔫了。   她戴上口罩穿上外套,用手机外放音乐,看着脚下的鲜花,感觉自己小腿都被埋了,又打开手机相册里的月季园,看到宗跃对着镜头笑。   她觉得他生气了,陈洁老师的事让他没面子,应该想从她那里获得认同未果。她也确定宗跃对陈洁老师投入了好感,但好感可能来源于他对另一个人的回忆,不是和陈老师的相处。   越想越没办法画,但满露台的玫瑰又提示她不能偷懒,只能拿着铅笔,在巨大的画布上比划好位置,开始调色。   真画起来就顺畅了,选择色彩方案是创作中她最喜欢的部分,会在色轮上选择出一个组合,应用在两幅画上。   她喜欢法国花卉画家劳伦斯·埃梅里的作品,常常重现印象派和野兽派的风格,大量明媚但不饱和的颜色,提供足够的视觉休息,又在少数的区域提出亮色,将他们置于观看者眼前。   月季园中的花是白色,白在绘画中属于极端色彩,会给人紧张和刺激感,叶果希望能画出视觉和情绪都有表现力的作品,但不至于让人看久了头晕目眩,微妙的平衡感是她想要追求的。   在调色盘上调完颜色,她开始用大笔刷和刮板在画板上试色。每当想要画一幅不精确的画时,她会感觉一切都好像从水中浮现,于是又加入了一点点湛蓝,令底色看起来像轻柔的植被,或者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湖水。   画画拓开了思维的滞涩,她逐渐什么都不去想,只记得刮刀贴着色块向周遭拉伸,堆叠又覆盖,没有顾及形状,只是反复堆叠向远处推开,有时还即兴甩出颜料,感受一瞬间的冲撞感。   叶果感知到了色彩的关联,不只是创作,更是情绪和情感的承载,想画白小姐的花园,脑子里却偶尔闪现宗跃。   她没有停下,直到体力告急,又是凌晨三点。   叶果想了想,还是给宗跃发信息:我想大家会误解您,只因为您太忙,顾及不到别人。这是我的想法。   她觉得这能安抚他,但宗跃没回,这次凌晨三点没有回复。   叶果没有等到回信,爬被子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八点,她听到声音跑出房间。桌上放着早餐,宗跃果然来了,在露台上边看边打电话,看到叶果后挂了电话,走进来。   “我买了豆浆和油条。”他说。态度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三点的信息起了作用,他应该消气了。叶果想。   刷牙洗脸后,叶果坐在他对面吃早餐。   两个人吃得安静,直到宗跃开口谈画:“我看到了第一幅,你第二幅打算怎么画?我和 Rebecca 都很感兴趣。”   叶果还没有太构想,便实话实说。   “我们有个建议,看你能否做出对照组的感觉。我们在这一副上同时看到了油画和国画,刮刀你用了宋画的点苔法,另一幅你确实可以尝试完全不同的。”   “我试试。”这一副叶果画得张狂,得花时间整理出逻辑。   “不着急。”宗跃说。   吃完早餐,叶果走回露台,扑面都是玫瑰的甜味,她已经习惯,甚至喜欢上这种梦幻的醉醺醺的感觉。她望向画布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记忆是错乱的,不觉得是自己画的。   画布中玫瑰呈现炸裂的烟花感,没有形状,花瓣变成液体和气体,融入底色。效果和调颜料的水量有关,半夜她没细想,只觉得合适,效果成了某种巧合。她觉得白色中还应该加入极细的黑,达到平衡。   叶果开始琢磨,不去上班而继续画,又想起宗跃刚才说的“不要着急”,冷静下来,保留这个很好的开始。   “我们拭目以待。”宗跃在她身后说道。   “我也是,谢谢您,宗老板。”叶果说。   “不客气,也谢谢你,信息我凌晨看到,但想当面回你…”   叶果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宗跃缓缓说道:“我是很忙,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刚上班的我,如果真想要追求什么人,绝对抽得出时间,也花得了心思,这方面不希望你有什么误解。” 第25章 46 狂与狷   叶果有些恍惚,觉得宗跃没必要说,便又在心里默念这是误解,和过去许多次一样。   宗跃大概见她没反应,没继续这个话题,说晚上有应酬就不来了。他们一起离开,宗跃还是送她去画室上班。   回到教室,叶果才放松下来,熟悉的环境令她平静。   今天有行业活动,其他老师出去了,画室留了叶果一个人。下午有两个学生,和叶妈年纪相仿的阿姨,预约了三小时闺蜜下午茶时光。   叶果帮她们合影,阿姨夸叶果耐心好,问有没有男朋友,大家聊得开心,离开前阿姨给画室打了五星好评……   晚上她又来到宗跃家,到露台上看画,开始觉得“不着急”是对的。   急于求成,只会造成有放没有收的结果,得到肤浅的美感。她希望获得更有力量的质感,深呼吸般有力量的视觉体验。   叶果将这幅画取下来靠墙放,开始第二幅画的创作。   这一次直接上色,调出相同的颜色,类似的构图,但笔触更换,改用扇形笔。   这幅画会更像传统国画,她回忆起六岁学画的时光。   那是第一次画熊猫,她才比桌子高一点点,墨汁蘸得过多化开,熊猫脸变成了墨团,她却觉得好玩极了,还在熊猫旁画竹子。   那时的颜料只有一种颜色,黑色,却能画出千色,和色轮相比,这是另一个维度的困难。   叶果直到十岁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因为小朋友一个个都放弃,她却都做到了。后来学素描如此,水彩如此,油画也是如此。   她不能解释什么叫天赋,只觉得自己能一直专注画下去,直到满意为止。   这一副画叶果画得很慢,以至于更像以前的习作,精巧,流畅的,偶尔有调皮的小心思。她想照着白小姐的感觉画,带进闲适的从容感,却又在笔触中看到自己。   她望向玻璃,倒映出独自执笔的自己。   叶果想问宗跃要白小姐的照片,信息还没发出又删除,她觉得自己画不了别人,只能把自己藏在复杂的装饰手法之下。   十二点叶果就睡了,睡得很沉。   第二天宗跃一早还是来了,买了稀饭、馒头和小菜放在桌上,在露台上边看画边打电话,看到叶果就挂了电话,到餐桌前坐下。   “馒头用的是白庭厨房的冷发面,试试。”他用湿纸巾擦手,拿了一只馒头。   叶果喝了稀饭,也拿了一只馒头,小笼包大小,手感松软,肉芯是甜的。   “真好吃!”她吃完又吃一只。   “我们的老 K 白案红案都拿得出手,他是你见过的厨师,白小姐喜欢馒头。”   等吃得差不多,宗跃才开始说画:“露台上两幅你想定价多少?”   这难倒了叶果,她说:“您定?”   “是我们定,但想知道你的想法。”   叶果算过账,颜料和工具的花费,她还想把画架的钱还给宗跃,但她这种新人的作品五五分成后,刚够颜料钱和工时费。   她决定报高一些:“这两幅尺寸很大,就五千一幅,两幅算一万,您觉得可以吗?”   “你在画室这样定价?”   “我不知道老板怎么谈,我到手五百到八百的一幅,题材定制,颜料和画框画室提供,画室应该比我现在报的便宜吧。”叶果实话实说。   “你一个月能画多少?”   “一周一幅,可以更快,不过最近订单少了,一个月一到两幅。”   宗跃的眼神变得深沉,更像生意人了。   “所以第一幅你画那么快……”他微微侧头,指向露台。   那副画的功能是装饰画,但它有内在情感支撑,在叶果是心中更接近艺术品的画。只是宗跃的表情令她意识到养成了坏习惯。以前上课时,老师就让学生“不要急”,但她现在为了生计太急。   “我早上和 Rebecca 看过对照组,好的地方不说了,欠缺的地方很明显。这欠缺的原因在时间上,和你的作业习惯有关,我也有责任,总让你过分着急。现在我想改变一下规则,这一组交期是一个月。我们的标准不是合格而是优秀,如果优秀不足,就要拿出诚意来弥补,作为新人展示的机会只有一次……”   叶果意识到宗跃做了后续安排,像他的风格,走一步看三步。   “接着我会出差两周,希望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能有收获。”宗跃说。   宗跃离开后,叶果按照他的建议暂时不画,只是观察,她还买了卡纸回来做草稿。   色彩其实令她满意,这是最擅长的部分,缺憾在笔法和表现力上,情绪收放的控制力不足,精度也需要通过反复调整,才能达到舒适的平衡。   足够的时间和思考,是诚意的基础。   看久了,叶果感觉到第一幅的表现手法不像画,更像草书,令让她想起怀素的《自叙帖》,看帖再看画,更觉得只是草不是书,过分强调形态。   她试着重现那天的画法,在丙烯中中减少水分,在卡纸上反复试验,直到掌握更强的控制感,才重新面对那两幅画。   她还有个新发现,对照组非常有趣,刚好吻合了狷狂这个词语,第一幅狂,第二幅狷。   她决定中和它们,第一幅的狂放中,加入减少水分的丙烯,混入更清晰的线条,令它具备静态的力量。第二幅略显狷介的表现中,将更洒脱的笔触放进去,令画中多出雾蒙蒙的动态。   就这样,她又花了近一个星期调整,坐在花丛中一笔一笔调整,感知到了“慢”的好处,两幅画的气息有了对流,狂与狷,对照组是个有趣又有效的方法。   露台的玫瑰逐渐凋谢,叶果一支一支抽走它们,感觉玫瑰不是凋零,而是被献祭给了画,和她的时间一样。   随着满意度提高,她的精神上也出现倦怠感,达到了某个巅峰后,不想碰画笔了。向未来借的能量到了偿还的时候,画家也有贤者时间。   叶果不再画,也没给宗跃发信息,而是回家休息。   之后的日子,她上课、吃饭、睡觉,撸二万,还用这段时间和画室老板沟通签画廊的事,明说不能在画室另外接画,也想好了应对说法,会开发更多课程,充分利用工作时长。   客定画的数量早已下降,画室老板接受了,还开玩笑说:“叶老师,出名了也别辞职啊。”   虽说不打算大幅度画,她还是会去宗跃家,重复观摩,偶尔做微调,然后离开。   玫瑰花已经完全凋谢,露台上的报纸也不需要了,她用报纸卷起来干枯玫瑰丢掉,把空桶晾干后叠在一起,在露台一角叠得老高。   临近宗跃回来,爸妈赠送的点心也准备好了。   他们没选外面的店,叶妈自己包了小猪、小兔子和小熊猫的花馍,这是叶果奶奶教的,她是山东人,来看叶果会带这种花馍,装在一个大布包里。叶妈每天给小时候的叶果蒸一个吃,她最爱吃红枣做的兔子眼睛。   为了做成礼盒,花馍被装在复古的竹编多层食盒里送去。食盒是叶果在网上买的,整整装了两大盒,由她骑车送到画廊和白庭。   画廊胡经理非常惊喜,说今年有一个河南新乡的花馍新闻上了热搜,这是不多见的非遗艺术品。   白庭的主厨对花馍也很感兴趣,他正在为开发菜品伤脑筋。叶果留意到他非常年轻,如果白小姐和宗跃年龄相仿,他则比她小上好几岁。   叶果还单独为宗跃准备了一盒,放在冰箱的冷冻层里。   宗跃回来的那个晚上,叶果去他家看露台上的画,觉得暂时没有修改的必要,可以交稿。   她把它们并排放,拍照发给宗跃。它们已不是实景,而是东方式的意象。一幅狂中带着柔美,一幅清秀中带着活力。同一个景色,不同的笔触,但看得是出同一个作者。   照片刚发过去,宗跃的电话就来了:“我刚拿完行李,过来一个小时左右,可以等我吗?”   “好的!”叶果当然愿意。   “想吃夜宵吗?”宗跃又问。   “冰箱里有我妈妈做了点心,您想尝尝看吗?”叶果骄傲地说。   “很期待!”   算好时间,她将小猪、兔子和熊猫放进锅子。刚蒸熟,宗跃就提着箱子进来,穿一件单薄的夹克,面容疲惫,看到叶果眼神又亮了。他说先去洗个澡,十分钟。   那个夜晚,他们一起吃叶妈做的花馍。   宗跃拿着小猪馍,开玩笑说怕它害怕,从猪屁股吃起。叶果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揪下的兔子耳朵。   他们边吃夜宵,边聊宗跃去的柏林艺术展。他见了老朋友,大家盛情招待,他还是想念国内的食物。   “还是中国胃。”他把小猪头一口吃了。   吃饱后,他们到露台上看画。宗跃拍了许多画的细节,说:“我把你拍的发给 Rebecca,我们决定对外报价单幅 4 万人民币,一组 8 万人民币,你觉得怎么样?”   这远超叶果的心理价位,甚至不敢相信。   “是不是太高?”   “再低对我们不利,画廊有自己的定价系数,但作为新人,我们希望你一个月最多只接一组,也就是两幅。要确保画都处在售罄的情况下,只能预定。”   宗跃开始解释运作方法,从定价系数到客户群,等到都说清楚,又是凌晨。叶果不留宿,他就叫车送叶果回家,一直聊着送到她楼下。   那次之后,叶果再没去过宗跃家。宗跃让她等通知。   一周后她收到了四万元,再过了一周,她收到微博上 Zoo Art Gallery 的@,内容关于艺术家、作品和收藏人的介绍。   宗跃收藏了狂放的月季园,挂在客厅,投影布收起后的白墙上。他站在画前,眼神锐利,好像能透过屏幕看向叶果。   另一幅挂在白庭玄关的墙上,叶果看清楚了白小姐的正脸,和陈洁老师不像。陈洁老师的样貌有些骄傲,白小姐十分温柔大气,像是白色月季或者山茶花。她的身边人是主厨 K,两个人站在画的两侧,平和地望着镜头之外。   叶果觉得画的对照组有趣,人的对照组更有趣。   如果白小姐一个人站在画旁,对照宗跃相同的姿势,就能让人脑补出一个故事。现在多了个厨师,则能脑补出另一个故事。   叶果转了这一条微博,黎老师和美院老师给她鼓掌点赞,有很多好评论,也有少数评论“终于被资本看中了”,“伪艺术练习生”之类的话……   郁荆生没有发来信息。   下一个周六,宗跃邀请叶果下班去他家吃饭。   “我们的合约需要重新签,电子件先发到你邮箱了。”   叶果收到了完整的合约,涵盖商业插画在内的所有作品,全球范围内的独家代理,时间是五年。   “还有两幅预定。”宗跃说。   下班后叶果来到宗跃家,现在不论哪一班的保安都认识她了,搭电梯入户,用指纹打开了门锁,她意识到自己对这里太熟了。   客厅和餐厅都亮着,厨房里有人影。听到开门声,宗跃走出来,还是系着围裙,换了条黄色条纹的。   桌上摆满了菜,应该还是白庭送的,白斩鸡和呛蟹装在白色瓷盘里,还有小炒肉和汤。   叶果闻到了菊花的味道——胎菊豆腐汤。   宗跃拿了一盘蒸好的馒头出来,绿色的树叶馒头,他说:“主厨老 K 送你的,绿色是菠菜汁。”   这顿晚餐过分丰盛,白斩鸡和呛蟹不用说,胎菊豆腐汤更是比叶妈做华丽。K 放入了瑶柱,叶妈放的是肉糜。树叶馒头叶果吃了两个,淡淡的植物香气,非常适口。   宗跃小酌着黄酒,说新订单还是花园系列,但主题要换成更有装饰感的红色山茶花,配夜景,价格是四万元一幅,客户接受一个月两幅的速度。这样叶果下个月能有四万元的进账。   “后续会根据订单量,看是否调整价格,短期内不会变化。”   “预定的客人是谁呢?”   “一位是白小姐的朋友,白家作为藏家在圈里小有名气,白小姐为你做背书,就有人会跟进,画是艺术品也是金融产品,大家喜欢买长期看涨的东西,和黄金一样。”   叶果感觉到了高兴和压力。   “另一位客人呢?”   “是我的朋友,我作为主理人收藏了你的画,也证明看好你,同样有人跟进。”   吃完丰盛的晚餐,叶果帮忙把餐具放进洗碗柜,餐桌空出来,宗跃拿出一式两份的合约,甲方已经盖章完毕,签字还是他锐利的字。   叶果在乙方签下名字,圆滚滚,像流行的饺子体。   “谢谢你!宗老板。”她说。   “能不能换个称呼?或者叫全名。”宗跃对着合同拍了张照。   “不太好吧。”叶果摇头。   宗跃也不勉强,说:“我们有不错的开始,但接着可能就是漫长的等待。”   叶果知道多数艺术家一生寂寂无名,坦然回答:“我有耐心。这也是我去画室当老师的原因,保证自己等得起了。谢谢您,为我做了那么多。”   宗跃沉默,这次好像是他接不住她的话,斟酌了一下,说出让叶果短时间反应不过来的话:“我说过,如果我在意什么人,我会做的很多。”   叶果再一次感到奇怪的氛围,怀疑自己加戏,但明显字面意思越界,变成了一种明示。   “宗老板……”   “今天不要叫宗老板,好吗?”   宗跃脸上有不易察觉的恼火,他认真起来眼神里就有压迫感。   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叶果想。失恋吗?啊对,白小姐和对照组的画,昔日女友和新人出双入对,他则……   叶果沉默,看见宗跃眼中又多了情绪。她开始希望他不要再说一个字,这个人会令女性心生好感,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消受。   宗跃还是说了:“我对你非常好奇,叶果……”   叶果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瞬间滚烫,也被宗跃看在眼里。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她装作听不懂,然后近乎逃跑地道别、离开,走到门外,意识到一梯入户的豪宅是个密闭空间,安全楼梯的门关上了。   电梯还没到,宗跃拿着外套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合约。   “你忘拿合约了。”他递过合同,脸色有点白,又装着若无其事。   “谢谢!”叶果赶紧接过来。   “我送你。”宗跃锁门,开始穿外套。   “不用,您休息。”   “现在休息太早。”   电梯门打开,叶果跑进去,宗跃也进去了,宗跃按了地下车库 B1 层,叶果按了一层……二人一言不发,电梯在漫长的沉默中到一楼。   叶果跑出去。宗跃没跟出来,电梯下了地库。   小区门口,她焦虑地打开手机——附近没车,竟然没车!   这时身后有车灯闪了一下,白色的跑车开到她身边。   “上车吧!这里车少。”宗跃放下玻璃说道。   “我再等等?”   “上车吧,天冷。”   叶果硬着头皮坐上副驾驶。   一路上路况非常顺畅,二人都没说话,仿佛为了缓解气氛,宗跃调开电台,里面正介绍夜晚听的歌——圣母颂。   音箱中传出流畅动人女声,像丝滑的弦乐,声带是人类自带的乐器,叶果想到宗跃说的铁肺,音乐令她放松,又让她惆怅。   车来到叶果家小区门口,但时间太晚,路边位都满了,宗跃只能开到人行道上停车,说:“我送你进去吧。”   “不用了,这里容易吃罚单的。”叶果开门下车道别。   宗跃还是跟着下车,但保持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叶果家楼下,还保持两米距离。   叶果回头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穿的那么单薄,或许因为出来太急。   她难过起来,为他也为自己,她也渴望有个可以拥抱的怀抱,一个可以彻夜聊天的喜欢的人。   但如果那人是宗跃,一切就会变得过分复杂。她不想搞砸来之不易的合作,又隐隐担心宗跃的付出有明码标价,他买了她的画,是不是默认她就应付出仰慕和情感?   “进去吧。有机会再说!”宗跃说。   叶果装着冷静地说“晚安”,跑进楼里,用钥匙开门却对不准门锁,进家门后,靠在门后,忽然特别难受,觉得自己太软弱。   “还好有份其他工作。”她揉了揉鼻子,进了浴室。   一场热腾腾的淋浴之后,她的情绪逐渐平稳,理智开始占据上风。   她觉得宗跃不至于拿什么当筹码,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表白,一场事故,他们两个都有点可怜。想明白后,她舒服多了。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进来了一封新邮件。她以为是宗跃或者画廊发来的,打开却发现不是。   它来自一个眼熟的邮箱,几年前她曾发过邮件,却从没未收到回复。   亲爱的叶女士:   希望您能看到这封邮件。   我清理旧邮件时看到您的来信,距离上一次来信过去太久时间,希望您还是使用这个邮箱。   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但并非无法解除。我现已来到中国,希望和您见面。   尊敬您的千 第26章 51 看不到光的暗湖(2/3)   叶果不擅长应付这种邮件,又读了一遍,关闭了它。   被凝视的感觉激起厌烦,焦虑中又诞生恐惧,比起回应,她更担心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叶果没有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她清晰知道自己的弱点,过去和未来都是这样。   二十三岁那年,培训学校原法人离职后,证件从工商、税局到银行完全变更。   当证照印上叶果名字后,她意识到了风险。   银行卡和 2 个转账 U 盾还在郁荆生手里,理由是他一直负责统筹和付款,现在没必要变化。叶果只能通过银行扣款变动得知账上的金额,扣除老师退伙的三万块,剩下十二万不到。   叶果家境普通,父母尽己所能满足她,令她不算那种在意钱的孩子,但看到郁荆生熟练地询问银行贷款的事,她还是有了一丝警惕。   这种警惕,令她对他的感情出现了一个向下的拐点,也令她认识到身上属于艺术生的那一面。当她望着郁荆生时,感觉他身上渐渐出现灰扑扑的颜色,好像一个走入伦勃朗油画阴影里的人。   资料变更完毕后,郁荆生想带她去宿舍,他的眼神炽热,手又那么冰冷,叶果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们聊聊后面的安排。”他说。   “楼下便利店聊吧。”叶果说。   “我们多久没做了?你是不是不高兴了。”郁荆生不太愉快,好像叶果坏了他心情。   叶果不做声,只觉得厌烦。   郁荆生大概也意识到她的坚决,改聊起课程:“其实没别的,就是我和老吕聊过你,他建议你带速写,但我觉得你不合适,没意见吧?”   老吕是离开的老师,之前是他带速写,讲课耐心,能力很强。速写在三门中最考验综合能力,让叶果代课没问题,但郁荆生做了决定,她也接受。   叶果猜到了他的打算,报酬按照课程分配,他可以拿走速写老师那份。但她也希望少带课,因为家里外婆身体不好,血压居高不下,正在等床位去住院,家里亲戚也不太齐心。   外婆有三个子女,叶妈排行老大,下头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叶果小阿姨的老公是个生意人,买了很多套房子,但因为姨父是独子,经常出差在外,小阿姨就辞了工作,和公婆住在一起,照顾老人,盯儿子高考,成了全职主妇。   叶果小舅是国有企业基层办事员,人好但有点懦弱。小舅妈当年是看中小舅脾气好才结的婚。她娘家有些钱,拆迁分到了房子,为人作风泼辣。叶果看到她就会想起鲁迅笔下的圆规脚。   三家人中,叶果家经济最普通。   外婆等到床位就入院,叶妈把小阿姨,小舅和小舅妈都叫来了,商量关于入院的陪护问题。   小阿姨一上来就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脱不开身,身体也不好,没办法陪的。”   小舅妈也跟着说:“我们小孩都在读书,你们果果工作了,没心事了。”   “不陪就凑钱找护工吧。”叶妈说。   两家又不响。   叶妈接着说:“价格我问来了,大家凑一凑。”   小舅妈直接拒绝:“妈有退休工资,干嘛不用!爸过世的时候,房子那一半都给她,我们几个都没要,现在干嘛要我们出钱?她这点退休工资么用用光呀!”   这说的是另一件事,一楼叶果后来住的小房子,外婆生前住着。   在叶果外公过世后,这套房子的一半法定由外婆和子女共同继承,但小阿姨和小舅就说把房子卖了,给外婆找养老院。外婆不去,家里就吵翻天。   叶果家那时候住得远,找了居委会调解,又找到小舅单位领导,最后几个子女签了放弃继承权的协议,才把另一半房子过给外婆,平息了这件事。   但就此外婆和小阿姨、小舅就此有了心结,他们只过节问候一下,平时几乎不来往。   外婆也犟,坚持一个人住。   叶妈看到老人家只吃泡饭酱瓜,怕她营养不良,就和叶爸商量搬到附近好照顾。恰巧那时二楼有套小两室置换,叶果家就贴钱搬来了。   搬来之后,小阿姨和小舅探望的次数反倒多了些。   外婆说:“我这包袱丢给你了啊,他们来做好人了。”   如今这两家,又不约而同拒绝分摊护工的钱。   “阿姐你开销小,一个女儿,我们两家儿子,娶老婆开销大,对吧二姐。”小舅妈说。   小阿姨不做声。   这话把一出,叶妈就没留他们吃饭,大家不欢而散。   一对一护工比叶爸的工资还高,叶妈本想说干脆三家一起,现在只得他们一家人张罗。   “我来吧,之前常熬夜,习惯了。” 叶果心疼爸妈。   “你还要上班。”叶妈也心疼她。   “我有午休时间的。”叶果说。   那段时间,叶果白天去教室,晚上去医院,在病房浴室洗头洗澡洗衣服,外婆起夜就扶她去,特别的事就叫护士,不只看护外婆,旁边几个病床也帮忙留意。三周过去了,再年轻也受不了。   外婆看了难过,说:“果果啊,你脸色蜡黄。”   叶果笑着说:“不是的外婆,我香蕉吃多了。”   她虽然笑,但有时真的会感觉头晕想吐,除了家里累,教室的事也令她烦心。   因为频繁更换老师,郁荆生和学生互有怨气,他在教室里训斥学生,群里也是一样。   叶果不和他争论,私下给学生发信息,鼓励他们。一些学生表示不想上课了,叶果请他们一定坚持,打了很多电话安抚。   外婆在第四周出院,小阿姨和小舅没出现,只在群里叮嘱叶妈把老娘照顾好。他们一个月只来过一次,五分钟就走。   外婆出院的晚上,把叶果一家三口叫到一楼。   “我要把这套房子过给果果。”外婆说。   叶妈惊到,说:“妈!这样我和二妹他们要闹矛盾的。”   “我人没了,你们也要闹矛盾的。你妹会觉得这房子是她的,因为我从小亏待她。你小弟媳也会说这房子是他们的,因为生了叶家孙子。啧,我儿子的福都没享到,还享孙子的啊!”   “妈,过一段时间再说。”叶妈说。   “不过了,尽快办……宝菱啊,当年我不同意你和老果,现在觉得还是你们贴心,把果果养得孝顺,我享到福了。”   叶爸也有点难过,说:“妈,过去的事不要讲,养好身体。”   “好不了,老太婆说走就走。”外婆的病气还在脸上,因为激动,当夜脸色也不对了,吓得叶妈赶紧让她立刻睡觉。   回到二楼家里,叶妈和叶爸觉得不妥,但后来叶妈先想明白:“他们比我们条件好,房子好几套,还不肯给老人出钱。我们对老人照顾得多,妈妈愿意给果果,那就给果果,让他们骂我好了。”   之后,他们就预约了赠与和遗嘱公证,去房产交易所提交所有权变更申请,过了公示期,缴完税金,新房产本上印上了叶果的名字。   变更之后的一个月,外婆的身体变好了,还能去小区健身区锻炼,但到了梅雨季又觉得胸闷,血压控制不住。叶妈陪着她去看病,医生调整了药量,说不行再住院。   叶妈在家族群里说起这件事,小阿姨和小舅又不响。   叶妈火了,发语音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小舅妈也语音回复:“有病么去看呀!叫什么啦!我们又不是医生咯!”   那段时间,叶果为了外婆就去一楼打地铺,睡不着就躺在被窝里看手机,看着家族群吵架,又看郁荆生在授课群骂人。她实在受不了,发信息给郁荆生,说再这样学生就要退学了。   “我就在劝退!没天赋不要浪费时间!”郁荆生一句话回了她。   叶果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冷酷。   他当年算是省联考状元,最早的几个老师也都是状元,但他最自视甚高,最难沟通。她感觉到越来越大的分歧,一开始因为家事短暂分散注意力,现在再看他,感觉没办法和他相处下去了。   只是想到是不是要分手,心中又有些不舍。   她忍不住给原法人老吕打电话。   老吕和她关系不差,在电话里说:“叶老师,我能想得到最后还是你当法人。他就是这种人,我奉劝你一句,尽快退出……这家伙不是能合作的人,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但劝你尽快退出,不管是工作,还是个人问题上的。他不是要教学育人,只是享受那种感觉!他能力没问题,是人品有问题!”   叶果被巨大的疲惫感压倒,承认老吕是对的。   除了教学分歧,她的收入也出现了问题,工资减了一大半。虽然家中有事,但她都正常来上课的。   郁荆生回答:“现在特殊时间,期末一次性补给你。”   叶果不想和他争。这一届比上一届人少了三分之一,明年可能更差,她开始考虑不再招生,结束后去找工作或者考研。   一想到要结束,她就决定不再计较。   工作上的事忙碌,家中外婆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叶妈让她少出门,但老人家耐不住,稍微感觉好就想走两步。   一天,外婆刚出家门就朝天摔了一跤,后脑勺着地,进了医院急诊室。   安顿好老人后,叶妈决定还是是要通知大家,结果两家三人冲进医院,一来就兴师问罪,说她不当心,让她负责任,三个人在医院走道里大吵大闹。   外婆在第二天从从急诊观察室转入住院部。叶妈觉得愧疚,白天她在医院里照顾,晚上舍不得再让叶果陪夜,找了一对一的护工。   叶果每天下课去看外婆,看到她身体比上一次住院时单薄了很多,头脑和言语也不清楚,记不得谁来看。叶果说不出的难过,又对自己说“暂时的,会好的”。   那段时间,她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有一天,她正在上课,手机响起,叶爸打来的,让快来医院。   叶果预感不对,马上和郁荆生打电话,让他过来替她。等打车到医院,小阿姨和小舅舅舅妈已经到了,大家围着病床。   叶妈流着眼泪,用热水给外婆擦身体,说:“妈,走好。”   小舅和小舅妈大哭了起来:“妈哎~~~~~”   “妈!”小阿姨也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叶果请假,郁荆生带全部的课。   她在群里看到他训人,实在没精力管,太过分了会在群里安抚几句,郁荆生就回:叶老师,你好好处理家里的事!   外婆在市中心的殡仪馆办理仪式,来的人很多,以前单位派了人来悼念。好久没见到的堂弟和表弟也到了,长得和成人那么高,脸和表情还是孩子的,不爱说话。   那天悼词是叶妈写的,叶爸作为女婿念。叶果听到外婆的生平,感叹她那一辈人的不容易。   那一场仪式办得十分简单,外婆的遗体装在堆满花的棺材里接受瞻仰,她面容慈祥,但整个人缩得很小, 像一个仙人老太太。叶果把白色菊花铺在外婆身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天小舅捧遗像和跟车送遗体火化,其他人一起跨了电子火盆,去殡仪馆里的餐厅吃豆腐饭。   席间,大家说外婆没吃什么苦头就走,是有福气的人,儿女和第三代都孝顺。叶妈叶爸忙着招呼来宾,叶果看到小阿姨和小舅妈低头说着什么。   门口等车时,阿姨走过来对叶妈说:“阿姐,妈妈的房子找中介挂出去吧。”   小舅妈不响,也看着她,明显已经商量好了。   叶妈望着二人,满脸疲惫、悲伤,整个人好像老了五岁,吸了一口气说:“这套房子,妈已经过给果果了。” 第27章 52 看不到光的暗湖(3/3)   叶妈说出话的一刻,四周安静了。   小阿姨悠悠重复问了一遍:“阿姐你说什么?”   叶妈挺直身体,说得更清楚:“妈的房子给果果了,有遗嘱,做过公证,房子过户完了。”   小舅妈尖叫了一声,伸手过来抓叶妈,被叶爸伸手挡住,指甲抓到他手臂上,把黑纱拉掉了。   “叶宝菱你不要脸!”她打了两下叶爸的手臂。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小舅妈穿着黑衣服,十个手指甲却涂得血红,耳朵和身上戴着金。叶果听到她从礼堂出来和小阿姨说:“我是一定要带黄货的,这里死人多,阴气重,晦气。”   叶爸挡在前面,叶妈干脆一次性把话说清楚:“这是妈的决定,多年都是我们在照顾,医院也是果果陪夜,她想明白了给果果,我们也是应得的。”   小舅妈又要绕过叶爸去打她,叶爸一直挡她。   这时小阿姨在一边已经哭起来,边哭边打电话说:“你赶紧从家里过来!叫部车过来!出大事情了!你儿子房子没了!”   今天外婆仪式小姨父没出现,小阿姨说他在外地,赶不回来。   小舅妈打不到叶妈,就用包抽叶爸,说:“你个倒插门!叶家关你什么事!”   叶爸不还手也不还嘴,小舅妈用包抽到他的眼睛,叶爸一把夺下包,丢在地上,说:“你不要太过分!”   小舅妈占不到上风,干脆大叫起来:“打人啦!外地人打人啦!男人打女人啦!”   叶果在一旁快哭了,从没见过这种场景。   有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出来,把她拉到一旁说:“小姑娘,你拦部车赶紧走!这种事我见多了,没结果的,赶紧走!”   “我们要打官司!!!”小阿姨边抹泪边叫。   “我们家条件不好!妈愿意给我们!”叶妈也失控了,大吵起来。   “你找个穷男人,活该条件差!”小舅妈捡起了包还要打人。   这时殡仪馆门口正好停下一部车,有人下客,叶果上前拦下来。叶爸拦着小舅妈让叶妈和女儿先上,自己最后上车。   小舅妈在外面拉门把手,用脚踢车门,大叫:“叶宝菱,你给我下来!”   “这女人出门没吃药啊!”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差点掀翻小舅妈。她在后面追了几步,没追上,丢了个鞋过来。   等到都不见他们,车里气氛才逐渐沉下来,司机估计想说话,但几次想开口最后闭嘴了。   叶妈抽泣起来,说:“早晓得闹那么凶,我就不答应妈了,现在真的断六亲了。”   回到叶家,三人都很疲惫。叶妈头痛想吐,叶果量了血压发现飚到一百六,赶紧让她躺下。   刚躺下没多久,门外响起了哐哐声,敲门,踢门,还有叫人名的声音:“叶宝菱,出来!叶果,你也出来!”   声音里有小阿姨,小舅妈,还有小舅。他以前是喜欢息事宁人的,如今也在外骂道:“老棺材你给我死出来!你打我老婆啊!你敢打我老婆啊!”   叶妈从床上坐起来,红着眼睛要出去。叶爸让她睡,顺手带上了卧室门,打了 110。   十五分钟左右,门外的叫骂停了,警察到了。   叶爸开了门,小舅妈一看就往里冲,他赶紧拦住,又挨了小舅妈几下。   来了两位民警,年纪大些的训斥了她,让大家一个一个说明情况,了解了基本后,开始教育:“矛盾要通过正当手段解决,可以请居委协助协调,不行就法院起诉!你们现在涉嫌寻衅滋事,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我可以对你们实施处罚!”   小阿姨激动地说道:“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骗取房产!”   “可以请居委协助协调,不行就法院起诉! ”民警又说了一遍。   “你警号多少,我要投诉你!”小舅妈叫。   民警指了指自己的警号,说:“我们执法有全程录音,接受人民群众监督。”   那几人又吵了几句后走了,到了晚上继续来,没有踢门而在门口骂喊,而是添油加醋爆叶果的家事……   “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的丑事!叶宝菱你做得出!骗大家放弃老爹的遗产,一个人独吞!”小舅妈叫道,小舅也在。   叶爸对外喊说:“打 110 了!”   大概听到报警,他们又骂了几句,逃走了。   当天晚上,叶果躺在床上,忍不住哭起来。   小时候大家都很好,小阿姨送过她彩色水笔、小舅给她买过红色小皮鞋。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大家都喜欢她。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她睡不着,只能看手机,看到有学生给她发来信息:叶老师!郁老师今天没来上课……   信息时间是下午五点。   她给那个学生打电话。对方告诉她,早上郁荆生和一个学生起矛盾,针对人家好几次,让他别来。大家都帮这个同学,起哄说他不来就大家都不来,让郁荆生退学费。   叶果知道事情闹大,就给其他学生发信息,说第二天去教室见大家。她还联络郁荆生,但电话关机,信息不回,只能明天再联系。   第二天郁荆生还是没回信,电话继续关机。   叶果先给叶妈量血压,睡眠和药起了作用,血压降到一百三。她放心了一点,想出门解决教室的事,但没想好怎么和家里说,又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叶爸让她别开,自己去开。   门外站着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穿西装挂名牌,模样有些熟悉,问:“请问叶宝菱女士住在这里吗?我们是房产中介公司,听说您家一楼有房产要卖,想进来拍一下视频。”   叶妈知道是那几个人干的,气得从卧室里跑出来。叶果让她回去躺下。叶爸和两人说明不出售,请他们离开。   等叶妈重新平静,叶果偷偷说要说回一次教室。   “什么时候了还去!”叶妈发火。   叶爸赶紧让她躺好,对叶果低声说:“早去早回。”   叶果不耽误时间,打出租车进教室。学生都到了。入口挂画的墙壁空出来,她和郁荆生的画都不见了,包括她的毕设系列作品,有十来副。   “你们知道画去哪儿了吗?”叶果问学生。   “我昨晚锁门的时候都还在。”一个同学说。   叶果望着空荡荡的墙,又打郁荆生的电话,还是关机。   同学们看着她打完电话,才以商量的口气说:“叶老师,没人上课了!我们想退费!”   叶果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明天开始我会重新上班,大家能不能再看一段时间?”   同学和她关系不错,暂时都同意了。   今天同学就先下课了,明天开始正式上课。叶果开始打扫教室,发现郁荆生回信息了:   我退伙了,你自己教吧。   接着,进来一条公司账户的银行短信:……劳务支出 111,358.00 元,余额 0.78 元   对方户名:郁荆生   公司钱都被提光了。她电话打过去,又关机。   那天,叶果在楼下便利店坐着好久,反复打电话,脑子已经懵了。   除了银行短信,她还收到了好友申请——教室的房东。他们有 3 个月房租没交,加上欠的物业费水电共 51,321 元。房东非常生气,说要把教室锁了。   叶果把自己的两万块存款给他,请再宽限几天,又打电话给郁荆生,还是关机。   之后为了防止退学,她一个人上三门课,尽力教课又心神不宁。上了一个礼拜,学生们又开始说不学,经过那么多事,大家心态都不稳了。   除了学生想退学,半夜也有家长打电话来:“你们没有教培资格的,我们要求退费退学!不退就去举报。”   叶家座机和叶妈手机也不断收到中介电话,一楼还被贴了“房东直租”“中介”这样的广告。   叶果要崩溃了,账户里没钱,就想起里银行贷款,第二天立刻打电话给客户经理,但经理认为他们的流水差,审批难,时间久。   她只能上网搜借贷公司,找到了一家还算正规,凭营业执照可以借 10 万,出款快,利息高。   她一咬牙,提交申请,第三天放款了。   打电话的家长逼得很紧,叶果就给每人退了两万,请求他们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到了第二天,所有学生还是都知道了,集体要求退费。   全部退费加上房租,要二十几万的费用,她在借贷公司还欠着十万,完全不知道怎么解决。   她只能请大家给一些时间,当晚回去就倒下了,发起烧来……   叶爸问发生了什么。一般叶果不说,他和叶妈不会主动问。   “教课压力大,我吃点药,躺躺就好了。”叶果不想再添乱,装着无事说道,躺在被子里整个人发冷。   夜晚十一点,又有电话进来,她以为是学生或者家长,却发现是黎虹。   “小叶!你还好吗?”那头声音有些急躁。   “…还好。”叶果犹豫了一下,没说。   黎虹先说了:“听说你和小郁一起办班,我有个朋友看到他在河北旅游。你们的学校现在怎么样了?”   叶果终于忍不住,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   黎虹简直气晕,在电话里爆了粗口,凌晨就来到了叶家。叶爸听见敲门声以为又是亲戚,开门一看,是老师。   “叶爸爸晚上好!我叫黎虹,是她大学的老师,来看看你们。”   黎虹画着精致的妆,提着帆布包和一个大果篮,家访似的来看他们。   和叶爸寒暄了几句,她就进叶果的房间,关上房门,她从包里拿出一捆人民币,十万块。   叶果知道她要干嘛,立刻拒绝。   “你让我负点儿责,因为我你才认识那个畜生!你让我负点责!”黎虹抓着她的手用力按在钱上。   这一刻,叶果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没事的,老师在!”黎虹抚摸着她的头。   那一晚,黎虹要了要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包括同学的,房东的,离开的法人吕老师的……一整晚没有睡,一直在发信息。   因为老师带来的安心感,叶果平静地睡着了,第二天起来,还是发烧到三十八度。   “小叶,今天坚持一下,我们一起去教室。”黎虹说。   因为收到消息信息,同学们都到了教室,有人等待的时候拿着画架练习素描,好几个同学其实能得很好的分数。   黎虹确认到齐了,站到讲台前,说:“大家好!我是给你们发信息的人,我叫黎虹,是美院的老师,如果你们希望考本市最好的美院,我相信那应该就是我们学校……”   同学们鸦雀无声。黎虹确实是有魅力有气场的老师。   “我教过很多优秀的同学,现在大家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在这些学生中,除了天赋过人,更多是克服了难关才考上喜欢的学校,这些困难包括时间的管理、心态的把握,还有更多复杂的情况…我相信这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课题。”   “黎老师,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和老师,只有叶老师一个!”有同学说。   “我们有三个月,时间充足!”黎虹说。   “您发信息说有新老师,是您吗?”又有同学问。   黎虹笑着摇头,说:“有比我更合适的老师。”   “是我。”   门外走来一个人,叶果听出了他的声音,是离开的教速写的吕老师。   “黎老师帮我买了最早的高铁票。”他说。   接着,又进来两个老师,叶果也认出了他们,是美院教她的老师。   黎虹介绍道:“吕老师大家都认得,这两位是我的同事,也是美院的在职老师,带过最好的学生,明白如何拿到高分,也懂得如何帮助大家克服难关……你们说缺少时间和老师,这些都能解决。”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   “现在决定权又回到了你们身上,有人愿意再努力一下吗?如果不愿意,我们的退款也都准备好了。”黎虹说。   那一天,所有的学生都提出要继续上课。   叶果接着就回去休息,黎虹让她先偿还借贷公司的钱,用她的十万元。之后叶果还收到已经退费的学生联络——听说有很好的老师,他们希望重新回来上课,退回他们拿回的学费。   之后一切开始顺利,直到大家参加考试、出分查分,叶果悬空的心才落地。   几个学生如预料得到高分,排位靠前,其他同学也比预想更好。有同学问问有没有下一期培训,想推荐熟人报名,叶果拒绝了。   她决定关闭学校。   在这场并非由她发起的办学中,美院老师分文不收,吕老师只要了住酒店的钱,她还是赔进了全部存款,欠了黎老师十万块。但她已经觉得是万幸,用最后剩下的钱,请老师和同学吃了顿饭。   最后一晚,她将门用 U 型锁锁起来,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告诉自己结束了。她下楼,想起过去的一件件事,路过实习的画廊,看到那里正搞一个小型活动。   老板看到叶果,对她热情招手,请她进去。   叶果却笑着摆手,转身离开了。   房产中介在半年之后消停,小阿姨和小舅妈说要去告叶家,却一直没有消息……叶爸咨询了学法律的朋友,那位老师说他们看起来合法合规,法院可能很难受理起诉。   关于郁荆生转走的钱,黎虹和吕老师建议她报案,但叶果不想再提,就当作和他的了断,真正的了断。   她也试图恢复到以前的生活,正常作息,稳定生活,却逐渐开始感受到自身的变化。   当觉知的触角延伸出去时,一种巨大的焦虑就会涌来,令她感觉无力,拿不住画笔。   叶果觉得自己最骄傲的部分消失了,像手臂被折断,肢体恢复,神经却死去了。   因为要工作还债,她入职了一家小贸易公司,当一个不起眼的文员,做不相干的生活,回归平静的生活,晚上却总也忍不住会哭。   爸妈以为是她是办学失败,安慰说:“不要紧的,年轻时失败很正常。”   但她知道,自己是需要一个很长很长的修复期…   回忆部分结束啦!附上大手子太太新作! 第28章 53 冬日花园   叶果觉得自己很幸运。   宗跃是个体面、理智的人。他发来新的客户需求,大家完全合作优先,他是个商人,叶果是优质合作者。   宗跃发来的文档来自一家 H 股上市营销公司,文档包含公司介绍、本次服务品牌、宣推策划案、执行方案,细化到场地,布景、受邀明星和媒体……似乎为了避开他们之间的小插曲,他没用电话或者信息沟通,直接在 PPT 活动布景那一 P 后插入两页空白,标题是方案一、二,让叶果把设计稿添加进去。   第二天休息,叶果选择熬个大夜。   这次是一款威士忌的新品发布,酒标是一条飞跃的旗鱼,选择有荧光海滩墙绘的 Pleine Lune 特别合适。对于已经充分沟通的墙绘方案,叶果不想大幅度修改,提出相同方向的细化建议。   她锁定墙绘留白部分,绘制效果图,以海岸上的花火画出品牌酒标形状,荧光金、橙的颜色对标酒水颜色,形成华丽的效果。   方案一只有花火,不考虑光线对海浪的影响,   方案二是方案一的延伸,海中有花火的倒映,但不可避免会破坏原来的图形。   艺术要慢,商业要快。叶果想。如果最初的对她的认同有宗跃对她的滤镜,那现在就要做好被严格审核的准备。   早上五点,她做出雏形效果才睡下,几个小时后又起来,吃完午餐继续开工,方案在下午四点发给宗跃,他的团队会后续做报价。   宗跃收到方案,先信息询问是否方便通话。叶果说方便,他拨了过来:“谢谢你,非常迅速。”口气非常客气。   叶果也客套道:“谢谢您给我工作机会。”   宗跃沉默了一下,继续确认方案:“方案二确认可以吗?这次是活动墙绘是一次性的,复原也会很花时间吧。”   “没问题的。”叶果又一次确认。   “那作业时间是否再需要多预留一天?我们会加上酒店的住宿报价。”   “工期够,我回家也可以。”叶果说。   “好,我们看着办。”   挂断电话,叶果有种奇怪的感觉。宗跃的声音清晰平稳,像第二次看看到他的样子,画廊见面那次,有一种冷静疏离的专业感,但她又觉得像是刻意的。   这种感觉令一部分的她安心,另一部分却很惋惜。矛盾感困扰她,但不足以动摇她。   最终方案在周二定下,方案二,Pleine Lune 提供墙绘,其他器材设备由营销公司提供。   告知叶果结果时,宗跃还解释了营销公司模式,商务不是由品牌方对接,而是通过营销公司对接供应商来做。   “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平常心做就可以了。”   定下方案就有了工作时间表,活动时间是本周六晚上,意味着 Pleine Lune 周六包场,周四十二点后停止营业,直到活动结束。   叶果根据时间表调休,同时做颜料的补货,仓库里还有丙烯荧光颜料,她就补充了少量水溶性荧光颜料,以及和装修用防护膜,它们用来铺在卡座上,防止颜料滴溅。   材料周四下午到货,她和家里说两天加班,周四晚八点入场,等着凌晨散场。   叶妈:要记得吃饭,睡觉。   叶爸:加油!二宝的水盆今天到了。(附二万在宠物饮水机前喝水的照片)   叶果:我加油赚钱养它。笑哭.gif   她来到 Pleine Lune,今天一样的时髦热烈,令她觉得自己很棒,但想到这些会被破坏,心中多少有些难受,哪怕是暂时的。   这一夜卡座全满,新来的客人没有位置可坐,干脆进来拍几张照片打卡。服务生提醒点酒的客人“我们今晚十二点打烊”——一切都准备好了。   叶果坐在给预留的吧台位上,老叶又搞了一杯无酒精特调,这次不好喝,酸得要命,又令她想起上次和宗跃在这里喝酒的场景。   她希望今夜宗跃不要来。   晚上十点,宗跃还是带着客人来了,一身休闲装扮。叶果发现他在非商务状态下喜欢穿修身夹克,皮革的、菱格纹,色彩都简约清爽,显得人修长利落。   他看见叶果,点点头,和客人坐进角落里预留的卡座谈话。小伟送一支酒过去,再没打扰。   到了十二点,Pleine Lune 客人都离开了。   清理完桌面,老叶搬出颜料,拿出装修用防护膜铺在卡座和附近地面上。   兄弟俩让其他服务生下班,他们待命,或许是看着宗跃还在,不敢走。   Pleine Lune 的光线很好,叶果一个人也行。   宗跃坐在吧台边,说:“今晚我陪叶工,你们走吧, 把流水留给我看一下。”   “好的老板,您慢慢看。”老叶把笔记本电脑递过去,拿了外套和小伟速速溜走了。   Pleine Lune 厚重的皮革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酒吧音响传出轻盈舒缓的法语歌,低哑呢哝的情歌,大概是老叶忘记关了。   宗跃坐在高脚凳上,单肘撑着吧台,问:“音乐会吵你吗?”   “不会。”叶果有点紧张。   “这首叫冬日花园。”   叶果停下了调颜料的手,想了一下这几个字,感叹:“好美的名字。”   她试图从文字中找到画面,觉得不像是冬日,倒像一对春日郊游的男女,有着彼此未挑明心事,喜悦又惆怅。她不确认是否是自己内心的投射,但这首歌的氛围确实一如上周六宗跃送她时的心情。   “歌是您挑的?”叶果问,想让自己放松下来。   “这首是。”宗跃说。   叶果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在这里,影响你吗?”宗跃又问。   “只是工作的话……”叶果提示他。   “好。”宗跃的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   之后两人各忙各的,叶果集中精神,爬上覆盖保护膜的卡座,用粉笔在空白处定位,再次感叹他们用了置地非常细腻的乳胶漆——这些都是宗跃的选择。   按照计划,今天她需要完成墙面底色。   荧光丙烯不像油画需要考虑混合,但品牌方需要写实效果,她就得做出更有质感的雾面,为此叶果研究了网上艺术花火的视频,最佳效果是用扇形笔揉出效果。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宗跃的声音:“喝水吗?”   转过身,看到宗跃拿着玻璃杯,杯子里插着一根吸管……   叶果想去接杯子,双手却都是颜料。宗跃将杯子递到她面前,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宗跃,二人四目相对,她垂下视线,低头含上吸管,一口气吸完。   水温刚好,她也非常渴。   “每半小时我给你拿一次水,其他时候随时叫我。”宗跃收起杯子,走回吧台,继续看电脑。   随后,他真的每半小时过来一次。   叶果喝的水逐渐变少,最后只是润润嗓子,四个小时过去,笔用废两支。因为体力下降,她开始感觉焦虑,烟雾的难度高过海滩,原本可以偷懒,只是自己那关过不去。   叶果想到宗跃提醒她的:这是一次性的作品。   但她不后悔投入大量精力。   凌晨五点,今日计划接近完成。宗跃早已看完流水,安静地在吧台旁等待,间或站起来走几步。   叶果扶着卡座下来,感觉脚软腰痛。宗跃上前伸手扶她,她没站稳,手搭上宗跃的袖子,留下了五个指印。   “啊,抱歉。”她知道他的衣服都很贵。   “洗得掉。”宗跃的动作很稳,直到叶果站稳在地面上,他才找纸巾擦了一下。   叶果想拿装清水的喷壶帮他清理,他却说:“不用,五点多了,先去补觉吧。”   “我直接去画室上班,可以午睡一下。”叶果说。   “酒店都订好了,不要浪费,去躺三个小时,到点我叫你。”他拿起叶果的帆布包。   两个人一起出门。外面天色还暗着,车很少,偶尔看到一两个晨跑的人。他们穿过马路,到广场对面的酒店,大堂的光线铮亮,像是新开的。   宗跃帮叶果办理入住,自己也开了一间,房间在两个楼层。   “八点半我给你打电话,大厅等你。”宗跃说。   叶果嘴上说着不想睡,进房间躺下去就昏睡过去,梦里还在画,宗跃在后面给她喂水,用的是猫用饮水器,刚给二万买的同款……她吓得醒过来,竟然九点了!   手机上有五六个未接电话,都是宗跃的。   叶果赶紧穿衣服下楼,他已经在大厅,换了一件新夹克,手里还提了个袋子。   “抱歉,睡过头了。”叶果说。   “没事,不过不能送你了,我准备去甲方开会,你吃完早餐叫出租车走吧。费用我报给你。”他把袋子给叶果,里面装着两罐红牛。   晚上,叶果到 Pleine Lune,他又是先到了,上来就问:“吃饭了吗?”   叶果摇摇头,说没胃口。   宗跃叫兰州拉面的外卖,让白庭厨房做了晚餐送来,是叶果喜欢的白斩鸡,鸡汤、菜心苗和热米饭。搞得她嘴上说不吃,身体特别诚实。   吃了饭后,她整个人精神都变好,碳水令人快乐。再看墙绘,发现雾面的手法可以放到下次作品中,她学习到了新的经验,便继续大胆地在底色上绘制旗鱼酒标……最后在海浪上勾出倒映,破坏了原来的墙绘,但她确定可以复原得更好。   这一夜,宗跃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每半个小时让她喝一次水。   工作接近尾声,他开始拍照,发信息,打电话,提醒她哪部分加强……他保证和客户第一时间确认,拽着客户也不睡觉。   等叶果从卡座上下来,宗跃仍然上来扶她,这次外套脱了,袖子卷到小臂之上。   叶果感觉全身要散架了,手搭在他赤裸的小臂上,感觉皮肤光滑紧致。她又忘记了自己手上的颜料,按了五个指印。   结束后,宗跃对着墙面拍视频,继续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比了个 OK 的手势——对方确认验收。   凌晨六点,他还是和叶果去对面酒店,但他却已经退房了。   “您不休息吗?”叶果问。   “不睡了,我回画廊换衣服,九点他们入场,我也要在场。白庭会送午餐到你房间,我和前台说了,延迟到下午两点退房,我们还订了三楼的水疗,你做个按摩放松一下,五点之后过来。”   叶果从他身上看到了之前的样子,利落,高效,细节拉满。   “我也想回去换衣服。”她不确定晚上穿什么。   “衣服我来准备,如果你愿意穿的话。”   “其实不用!”   “你的鞋子 35?”   “34。”叶果纠正,又觉得自己被套路。   宗跃笑了,好像得逞,说:“这一次,我以为你不会再合作,那我就搞砸了……”   他的语气庆幸里带着失望,还有些像示弱。   叶果从他的精神屏障中看到一丝裂缝,感觉他露出了普通人的模样,担忧,焦虑。这两天他全程在场,似乎也是为了确认一切顺利。他的从容里有掩饰的痕迹,冬日花园的歌,也是确认的一部分。   宗跃终于再度提起他的告白:“所以还是拒绝我,对吗?”   叶果有了心理准备,点了点头。   宗跃也有准备,说:“我拒绝过别人很多次,偶尔被别人拒绝也正常。”   “抱歉。”   “不用道歉,我以为你有点喜欢我,但没想到你会立刻拒绝我。”这句话像是抱怨。他流露出神经质的似笑非笑的小表情,又像是嘲笑自己。   “您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吧?”话说开了,叶果干脆问个明白。   宗跃大概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说:“我准备了很多天,从订花就开始,但你没感觉。”   再回忆那几天,他看起冷静,实际上应该是紧张。叶果有感觉,但总是选择回避。   “抱歉。”她还是道歉。   “你说的对,我停车确实吃了罚单。”   那天宗跃送叶果回来,车停在人行道上,叶果早说会吃罚单。   叶果想笑,又问:“为什么是我?”她觉得宗跃会喜欢明星型,或者是白小姐那样的气质型。   宗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温柔,这是他告白时叶果没看到的。   “你身上许多有趣的地方,灵敏又迟钝,喜欢钱却好像不那么看中钱……从 Pleine Lune 试营业那晚开始,我就想给你下定义,但总是很快被推翻,你看起简单,又永远让人意外。”   “我从小就有点怪。”叶果嘀咕。   “是挺怪的,偷拍我又拒绝我……”   “这个真是误会!”   宗跃笑了,笑开了像高中男生,他看着叶果说道:“我也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这句话令叶果想到了一些曾向她表白的男生,在他们间还有一个灰色的影子。   “谁看到您都会笑的。”她努力打起精神。   “嗯,这是实话。”宗跃似乎接受了被拒绝的事实。 第29章 54 仲夏的冬青叶   触碰到酒店松软的床铺,叶果就睡过去,感觉做了一个长长但记不清的梦,直到中午被敲门声惊醒,午餐到了。   白庭送来切好的鸡腿,烫好的生菜,加木耳的清淡鸡汤,鲜甜的米饭。   叶果饿了,吃了个精光,睡饱就能尝出味道来,鲜美又一点不口干。   吃完饭洗澡,衣服也送到了。她想起宗跃的衣柜,担心是过分时髦的衣服,打开却意外喜欢。   手感极好的毛茸茸连衣裙,淡绿中带轻微的灰,配着仲夏冬青绿的小围巾,一双褐色的麂皮绒圆头靴,还有奶呼呼的牛角扣白色风衣……叶果感叹这些衣服这样可爱,想起好久没买衣服了。   袋子里还有化妆包,里面是一些大牌口红、粉底、眉粉、香水的试用装,和一对小小的人造珍珠耳环。   她确实需要这些,这几天都穿牛仔裤和旧卫衣,牛仔裤上还有颜料。   她给宗跃发信息:谢谢!衣服很好看。   然后看吊牌算价格,估了丝巾、试用装和耳环的钱,凑了个整数转账,发出去的一刻肉痛,但觉得应该给钱,结果对方立刻退回。   宗跃语音回复:“我们还没谈改墙画的费用。”   叶果:尬笑.gif   宗跃:“等下水疗不要忘,我们费用结清了,建议餐后一个小时去。”   叶果到前台退房,发现水疗中心的钱真的付了,还订了 VIP 单人间,两个小时理疗。   上一次做按摩是四年前,黎虹老师请她的,两个人边按摩边聊天。黎老师身材真好,相比之下她就是个小朋友,现在……嗯,也是小朋友。   叶果想起宗跃送的牛角扣大衣,也像学生款。   她决定不要浪费水疗,便由服务生带上楼。走进单间,有好闻的睡莲香,光线也舒适到令人想睡。安排的按摩师是一位轻声细语的小姐姐,问她是否经常按摩,然后让她躺下,非常轻柔地帮她放松。   不知不觉,叶果又睡过去。   醒来已经四点出头,她立刻换衣服,少有穿上裙子和靴子,戴上耳环,系丝巾,发现丝巾是圆角的,像小时候的绿领巾,椭圆的小叶子,仲夏的冬青叶。   到了现场,那里早已开始布置。   广场入口有海报和旗鱼酒标。Pleine Lune 门口的月球装置也被拿走,换上金属旗鱼,室内卡座临时拆了,桌子拼成长条,摆着烛台和麦穗,还放上了小食,坚果、巧克力……酒吧变成了西餐厅。   此时墙绘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紫光灯未打开。   老叶和小伟一身酒保服,忙着摆餐具,还有几个人正在调整吧台上的展示柜。   宗跃换了浅绿色的休闲西装和白色长裤,戴着黑框眼镜,正和一个人聊天。叶果进来,他招了招手。   “我来介绍下!这是这次的墙绘师,叶果。”他向身边人介绍道,“也是非常出色的设计师和画家。”   他又介绍对方的身份,一位威士忌杂志的主编,之前和他是同行。   叶果觉得两人气质很像,对方比宗跃年长,江湖地位更高的样子。他对叶果非常友好,聊到酒水类包装也需要设计师,业内还有各种评比,建议叶果可以尝试。   又聊了几句,他短暂离开,宗跃才和叶果说:“这里一会儿很热,我带你去存外套。”   存外套是临时租借的办公室,已经存了不少衣服。叶果脱下大衣,发现毛衣颜色和宗跃的西装是一个色系,口袋巾也和她的围巾一样,是仲夏的冬青叶色。   叶果还没问,宗跃先说:“这款方巾是我的,但没戴过,你比我合适。送你了!”   回到酒吧,品牌方和营销公司的人也到,两位三十多岁的男性,和宗跃一样西服白裤,显得更为商务,也更为普通。   宗跃事先向叶果介绍,两人都姓李。   营销李看到宗跃立刻招呼:“宗老板,别来无恙?”   品牌李也看到宗跃。两人几乎同时伸手。宗跃先和品牌李握手,才到营销李,三人显然熟识。   “宗老板什么都干得有声有色。”品牌李说。   “您过奖了,是我运气好。”宗跃说道。   营销李接着奉承说:“谦虚了宗老板,你当甲方的时候能拽着我们通宵不睡觉,成了乙方还有这个本事,你这样的人不成功,天理不容。”   “靠大家赏饭。”宗跃说话是客气的,表情还是骄傲的。   营销李大概想在品牌方面前表现,又说:“那今天就等看出片效果了,我们是花了大价钱的。现在可根本看不出。”   紫光灯未开,Pleine Lune 确定普通,姿色平平。   “现在看出来就不是惊喜了。”宗跃说。   现场陆续到客,二李过去招呼。   打发了客户,宗跃又过来找叶果。   “中午吃了吗?”   “吃了。您呢?”   “没吃,没什么胃口。”宗跃看到桌上的巧克力,便吃了一颗,又露出嫌弃的表情,“太甜,里头到底夹着什么?”   当天发布会到场 40 人左右,都像是圈中人,包括媒体、小明星和网红,大家相互都认识。   新品发布开始后,大投影幕上放品牌故事。   宗跃和品牌方坐在一起,和叶果隔着另一位主编。落座前他向那位介绍叶果的身份和作品,席间那位也和叶果聊了不少。   等到投屏内容放完,紫光灯才全部打开,墙绘花火和海浪显现出夺目的荧光来,使整个空间散发出一种鸡尾酒式的微醺感。   大家发出了惊叹声,打开手机拍照,录视频,场面令叶果也有些激动。   接着身着夏装的模特开始入场,手捧酒瓶展示,身上和酒瓶上都涂了荧光颜料。有两个人叶果还认识,演过一些影视角色,网上视频 CUT 流传颇广,感觉等到机会就会大爆。   可惜,之后直到活动结束都没有亮点。   叶果觉得,如果没有荧光海滩,这将只是一场无功无过的发布会,标准的商业活动。   体验阶段大家离开座位自由聊天,是完全的社交时间了。   叶果不喜欢威士忌的味道,尝了一口后就喝柠檬水,没找任何人说话。营销李来找宗跃聊天,没话找话地说:“听说你出来后,老东家玩不转了。”   宗跃不接茬:“没听说啊。”   “真不考虑回去?”营销李又问。   “我现在很好。”   营销李嘴上似乎没占到什么便宜,便又夸他以前不知道多风光,现在开酒吧大材小用,还打听墙绘师,问人在哪里。他知道是叶果,但宗跃没向他介绍,他就故意装不知道。   宗跃望向叶果,二人视线相交。叶果对营销李举了举杯:“您好!我是这次墙绘师叶果。”   “哟,我以为你是助理。”   叶果笑得有些尴尬。   营销李接着来敬,问叶果能不能喝,又劝说多少喝一点。宗跃伸手挡杯子,说:“她等下还要忙,把墙绘改回去。”   营销李又挡开他的手,继续问:“叶小姐自己接项目吗?我们的待遇可是比宗老板好多了,我们……”   宗跃冷下脸,故意的。   叶果内心不愿意,立刻说:“谢谢您!我不是职业墙绘师,我画油画,只在这里画。”   宗跃笑了。   这场商业活动线上线下同步,发布会即时口碑很好。结束前,营销李来找宗跃,提出希望保留墙绘一周,是品牌方的意思,费用按天算。   叶果有些兴奋,还掺杂着一丝丝骄傲,活动给了她新的创意,墙面可以搞临时创作,比如加一盏飞艇、一只 UFO,甚至一场流星雨……   等到送走所有客人,已经晚上十一点。   叶果打算叫车回家,宗跃问:“吃宵夜吗?”   他没吃午餐,叶果没吃晚餐。   “去哪儿?”   “兰州拉面,十二点打烊,现在还开。”   叶果也饿了,决定和他一起去。   从下沉广场到兰州拉面店步行十分钟,他们散步过去,宗跃让叶果走在人行道里侧。   “吃巧克力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是刚才桌上的那些。   叶果剥开塞在嘴里,果仁口味。她把包装锡纸捏在手里,搓成一个小金属球,她用力捏着金属球,感觉有微微的弹性。   今夜让她满足,又有点说不出的伤感,拒绝了宗跃的告白,却还继续合作,这多少弥补了她心中的某些缺憾,但到底是怎样的缺憾,她不愿意细想。   到兰州拉面店,大胡子老板在门口烤羊肉串,看到宗跃说:“好久都没来了嘛。”   宗跃也学他说话:“我有叫你们的外卖了嘛。”   “外卖比不上现炒的嘛。”   这个时候店里只有三个客人,桌子随便挑。宗跃选了第一次见面的桌子,二人面对面,坐下时膝盖又撞到,宗跃主动侧了侧身体。   大胡子老板拿小本子记菜,看了看叶果,问宗跃:“女朋友?”   宗跃笑,不回答,问叶果要什么。   那一顿,他们点了新疆啤酒、炒酸辣土豆丝,炒刀削。老板送了荷包蛋,还拿了一次性杯子过来。   宗跃帮叶果倒满,说:“我觉得啤酒比威士忌好喝。”   叶果喝了一口,确实爽。   宗跃一天没吃饭,是真饿了,食物拿上来后他就开动了,大部分刀削面被他吃完,洋葱也没挑出来。叶果慢悠悠喝啤酒吃土豆丝,一会儿就觉得饱了。   等到消灭了大半,宗跃慢下来,又有了公子哥的模样。他拿桌上的纸巾擦嘴角,问:“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什么感觉?”   叶果觉得他晚上空腹喝威士忌,有些醉,回答道:“当时我以为您是少数民族。”   宗跃笑,像是故意使坏,招呼大胡子老板说:“老板,她说我们是亲兄弟。”   大胡子老板显然习惯开玩笑,上来拍着他肩膀说:“不是吗?我的好兄弟!你都跑哪里去了嘛,好久没有来帮我烤羊肉串了嘛!”   叶果大笑起来,一点面子没给。   宗跃也跟着大笑,和老板大力握手,起身埋了单。临走时老板还拥抱他。   “以后多过来嘛兄弟!”   凌晨时分,两人在街边等出租车,大概因为周末没人接单,两人边等接单边在路边等下客。   “您为什么喜欢兰州拉面。”叶果好奇。   宗跃将手挡在嘴前呵气,大概吃了洋葱,觉得有气味。   “还是习惯吧。那时候在北京上班,晚上开完会就是十一点了,饭没吃,商场关门,只有兰州拉面开着,久了就觉得看到馆子亲切,一天都有着落了。”   “我以为您过的是电视剧里的生活……”   “那只是想让你们看到的。”   这时有出租车下客,他招了招手,走了过去……   那天车还是停在叶果家小区门口,两人一直走到叶家楼下。   叶果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但还是说:“再见。”   宗跃没有像往常那样道别,大概酒醒了,松弛微笑的表情渐渐消失,声音里露出不舍,说:“如果再说一遍我的心意,你会不会觉得讨厌?”   叶果无法回答。   宗跃苦笑:“知道了,进去吧。”   回到家中,叶果脱下外套挂在门后,望着漂亮的白色大衣,又解下了丝巾拿在手里看——男女共用的颜色,仲夏的冬青叶。   她给宗跃发信息:我不回答,是因为我不知道。   宗跃的电话立刻来了。   叶果的心剧烈跳起,接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知道呢?宗跃似乎很高兴。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知道……”叶果觉得自己说的什么废话。   宗跃没说话,也没挂电话,二人沉默。   “啊,很晚了……”叶果想挂电话。   “再说一句!”宗跃似乎急了,脱口而出,“那你愿意和我去旅行一次吗?说不定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第30章 55 我去度假,你去写生   叶果惊了,不说话。   宗跃也不说话,过一会儿笑着说:“挂了,晚安。”   叶果躺到床上,回想宗跃说“那只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被触动,又感叹自己哪儿有水平共情他,他的低谷是许多人努力一辈子的天花板。   过了一夜,她觉得事情就这样过去,没想到他又发来信息,不是信息,是个帖子,游学帖。   那是一个艺术协会发起的活动,内容是游览欧洲博物馆和大师故居,一个季度组织一次,最新一期是意、法、梵蒂冈和西班牙线路,参观各大博物馆、美术馆、艺术家故居和画廊。   宗跃语音:“四月他们去荷兰,这几条线我都去过,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当导游。”   叶果正在带课,回以文字:我没出过国,应该办不下这样的签证。   宗跃像预料到了,接着发来国内线——敦煌四天三夜艺术探索之旅,继续语音:“这条线路也不错,沙鸣山旁有一家野奢酒店很出名。”   叶果:我也没那么多时间。   宗跃:那你有几天?   叶果:我周末休息。   她发出去后觉得后悔,马上撤回。   宗跃发来大笑表情,没再做声。   叶果松了口气,没想到下午他又发来了邻市水乡的旅行路线介绍。   “你觉得怎么样?”他还是语音。   叶果干脆不回,直到下班他打来电话。   “饭吃了吗?”他的声音平常。   “和同事一起吃了。”   “吃了什么?”   “工作餐。”   话题似乎陷入死局。   宗跃主动提了下午发的路线:“开车一个小时到,住一天或者当天来回,你觉得怎么样?”   叶果想说“去过了”,或者干脆说“没时间”,但打电话又说不出口,总感觉后面有别的话在等她。   “我是不是在耽误你的时间?”宗跃问。   叶果感觉他看得清楚,说话的方向都被堵死。   “那换个说法,周末我去度假,你去写生,搭我的车去。怎么样?”   他说出写生时,叶果意识到自己好久没出去,这是非常奢侈的活动,学生时代才有的记忆。   她犹豫间,宗跃又说:“如果回来还是没感觉,我就彻底放弃,怎么样?”   之后的一周,叶果没去宗跃家。   她在构思这个月的作品,夜下山茶花,偶尔摸鱼,上网看到便携式带轮子的画箱。她感叹联考都没用上这样高级的收纳箱,除了画板,什么都能放下,一冲动,就直接买下了。   除了箱子,她也想穿什么衣服去,宗跃送的白色牛角扣大衣、自己的牛仔裤最合适,还想起一顶没戴过的红色画家帽,当时也是冲动买下的。   等都准备好,叶果意识到自己非常期待这次的写生…哪怕答应得勉为其难。   叶果和爸妈说周六去邻市写生,要住一天。   叶妈让早点回来,叶爸则笑着问:“男朋友啊?”   “不是!同事!”叶果否认。   叶爸笑,不追问,把在一旁舔脚掌的二万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撸。   周六叶果提早出门,背着帆布包,提着画箱,怕熟人看见,把帽子拉得很低,打算等宗跃一到,马上钻进车里。   宗跃来了,白色跑车还是一样张扬。   叶果把箱子放进后备箱,赶紧钻进副驾驶,发现车里可颂面包,咖啡和柠檬茶都备好了。   周末出城有点堵,叶果在路上主动报告这个月的作业,关于月下山茶她有几个构想,还没最后决定哪个。   “那 Pleine Lune 广告画清除后的设计呢?这个更紧急。”   “我想画 UFO。”叶果说。   “没问题,你有计划就行。我们找到不错的墙绘清洁剂,老叶和小伟会帮你打下手。”   过了休息站,宗跃问要不要下车,她说不要,他们就继续出发。   “你真的要住那家酒店?”他开始谈旅行。   对于和异性出游,叶果有点防备,要求酒店各自订。她选了景区旁的一家,步行一分钟到景区,价格便宜,但评论分数低。她猜宗跃不会选这里。   结果宗跃发来微笑表情,订了同款。   到达景区后先办理入住,叶果发现酒店和足浴店的入口是一个,酒店在二楼,房间正在打扫,两点以后才能入住。   她感觉不妙,宗跃在一旁微笑得人尴尬,但房费都预付了,她干脆装傻。   宗跃负责了交通,她就坚持请午餐。   他们选了一家网上热门的餐厅,吃排行榜前三的白水鱼、河虾和炒豆苗,意外好吃,虽然工艺简单,鱼只是清蒸但鱼肚肥嫩,连宗跃都拍了发给主厨 K。   出了餐厅,宗跃把车开进景区停车场,叶果发现门票他买好了。   “这个需要本人身份证号,您有?”叶果诧异。   “合同登记了你的身份证号,你是金牛座,对吗?”宗跃把电子票截图发给叶果,身份证号码没错。   “那您是什么星座?”叶果也好奇。   “我二月出生,猜?”   “水瓶。”叶果是觉得宗跃有点怪。   “不对。”   “双鱼?”叶果意外,印象中双鱼男生敏感温柔,宗跃就太酷了一些。   宗跃又看穿了她,说道:“布鲁斯·威利斯也是是双鱼座,你看电影里每次都把坏人干完!”   “那是电影。”   “本·拉登也是双鱼座。”   “……”叶果决定闭嘴。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又是周末,景区内聚集着许多旅行团,到处都是举小旗子的导游。   叶果上一次来是高三,比起那时候,这里多了许多商业店铺,还有景区跟拍写真。   走过巷子,迎面走来许多汉服小姐,清装格格,香妃娘娘,还有一身银饰的苗族蓝凤凰,各种金装四大才子……简直时空错乱。   叶果想找写生的地方,河边最好,但到处都是人,架起画架可能被挤进河里,只能继续往前边走边找地方。画箱的小轮子在石板路上咯噔咯噔吵闹,宗跃接过来,提了就走。   他们来到一家咖啡馆,宗跃说要喝咖啡,问叶果要什么。叶果对咖啡不感兴趣,旁边摄影店橱窗里的衣服令她两眼发光。   这是一套精致的月白色明代竖领对襟袄,配粉色的马面裙,比古偶剧里的衣服精致得多。她以前就很喜欢看影楼画册,但因为贵,舍不得拍上一套。   她不打算租,就通过橱窗看进店里其他衣服,看到有个人那么眼熟——宗跃走了进去,指着她现在看的这套。   叶果跑进店,看到他已经拿出手机付款。   “钱照算但不用跟拍,你们收押金,到时候我们直接还,换下的衣服和箱子寄在你们这里。”   “不用了,我还要画画。”叶果拒绝。   “今天还能找到画的地方吗?”   叶果无语。   宗跃把画箱交给老板,放在柜台后面。化妆小姐姐把叶果带进化妆间,帮她换衣服、戴假发,叶果拒绝浓妆,不戴假睫毛,就做了简单的淡妆。   出来时,宗跃正和老板聊天,看到她,眼中露出笑意。   老板借机向他推销:“这位老板,你看我们这里的飞鱼服,全手工,全镇就我们一家!一般人穿不出来,你这身高可以,《绣春刀》你看过吧?张震!刘诗诗!两位不来一套吗?”   宗跃收了笑容,和叶果走出店铺。   下午是游客最多的时候,迎面来的游客见叶果穿得好看,有人问哪里租的,又问能不能合影。叶果一开始害羞,接着渐渐习惯大家的目光。   他们边走边逛来到一个庙前,匾额上写着关帝庙,是这里的景点,里面一尊巨大的石雕关帝老爷像,有人正烧香。   那香太雄伟,足有一米长,跟青龙偃月刀的刀柄这样粗细…   叶果觉得有趣,问:“要拜吗?”   宗跃嘲讽一笑:“封建迷信…”   这时进来了一个旅行团,许多戴着黄帽子的老人,带头的是一个举着黄色小旗子的小姐姐,一口浙普。   “诸位!现在我们来到的是关帝庙啊,古时三国蜀关羽的庙宇,你们知道关老爷在我们民间代表什么吗?财神!武财神!全国各地都有关帝庙,但我们的关公庙尤其灵验,因为我们现在的位置是水路要冲,风水学上遇水则发,以水为财,所以今天强烈建议大家拜一拜,但要记得,灵验了要回来还愿!一定要还愿!”   游客实在太多,叶果给他们让出空间,没想到几个游客以为她是关帝庙的 NPC,和她一起合了影。叶果好脾气地配合,直到拍完才对宗跃说:“我们走吧。”   发现人已经跑到请香处,指着最大的一把问:“这个多少钱?我全要了…”   出了关帝庙,他们又参观了许多小店。全国旅游景点都商品差不多,但这里还是有些地域特色,这个水乡产橘饼、辣椒、紫竹篮和手工灯笼。   叶果看到一个灯笼小店,门口挂满了各式灯笼,有个小哥在店里制作,刚做好的四面方形灯笼上写着:提灯走桥   叶果很喜欢手工灯笼,问小哥多少钱,小哥要五十元,叶果又问自己写字多少钱,小哥还是说五十元。   “四十块怎么样?”叶果还价。   小哥给了她一个无字的灯笼,让她在一旁的八仙桌上自己写。   四面灯笼,常见的写“提灯走桥”。   叶果在两个面上写“叶果”,打算再写一组“叶果”,组合成叶果叶果,或者叶叶果果……   宗跃走过来,问她要灯笼。   “转你三十块。”他说,拿过灯笼写了“宗跃”两个字,吹了吹,还给叶果。   天逐渐暗下来,叶果点亮灯中的电子蜡烛,提灯过桥,望向夜色下的塔和游船。宗跃让她转过来拍照,旁边的游客也对着她拍。   灯笼被风吹着旋转:叶果……宗跃……叶果……宗跃……   “没吃饭的地方了。”   晚上六点不到,河边餐厅已坐满食客,叶果觉得今天真是纯玩,什么都没干。   “去换衣服吧。餐厅我定好了。”宗跃说。   叶果惊讶地和他走回摄影店,然后被带着往小巷里走,走过没有商业小店的片区,看到一个酒店入口写着船业会馆。这里的酒店好像都叫“会馆”。   会馆旁的花园是用餐区,服务生将他们迎到临水平台上,能望见遥远的夜塔。   那一晚上,他们吃了炒菜心、焖茄子、清蒸鲈鱼,文火小牛肉和米饭,酒店的标准味道,没有惊喜但非常美味,胜在环境优美。   叶果望着夜塔,拍了张照。   宗跃问服务生:“游船几点结束?”   得到答案是九点半后,他对叶果说:“就画两个小时?”   叶果高兴起来:“考速写也就两个小时!”   那天晚上,她对着夜塔做调子速写。   她好久没有直接用炭笔完成全图,这种速写虽然很基础但难度高,以黑白灰表现明暗,表达灵感、情趣和意境。在炭笔的舒展之中,她想到当年考试,简直肾上腺素飙升……   她停下来时,宗跃就会走过来,递上插着吸管的杯子。他点了一杯起泡酒,一直坐在一旁看她。   等到递到第四次杯子后,他说:“同学,还有五分钟交卷。”   “好了!”叶果画完了最后一笔,心满意足。   出门之后他们去赶游船,码头都是排队的游客。工作人员用大喇叭喊要排队三十分钟。叶果觉得太久。   “不坐游船就没意思了。”宗跃买了包船票,二人走进队伍里。   天下起了小雨。   “明天是个阴天。”他说。   等待的时间没有那么久,二十分钟就有了摆渡船,他们钻入船舱,感觉到顶棚上小雨的击打,空气中有细密的水汽。   水路灯火通明,宛如梦境。   叶果又点亮了灯笼,昏暗的船舱里发出温暖的光芒,宗跃的眼中倒影出光点,似乎想说话,又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空间里只有摇橹的嘎吱和水声,像轻不可闻的低语。   他们离开景区回酒店。   足浴店开始营业了,老板以为他们是做项目的,热情地推销着。他们办理入住后上二楼,发现这一层还混合着足浴包厢,有不少出入的客人。   宗跃和叶果的房间之间还隔了一间包间。   “晚安!”叶果尴尬地道别。 第31章 56 水舍   进了房间,叶果听到隔壁的说话声,墙壁很薄。她皱了皱眉头,放下包和画箱,想把素描画再拿出来琢磨一下。   这时,隔壁又传来奇怪的声音,像轻微的哼哈声…   叶果惊了,竖起耳朵,声音又没了。   她继续翻包,那头没多久又传来声音,变成了连续的呻吟声…   手机屏幕亮了。   宗跃:微笑.gif   叶果:……我马上打个电话。   她打电话区前台,接起来是几个人的争吵,过了一会儿才“喂”的一声。叶果听出是按摩店老板,是老板也是前台,上下一家。   “您好!我们隔壁房间太吵了。”   老板立刻明白意思,解释:“不好意思啊小阿姐,我在楼下也听见了,别人也投诉了,其实就是客人按得太舒服,我们技师水平太高,不信我带您进去看看。”   “能不能让他们安静一些?“   “我这是开门迎客,不好说硬话的,真不好意思,一会儿他们就走了,您要耳塞吗?我帮您送两副上来。”   “……“   叶果挂了电话,开始懊恼。她可以戴耳塞,宗跃这种人怕是要睁眼到天明。她开始搜附近的平价酒店,全满。   过了一会儿,宗跃又发来信息:怎么样?   叶果:要耳塞吗?   宗跃:要换地方吗?   叶果:看过了,附近全满。   这时隔壁又换了一种叫法。叶果气得想打墙壁,宗跃打电话来。   叶果脸滚烫,说道:“我对不起您。”   “我刚去隔壁看过,就是足底按摩,手法好像不错,你要试试吗?”他竟然在笑。   “不,不用了!”   宗跃继续笑,说:“那退房吧。我订到了,楼下答应给我们退一间,送开车我们去新酒店。走吧。”   下楼的时候,老板一个劲儿道歉,说:“今天实在是特殊。我真的离不开,不然亲自开车送你们。哎,老板你真会选地方。我们的酒店你千万别打差评,小本经营。”   门外开来一辆 SUV,开车的是位大姐,说话口音和导游姐姐很像,热情招呼上车。   “老板住那么高级的酒店,怎么一开始住我们酒店啊?我们这里都是学生住的。”上车大姐就开始唠。   “不是太吵也还行。”宗跃说。   “那是,我们位置可好了。您订的地方好,就是太远。”   大姐指了指导航仪,得跑三公里,整个景点片区也就一公里。   “老板明天哪里玩?要不要我们带你们走走。这里开价高,买东西要砍价。”   “要砍到怎样才差不多?”叶果问。这时手机收到酒店房间退款。   “怎么砍啊?砍到老板跳起来呀!”大姐自己先乐了,“不过我们的店不能砍,小本经营,实在价。”   叶果跟着笑,心想这人大概是老板娘。   车开进宗跃订的酒店区,灯很少,肉眼望去非常空旷,仿佛进一个看不见入口的村落。宗跃指了一个停车的位置,那里站着一个黑制服。   黑制服带着他们从一扇小门进去。   叶果有一瞬间的迷茫,这里像是一个人工水乡古镇,屋水错落,好像进了迷宫入口。   大堂在最近一栋建筑中,几乎看不到指示牌,面对巨大的水景,夜间完全是镜面的模样,近处和远处的房子像落在水上的纸盒子。   宗跃问叶果要身份证办理入住,前台给一把门钥匙。   一间?!!叶果惊了。   宗跃似乎读出了她的心,说:“那么贵,想开两间吗?”   叶果恐慌地跟着他,走入了一个独栋建筑,从后方庭院进去,前庭后院设计,前庭水庭,落地玻璃外还是水景,看得到对面客房投在水面上。   “之前有品牌活动,这里堪称国内版水之教堂。”   叶果觉得像安藤忠雄的风格。   宗跃打开灯。她看清楚订了两个卧室的套房,左右一个卧室,中间是横版的客厅,放着一张书桌。她松了一口气。   “水上酒吧很出名。要去吗?”宗跃笑,看清她的表情。   叶果想去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跟着宗跃来到中央酒吧,四面临水,落地窗外的房屋倒映在水里,树和月亮也在水里。   今天的是满月,月亮在水里闪闪发光,风吹过来,落叶落在水面上,将它击成碎片,渐渐碎片汇成月亮,又来一阵风,月亮又碎了。   叶果觉得像是一个循环的梦,突然不想在这里停留。   他们回到房间,坐在临水的落地玻璃前。叶果吃起酒店赠送的桃子,宗跃拿了一支气泡水,把室内的灯关了。   水面的反光照着他半张脸,令他看起来忧郁,多愁善感,这几乎是五官深邃的人唯一的缺点了。   他们安静地坐着,没有聊天,只是享受着外面的水景。叶果搜到了酒店价,加上自己之前收到的退款,转了一半给他。   “要收下,一定要收下!”她坚持。   宗跃点了确认收款,拧开气泡水的盖子,瓶口像发出一声叹息。   “灯笼呢?”他问。   叶果从卧室拿过来。宗跃打开了灯笼里的电池,旋转地看着上面的四个字:宗跃…叶果   “送给我,好吗?”他的瞳孔倒映出灯光。   大概因为风景太美,他们说话很少,最后他说:“睡吧。”   那个夜晚,叶果向枕头上喷了睡眠喷雾。   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夜船从码头出发,船夫大叔摇橹开进水上人家的村落,船轻微晃动,船头破开了水面上的月亮……   一觉醒来七点多,房间里没了人。   手机上有宗跃的语音:我去个游泳,再去把车开过来,庭院里有浴缸可以泡,我九点回来。   叶果望向窗外,临水没了昨夜的梦幻感,恢复成宁静村落的模样。这里对于她来说,实在过分奢侈了。   她面对着玻璃,架起画架…   到了九点,宗跃发来信息:可以进来吗?   叶果语音回复:“可以,我在画画。”   宗跃从庭院进来,走向叶果所在的临水窗前,望向她速涂的丙烯画,天色是阴的,她把色调提得偏亮,像初夏浅浅的睡梦。   “是不是要吃早餐了?”叶果想到。   “没事,你想画可以继续,我去打包回来。”宗跃说。   那个早晨,书桌上堆满了水果、粥、蒸糕、荷包蛋和酸奶。宗跃边吃边看她画,半小时让她喝一口水,直到十一点画完。   宗跃说:“这幅多少钱?”   叶果吃着酸奶,摇头:“不想卖!”   这是她的纪念,这样的地方或许不会再来了。   那个中午,他们退房后去附近村落,发现卖的最多特产是青团,还概不还价。他们一人吃了一个,三十分钟逛完了全程,回了市区。   宗跃送叶果到出发的地方,下车前问:想吃午餐吗?   叶果说:“我请你吧。”   她选了和爸妈吃的炒菜馆,有停车位。   宗跃对这种小店很熟,点菜时说:“肉丝炒年糕或者炒面,锅子得烧起来好吃。”   老板夸他懂行,叶果还加了青椒炒猪肝以及番茄蛋花汤,他们饿了,把所有菜都消灭。宗跃吃得津津有味,似乎不怕胖。吃饭的时候聊得不多,但几个片刻,叶果感觉他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吃完午餐,叶果不让他送,走回去就两分钟。   “到家发信息。”宗跃说。   叶果拖着画箱,没有回家,去附近的便民健身区的凳子上坐着。   她想坐一会儿,试图弄明白宗跃的表情。   他的几次欲言又止,像是预知了答案。她确实觉得应该主动说他们更合适合作,又想或许多此一举,宗跃是何其聪明的一个人,没说就意味着不必说,是给对方留的体面。   过了一会儿,宗跃打电话来:“到家了吗?”   “刚到。”叶果撒谎。因为紧张,一脚把旁边的画箱踢得很远。   “好。”接着宗跃就不说话了,也不挂电话。   叶果觉得他在等她开口,但她什么都说不了。文字可以说明白,亲口说就不一定……不是被道德绑架,而是当她试图发动大脑时,情绪会堵住她的喉咙。   最后,还是宗跃开口问:“答案还是老样子吗?”   他直接拿着结果问。   “嗯。”叶果觉得要被压垮了。   “你现在觉得轻松吗?”   “嗯。”叶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它们有点脏。   “那这次算圆满,好好休息,再联系。”   说完,宗跃主动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对方挂断的声音,叶果眼睛却湿润了。她觉得自己处理不当,深呼吸了一口,想要制止更多眼泪涌出,却失败了。   事情如预料中结束,但没有迎来预料中的轻松。   她试图平复自己情绪,想玩一下手机再回去,发现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收到劳务 60,000.00   眼泪止住。她又看了一遍,确认是发布会的墙绘。   叶果感觉得到了成年人的充实感。有什么比赚钱更快乐的呢?她用力挤出微笑,很多时候,人在努力笑的时候,面部肌肉会将情绪返给内心,真的会高兴起来。   她深呼吸了一口,骄傲地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站了个人。   “你还真是金牛座。”宗跃微笑。   叶果石化。   “送你回家。”他走上前来帮她提画箱。   叶果跟在后面,觉得又哭又笑的样子被看到了。   “您怎么回来了?”她问。   “想起一些事要交代,不如当面说。”   “哦。”   接着他真的开始交代:“Pleine Lune 的墙绘,明晚十二点会先把广告部分清理掉,你尽量当天完成,休息的酒店我们会预定。接着我要出差一周,你随时可以去我家,物业可以帮忙代收快递。”   送到家就基本说完了,他又叮嘱了一些细节,然后道别离开。   叶果望着他的背影,真的只是来谈工作的。   结束了。她想。 第32章 61 UFO   叶果需要在周二凌晨完成墙绘。   周一下午,她收到了老叶的信息,这时正在带学生。   老叶:叶工好!没打扰您吧!我们今天 12 点打烊,把广告画能擦的都擦了,其余的等您来。   叶果:谢谢您啊!您试试,不行我就用白色颜料覆盖。   老叶:行,我和小伟先试试。   因为周日请假写生,叶果空了一天班,少录三个视频,周一晚上密集赶工。大家下班后她一人赶工,倒水的时候看到墙上的宗跃画像。   她有点唏嘘,如今他们变成了一种尴尬的关系。   当晚录制了两个视频,放进画室公共硬盘,群里@了画室老板,待他确认才可以排档期。   小伟打来视频电话报告进度,镜头里是站在卡座上的老叶,小伟时不时探出半张脸,画面里的广告部分被擦拭得干净。   叶果赞叹道:“好厉害啊!很难清理的。”   “宗老板给我名字让我去找的,好像是什么黑科技!”老叶在镜头里嚷嚷,“一会儿您过来就差不多了,不着急。”   听到宗跃的名字,叶果的情绪轻微波动。   今天他没有任何信息。   她半夜才到 Pleine Lune,下沉广场正是热烈,但皮革门一关,噪音完全被隔离在外。老叶的任务已经完成,少部分有难度的没碰。   “谢谢您!接着交给我就行。”叶果放下包。   “好嘞。叶工您画完把净风系统开着,再拍个视频给我,宗老板晚上有局,让我来确认。”老叶说。   叶果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但还是一口答应。   老叶又叮嘱:“对面酒店我们订好了,您画完过去入住就成,两瓶水放在这里,还有吸管!记得喝水。”   两兄弟离开后,叶果先拿了一支水喝,然后开始在墙面上打轮廓,图形早就了然于心,在手绘板上推演过,是直接能推演出效果的作品。   她计划在空间两侧各画一个 UFO,常用的碟形。   一侧是普通金属圆盘,加光线氛围,使用广告烟火的雾面。   另一个参考电影《降临》中的竖形圆盘,她喜欢七肢桶文字,打算在飞碟体表绘上图腾的文字,时间有限,她直接用草书写苏轼的《游金山寺》,用直线和曲线连接,使它们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上色的银白色丙烯有些冷感,叶果画了一会儿,忽然胃有点抽搐,精神紧张,干脆用手机放音乐,听着《冬日花园》的旋律响起,她逐渐放松下来。   不知不觉五个小时过去了…   她下了卡座,走远观望墙面,思考水面光线走向,又修改了一部分海浪,添上银白色的反光。   凌晨六点半,她拍了视频给老叶。   过了一会儿,老叶打来电话:“叶工你没睡啊!”   “嗯嗯,干完再睡,您看还有什么修改吗?”   “您我还能提出意见来啊?快去睡觉!我都一觉醒了!快去快去!”   叶果自己满意成果,便放松出门去酒店入住,但这几个小时没有睡着,只是合眼。   下午,她哈欠连天。   画室老师过来开玩笑,说:“叶老师又接私活儿啊?”   叶果以为自己状态太糟,说:“是不是太明显了?我叫杯咖啡来。”   “不是你太明显,是预告太闪亮。”   老师打开微博,Pleine Lune 官网有了新的活动海报,视频剪辑,速度非常快。   画面中展示了 UFO 的墙绘,月球灯前还有两个身穿宇航服的剪影,看块头就是老叶和小伟。叶果有点想笑,他们终究没能逃脱 COSPLAY 的命运。   “会玩。”老师夸奖。   叶果笑,觉得自己肉体要垮掉了,请大家喝咖啡,在自己内心的记事本上将 Pleine Lune 的本周工作划掉。   宗跃还是没有任何信息,朋友圈里也没有更新。   那一晚,叶果准时下班,睡前在网上下单画布,她还欠着作业,一个月时间不算很长。   第二天去爸妈家吃饭,叶果报告有几天赶工作。   叶妈不高兴了,说:“宗老板给你机会是好,你自己也控制下,身体要紧,快三十岁的人了。”   提到宗跃,叶果不响,边吃饭边嗯嗯。   叶爸跟着说:“你妈想烧剁椒雅片鱼头、烧栗子鸡给你吃,你一直不回家,我都吃不上。”   毛茸茸的二万从叶果脚边蹭了过去,又换了个新的红蓝配色围脖,也是叶妈的作品。   “二宝想吃栗子鸡啊。爸爸也想吃啊!”叶爸摸着它的大脑袋。   当天宗跃家小区的物业也给叶果来电话,画布到了,问什么时候他们送上楼来。   叶果骑着自行车过景观河的 S 弯道,天完全黑了,她望向宗跃家的那栋房子,分不清哪间是宗跃的,但知道……没有灯的某一间才是。   等到到宗跃家门口,保安已经拿着快递来了,叶果道谢。   “没事儿,东西不重。”保安说,“您是业主家属吧。”   叶果否认:“我是员工,他是我老板,他借房子给我工作。”   “这老板可真好啊。”保安惊奇。   送别了客人,叶果拿画布进门,发现房间里有变化。   多了茶水台,上面放满绿茶、红茶和混合果茶,还有一台胶囊机,一旁还装满咖啡胶囊的玻璃瓶。   叶果把画布拿进露台,发现角落多了一个小架子,放着一个淡绿色的保温杯和小饮水机。饮水机是网红款,倒插水瓶直接出热水那种。   饮水机下压着纸条,是宗跃的字:   半小时喝一次水。   她打开保温杯,带吸管。   那一晚,叶果将画布架好,做了热身,画更为秀气、形体清晰的那副。   她做过草稿,能快速上手涂底色,分割画面,或许因为疲劳,滞涩感随着速度的提升变重,引以为傲的手速不见了,就打算歇一歇,拿了一支水走回客厅。   宗跃收藏的月季园挂在墙上,情感强烈、浓郁、饱满。   她忽然意识到它不是普通水平,而是攀爬中的某个小高峰,不是随便就达到的。   出道即巅峰就太惨了。叶果嘀咕。   回到露台上,她有点着急,却只是反复停留在修正色块上,滞涩感依然没有突破,觉得自己像玻璃缸里的金鱼,频繁撞击透明的玻璃,毫无突破。   老叶的信息来了:叶工你真牛,今天场子爆了!   叶果:开心.gif   老叶:宗老板带客人来了,请我转告你这个好消息。   叶果:他这周出差吧。   老叶:我不太清楚,他连续定了位置,这周每天晚上都会过来。   叶果忽然无语,然后明白了。他折回来交代工作,是对关系先做了明确的定义,再拉开物理距离。   努力的时候努力,放弃就彻底放弃。   她胸口郁闷,望向客厅里的画,希望从里面得到一些启示,但看久了更感觉疲惫,干脆当夜直接离开了…   第二天,叶果觉得振作起来了,一早就在画室里模拟,中午看到路边花店里有一盆红色山茶,立刻买下来,准备晚上带去找感觉。   当夜却没有明显改善,一开始的感觉不错,但滞涩感很快又出现,像一部车开了几米后又停下,发动机彻底停了。   别着急。叶果告诉自己。心跳却不断加速,   焦虑开始控制不住了,她强行向画布挥霍颜料,确保得开始,没有准备好也得开始。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路径…   第三天,她用同样的方法,强行在技术上求精,画完成了,和她的联结感却忽近忽远,最后几乎断裂。视觉上达到“美”,但除了美,她感觉不到别的。   那个夜晚,她望着成品,忽然想哭。   因为太疲惫,她当夜在宗跃家住下,躺进柔软的被子里,却是手足冰冷,像在柔软的地窖中浅浅睡去。   她又做梦了,坐在一艘摇橹的船上,船头击碎水中的月亮,变成无数残影,月光的碎片消失,整片河都暗下去。   因为睡眠不好,她早上起不来,迷糊中听到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咖啡机响了。   她意识到是宗跃,走出卧室,看到餐厅桌上放着早餐,粥、油条、馒头。一人份。   宗跃在露台打电话,看到叶果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拿着咖啡进来。   “吃早餐吧。”他在餐桌前坐下。   “您呢?”叶果看着一人份早餐。   “吃过了。”他喝了口咖啡。   他全身笼罩着礼貌的冷淡。叶果理解了他的冷淡下隐藏着什么,冷淡就是表态。   “谢谢你!Pleine Lune 的作品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会和股东讨论报酬的事。”宗跃说。   “你们已经付了很多,这次没有也没关系。”叶果感觉谈工作舒服多了。   “有付出就应该有回报,有回报才有动力。不是吗?”宗跃微笑。   叶果觉得他意指她看到收款短信的表情。   “你把精力放在商业画上,可以有更清晰的发展……”宗跃侧头看露台上的画,“但对于其他,你有什么想法?”   叶果知道他在说露台上的那幅。   她的技术没问题,感情却很成问题,使用充满张力的颜色来掩饰虚弱感,因为用力过猛而呈现某种失真,使得它有了一种热闹的气若游丝感。   “我还没完成。”叶果心虚。   宗跃和她一起走进露台,说道:“如果你已经成名,这幅画毫无问题,但你是个新人,作品需要超过之前,至少要维持之前的水平,不只是技术上的,技术有时不是必须的,情感和力量感才是。我和 Rebecca 有个比喻,如果客厅里的是个 18 岁的成年人,那你现在的作品,不过是一个 10 岁的想要打扮成大人的孩子。”   这是叶果无法接受的尖锐比喻,不明白为什么在某些觉知上像是瞎了聋了一样。   “我需要一些时间。”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带你去一次藏家的家吧。希望对你有帮助。”宗跃说。 第33章 62 半朵绽放的花   “占用你大半天的时间,她住的远,单途得四个小时,我们早点出发。”宗跃说。   周日,他一早到叶果小区门口接她,出城上了浙江方向高速。   “她是一位室内设计师,几年前我做过专访,她是白小姐的朋友,名字有点长,她愿意大家叫她茶茶。”宗跃边开边介绍。   叶果留意到后座地上有一盆粉色茶花,装在白瓷盆里,已经完全开放了,属于花店里最显眼的商品。还看到后座上有个淡绿色水杯,是宗跃帮她准备的那个,像人一样绑着安全带,“坐”在后座上。   “杯子帮你拿来了。”宗跃说。   “啊,好。”叶果其实故意不用。   他们之间的插曲破坏了某种融洽,车内很快陷入了沉默,宗跃提议:“睡一会儿吧,到了叫你。”   叶果口头答应却睡不着,但还是眯着眼睛。   宗跃开车很稳,遇见大型货车会避开,其他时候不会主动变道。过了高速和跨海大桥,他们拐进一个渔村,看起来富裕,有许多白色的像是自建的小别墅。   “这里附近有贡盐晒场,现在还会用古法手工晒盐。可惜海滩沙子不够细。”宗跃把车开进停车场。   叶果以为藏家在这里,但出了停车场又步行上栈道,去码头搭摆渡船。   “她家和工作室在岛上。”宗跃说。   叶果只在书里看到过这一类人,荒岛上离群索居的艺术家,像那种世外高人,上了摆渡船才知道他们要去一个度假村。   “太累我就不来了。”宗跃在船舱里坐下,“早知道刚带杯咖啡上来了。”   下了摆渡船,上岛还有摆渡车。设计师的房子在山腰上,一栋白色的房子,石阶向上,沿途有浓密的树木,偶尔出现一个长着青苔的石头小和尚。   “都是单瓣茶花。”宗跃单手抱着送主人的茶花。   那位女士站在石阶尽头,披着一条尼泊尔风的毯子,头发有一种整洁的蓬松感,戴着黑框眼镜,没化妆。   “宗跃,真是好久不见你了。”她和宗跃行贴面礼,又和叶果握手,“你好!你是叶果吗?我是茶茶。你好可爱!外面风大,快进来!”   这位设计师有着外观漂亮的房子,内在很符合设计师的真实环境,东西有些杂乱,就像画家工作室很难做到整洁,但主人丝毫不在意。   这里的氛围也有些特别,空气中有阴雨天旧木头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有轻微的香料气,靠墙摆放着东南亚风的木质佛像,粗瓷花瓶,或许都是古董。   宗跃把花放在餐桌上,上面一个粗瓷瓶里插着木本植物,桌子起来不像是餐桌而是会议桌。   “吃午餐了吗?”茶茶问。   “没吃。有咖啡吗?”   “冰箱里有速溶的,还有冷冻的素饺子。你是不是开车了?酒柜里有一支酒,这是给你的,等下拿走吧。”她摸了摸茶花的叶子,自言自语地赞美,“你的礼物都那么漂亮。”   “我喝杯咖啡。”宗跃打开了冰箱。   “午餐交给你了。我带叶小姐参观我的家,饺子记得不要焦了。”茶茶笑着说道。   叶果跟随主人走向房子深处,这里有更多手工艺品、靠垫和毯子,看起来是一个完全的寓所。茶茶说话的声音温柔,但有着通过宗跃认识的女性的普遍共性,一种隐形的力量感。   “那天在白庭看到你的画,我就很想见你。”茶茶说道,“和宗跃提了几次他才把你带来。我不知道你是那么可爱的,原来以为是一位很有气概的女孩子,就像 Pleine Lune 的那位 Jan。”   说完她又笑了,说:“抱歉,似乎不太好笑,我带你看一下挂画的地方,我想用它来区分工作区和起居室。”   那个位置是一堵白墙,墙后是地铺,放着一些打坐的蒲团和靠垫。白墙上挂了一幅画,一副坐佛木雕,中央似乎裂开了。   茶茶往地上的香炉里加了一把粉末香料。   “这幅画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不算是画,是我装裱的木雕。我看起来或许和你们有点不太一样,我的父亲是印尼华侨,母亲是印尼的 Suku Jawa,我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中国人。”   “您中文真好,”叶果靠近木雕画,“这画真漂亮,”   “它是我母亲民族的工艺品,我需要将它拿去修复,想要一副新的画,在这里挂上一幅能令我安心。”   “我在画,但似乎还没找到感觉。”叶果坦率承认。   “宗跃和我说了,也许我们更应该聊一聊,我也不希望只要一副普通的画,而是想通过它找到一些东西……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故事。”   她们走到房间的尽头,拉开玻璃门,走进外面的庭院里。   那里也种满了树,和上山时的那些很像,应该是单瓣的茶花,但没有一朵是盛开的,也许因为季节。   “我先生是中国人,他喜欢茶花,我的中文名字是他取的。我们在雅加达认识,十年前回中国创业,开了一家室内设计工作室,我们运气非常好,那是非常顺利的几年,让我们能我们买下这间房子,所有的植物都是我们一起种的。”   叶果羡慕这种关系的夫妻或者情侣,是她的向往的,但很快她感觉到茶茶情绪下坠。   “三年前,我的先生过世了…我们出差时遇到了事故,只有我活下来了,也是三年前,这幅木雕画裂开了…”她抚摸了一下头发,将毯子裹得更紧。   叶果屏住了呼吸。   “我活下来了,但花了很久时间康复,如今才恢复到一半,我很少出门,海风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但我还是想要回到这里,觉得他还在这里。”   叶果从进入这个屋子后,就感觉氛围舒适但时像是接近静止的,空间里有极缓慢的流沙。   茶茶的痛苦藏在平和之下,像已经能和它共处了。   “在我不在的时候,宗跃帮我找人照顾了花园,茶花树每年都会长出花苞,但总不到开放就枯萎。有时我在想…如果花开了,就可以尝试新生活了。”   那天,他们在客厅里吃饺子,还是有点焦。   宗跃狡辩:“冰冻的要煎透才安全。”   叶果微笑着吃完,心里却有点难过。   她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甚至觉得像是肩负了某种使命。回去的摆渡船上,她主动聊茶茶的故事,猜测宗跃应该知道。   “茶茶女士希望能有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很近,只是她还没下决心。”宗跃望着窗外翻滚的海浪,“订购对照组的,是她的康复医师。”   当天晚上,叶果回家后马上开工,得到了新的构思,一张放入一点勇气的作品。   开启了构图后,进度就变得非常快。   第二天她下课就奔宗跃家,将已经完成的成品用深蓝色完全覆盖,堆上大面积的暗色色块,不是枝叶剪影,而是用刮刀复制了叶子形状一层一层堆叠,这种画法令画面充满厚重压抑的气氛。   她想到茶茶的庭院,树沉默,风也一起沉默。她想描了一缕弯月,看到月亮她的心情就会变好,接着迎着光的方向用浅色勾勒出树叶和蓓蕾的轮廓。   最后,她在枝叶空档间勾勒了半朵茶花,用了非常简练的方式,只花了几笔。当它在刮刀下绽开时,叶果感觉时间的流速加快,画面有了动态。   她知道自己得到了。   那个夜晚,她没有拍照,而是把节奏放慢,感觉能沉浸在画中休息,感受到舒展的疗愈感,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之前画不好。   她睡在宗跃家,又做了一个梦。   第三天晚上,画基本完成,叶果之后只会微调,甚至感觉微调的很少。   宗跃站在露台上拍照,打电话。   叶果看客厅的月季园,无法判断它和茶园的高下,又明白本来就没有高下。   宗跃走进来,她从他的表情里确认自己至少能得八十分。   “你的方向感不太好,发挥不稳定,但感受力非常好,找准了感觉,速度和情感密度会超出常人。艺术家和运动员很像,最后比拼的还是天赋。”   “您觉得这幅怎么样?”叶果想要更具体的赞美。   “Rebecca 的评价比我高。我只能说,现在可以期待对照组的那一副了。”宗跃像是故意不说。   叶果走向露台上的作品,感觉到它和自己之间的联结感,它是茶茶的梦,也是她的。   “比起钱,我更需要这些故事。”叶果说。   “我以为你有钱就够了。”宗跃微笑,又吐槽。   叶果望向画,陷入惯性的不确信。   “在想什么?”宗跃又问。   “我在想茶茶小姐对它是不是也有一样高的评价。”   “你画的是她的故事,不是吗?”   叶果摇摇头。   “我画不了别人的故事,只能画自己的。”说出这句话后,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的梦中也出现了半朵绽放的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枯萎的蓓蕾上裂出花瓣的形状,时间的指针自动向前一格。   她在坦诚中找到了放松。   宗跃望着她,微微垂下睫毛,眼珠的颜色变深了。   “坦白有那么难吗?”   叶果知道他感受到了,这个人果然灵敏无比。   “很难。”她说。   “小笨蛋。”   宗跃凑过来,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 第34章 63 春夜   他的吻轻得像风,如果闭上眼睛,大概分辨不出这吻来自男性还是女士。   叶果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看到他眼中炽热的盼望,她的反应会令他决定下一步。   她不排斥他的吻,甚至非常喜欢,还希望能吻得更久,令她找到足够被喜欢的证明。   但她的迟疑又给他带来不确信,眼里出现了浅浅的煎熬,但在尚能忍耐的范围。   坦白一些。叶果想。靠近他,仰起脸。   他笑起来,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热烈地捧着她的脸亲吻起来。   宗跃的嘴唇柔软滋润,像所吃所用的好东西都滋养了它,吻却又用力又深,现在变成了一个男性的有侵略性的吻。   叶果渐渐感觉呼吸困难,微微松开,换了一口气,二人继续吻在一起。他们似乎都期待太久,直到彼此窒息才松开。   叶果想要挣脱,又被一把捞回怀里。宗跃靠在露台的墙上,下巴支着她的额头。   “差点被你气死,好几次。”   “我不是故意的。”她抬头看他。   “我不听。”宗跃又亲过来。   直到叶果说要进客厅,他才松手,但进客厅叶果的手又被牵住,不让逃跑似的,被拉着倒向已经坐在沙发上的宗跃,扑在他身上。   “说只要合作的是谁,哭的是谁,收钱喜笑颜开的又是谁?”二人四目相对,宗跃露出坏小子的眼神。   “不是我!”叶果想爬起来,又被他环住。   “今晚…住下吗?”他的呼吸落在叶果的脸上。   叶果趴在他身上,脸发烫,摇摇头。   宗跃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好,我送你回去。不过要先洗个澡,十分钟。”   那晚他们叫了出租车,坐在后排。宗跃主动牵住她的手,二人十指交扣。   叶果很多年没有这种经验,被另一只更大的温暖的手握住,比吻更令她心动、心安。   夜深了,叶果家的小区一片寂静,走在路上,偶尔有一两只跑过去的野猫,和二万差不多大。   宗跃一直送到楼下,不舍地问:“明天还见面吗?”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叶果看到小区液晶屏上的时间。   “那今晚见面吗?”宗跃追问。   “见,不过我也要回家。”叶果说出这句话时,遥远的记忆插入进来,提示着她慢一些……更慢一些。   “你说了算。”宗跃的声音又低又温柔。   他虽然会露出这种狡猾的的聪明的小表情,但如果要将人区分为猫系或者犬系,他还是属于犬系,虽然自我,但也可靠,自律,令人安心。   “太晚了,我进去了。”叶果说。   宗跃扶着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盖个戳!”他笑着后退几步,“快去睡觉!不然就跟我回家!”   叶果转身逃上阶梯,回头发现他还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大楼,又折回来看,发现他还在原地。   “这次换我看你走!”叶果抗议。   宗跃笑着转身,几步后又回头说道:“今晚一定要见!”   “知道了!”叶果和他挥手。   他笑着离开,在隐入小区的黑暗之前,跳起来拍了一下路边广玉兰下垂的枝叶,像完成一个漂亮的扣篮动作。   那个凌晨,叶果沉浸在松软,迷糊、兴奋的心情中,洗完澡迫不及待看手机,钻进被窝还在语音聊天,直到三点,才相互催促对方睡觉。   放下手机,她立刻睡过去,做了一个被云朵裹住的梦,每条脚趾缝和手指缝都被云絮塞满,又软又痒,醒来时还抱着被子一角,流口水了。   第二天,叶果一早去爸妈家蹭饭。   “什么时候可以休息啊。”叶妈给她盛稀饭,今天的米粒又软又糯。   “很快好了!”叶果觉得米汤叶又甜又稠。   “画完就休息一段时间,一点个人生活都没有了。”叶妈说。   叶果点头,笑了。   “笑什么那么开心?”叶爸问。   “画完了…开心……”叶果又忍不住笑。   那天她正常上班,计划录两场课,画一些小画,还要将墙上的宗跃拿下来,往他的眼睛中绘上了更多的光点。   他望着她,眼中有明亮的光。   叶果还思考晚上的画,月色下旖旎的单瓣茶花,又有了很多种构图,觉得能做到美而自洽,又回忆起学院老师教的画法,试着和她的个人特点串联起来。   下午,她收到一束小小的冰淇淋花束,毛茸茸的泰迪向日葵,用绿色的纸包着,像宗跃送的裙子,被她藏在柜子里。   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   宗跃:微笑.gif 本来想订一束大的,但你拿起来不方便。   叶果:我喜欢小的。可爱.gif   宗跃:几点下班?去吃饭?   叶果:八点吧,附近商场吧。我一下班就出来。   她尝到强烈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在很多年之后。   宗跃很快发来预订信息,在之前和同事吃烧肉的商场顶楼,一家新开的西餐厅。   叶果下班后化妆,用宗跃给的口红,非常淡的裸色。她忽然非常想要试山茶花那样的颜色,热烈的,有视觉冲击的,带有强烈暗示的。   怕迟到了,她小跑去商场,抬头望向广告屏,那里不再是 CHIN UP,变成了另一个美妆广告。   这对她是很好的暗示,没有广告,郁荆生没有再发信息,生活仿佛不再会被糟心的事干扰。她绕开 CHIN UP 门店,坐直达电梯去顶楼。   宗跃选了这里最有氛围的西餐厅。叶果到时他已经到了,选了靠窗位,头发打理过了,小羊皮夹克,暗色花纹衬衫。服务生正向他展示一支粉红色的酒。   他看到叶果,站起来,让服务生又展示了一遍酒。   “这支有点甜,要喝吗?”宗跃说。   “您……你没开车?”叶果坐下来。   “没开,今天想喝酒。”   叶果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正式约会,说:“嗯,我也想试试。”   那个晚上,他们分吃了牛眼肉和冰镇蔬菜,还有一个巧克力熔岩蛋糕,甜点端上来时用喷枪加热,散发出轻盈的焦香。   酒选的也很合适,蜂蜜和玫瑰的味道,没有什么酒精,就是完全得小甜水。这一餐像完全的女士餐,叶果甚至觉得宗跃没吃饱。   因为是商场餐厅,十点多就打烊了,他们离开时一层一层搭自动扶梯下去。   叶果好久没有逛商场,感叹实体经济太惨淡,可爱的小店都快生存不下去。她看到一个玩具店正在收摊,门口的筐里有许多绒毛玩具,还有各种可爱的叶子靠垫。   她去摸了摸,手感好,芯子软,像是二万的肚腩,还看到一条翻白眼的鱼,八大山人那种。   “像不像你?”她拿起鱼,对着宗跃。   宗跃冷笑,配合做了一个相同的表情。   叶果大笑,问鱼多少钱。   宗跃指了指叶子,说:“这些全都要。”   那个夜晚,叶果给自己放了一个假,高高兴兴抱着鱼靠垫回家。宗跃提着叶子们,装了两大袋,店长都给他们拿了新的。   “我家里快放不下了。”叶果以为叶子送她。   “这些我送我自己。”宗跃一本正经说道。   “哦。”其实叶果很想要。   “想玩来我家。”宗跃坏笑。   “……”   那天回去他拍了一组买家秀,叶子们在客厅沙发上躺成一排,房间立刻不豪宅样板房,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儿童房。   叶果:它们会着凉吗?   宗跃:我给它们开空调。   叶果:开心.gif   宗跃:那我在哪儿?   叶果:??   宗跃:fish.jpg   叶果看自己床上,那条鱼正翻白眼看着她。   她犹豫要不要洗,其实应该洗、晒、吹,但不知为什么就想抱着睡,干脆自我催眠,说鱼很干净,可以直接拖进被子睡。   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宗跃知道。   宗跃:你不会把我扔给猫了吧。   叶果:在洗衣机里。   宗跃:白眼.gif   之后的日子他们没有出去约会,叶果开始在宗跃家创作对照组的另一幅画。   宗跃的工作都在本市或者邻市,参加一些会议或者晚宴,晚十点一定会来,进门先在她额头上亲一下,再欺负一下沙发上的叶子们。   只要他在,还是定期来催喝水,更多了一个花样,往她脸上贴补水保湿动物面膜,都是小猫和小熊猫款的。但只要她说离开,多晚都会送她回家。   因为送叶果,他们还发现了共同爱好,路过小摊就一定要买上一些小吃。   他们都喜欢香煎豆腐和烤鱿鱼,经常边等出锅,宗跃边收到违规停车通知短信,就看罚单和豆腐鱿鱼哪个更早到。   另一幅月夜和单瓣红色山茶完成了。   叶果用了更张狂的笔触和更多层次的红,令她觉得画有过分诱惑的意味,把握不了是否合适,就问宗跃。   “好色的春夜!”他笑着说。   “……”叶果装生气。   “这幅画我不想出了。”宗跃单手抱她,下巴抵住她额头。叶果想推开,又怕把颜料弄上他的衣服,任由他抱了很久。   只是到底出不出,Rebecca 说了算。   对照组验收完后,叶果给自己安排了短暂的休息,还了解到还有意向顾客在谈,只是宗跃说不必那么积极,建议她分一些精力思考别的题材。   “未来的时间还很长,多接触新鲜有趣的事。”他让她放松。   但在叶果看来更像公事口吻的约会邀请,比如…   “这周 Jan 在 Pleine Lune 开私人派对,去吗?” 第35章 64 超兽派对   简薇,叶果想起她,DIVA 范儿的女士,问:“是怎样的派对呢?”   她对简女士非常有好感,和黎虹一样,是希望能成为她的某一片精神碎片的人。   “熟人派对,化妆舞会,我建议她在家里办,她非要在 Pleine Lune。算了,谁是大股东谁说了算。后天周六晚上,来吗?”   自从确认了关系后,叶果觉得宗跃一直在约她,被在意的感觉令她上瘾,又有些惶恐。   “化装舞会,需要化妆吗?”   “你也可以只喝一杯,不用管他们。”宗跃说。   约好周六晚见面,叶果和宗跃周五就各忙各的,但到了晚上,又觉得缺了什么。宗跃先发信息问她在干嘛,二人又聊到深夜。   宗跃其实有个远程会议工作,但他只参与旁听,全程没开摄像头和麦克风,自顾和叶果聊得欢快,顺带吐槽现在人做生意都靠想象力。   叶果周六上午线下课,下午四点做了一场直播,在线人数突破 200 位,画室老板开心极了,似乎在琢磨是不是可以带货了。   她下播后直接出门,还在想要带什么,最后准备了一束 DIVA 风的艳玫色玫瑰,送给今天的女主人。   到了下沉广场,一切如常,果然是私人派对,没什么宣传,只在门口竖起“今日包场”的牌子,两个黑西装拦在门口,问她要请帖。   叶果没听过请柬,这时手机上收到宗跃的消息。   是一张有叶果名字的电子请帖,写着:超兽派对   又跟着一句话:来了几个名人,保安加强了。   叶果正好奇是什么明星,旁边有一条巨大的霸王龙凑过来,从嘴里伸出一只手,拿着手机,给保安看电子请帖。   “神经龙!”保安勾掉了手机里的名字。   叶果惊呆了,眼看穿着霸王龙外套的人摇头晃脑走进那扇皮革门,门里面一个三头外星人拿了杯酒走过去了。   她想起星战里的外星酒吧,还有黑衣人。   保安看请柬放她进去,今天室内的荧光墙绘切题无比,简直回到侏罗纪,恐龙、外星生物、还有奇怪的鸟、鱼和食人花…   桌子椅子都被撤掉了,怪物们长尾巴扮相也坐不下来。吧台还在,月球灯前两个剪影,老叶和小伟背着八只触手在调酒,打扮了成章鱼星人。   宗跃似乎是唯一的正常人类,黑框眼镜,黑运动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酒杯搁在吧台上,正和老叶他们聊天,看上去有点烦躁。   这一幕,像极了星际版的王家卫电影。   宗跃看到她,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吐槽:“这帮人都疯了。”   叶果意外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形,这时她肩膀被什么碰了碰,是一片叶子,转身一看,一朵食人花凑过来,把她头吞了进去。   她眼前瞬间漆黑,惊叫起来。   宗跃从背后扶住她,把她的头拔出来,抱在怀里。   食人花的花瓣向后翻开,探出一颗人头,妆容明艳,是简薇本人。   “亲到了!”简薇大笑。   “你有病!”宗跃生气了。   简薇不理她,对叶果说:“小叶,我还有一套小号的,你要穿吗?一定很可爱。”   叶果赶紧摇头,尴尬着笑着把花给她,说:“祝您生意兴隆!”   简薇笑得更开心了:“你也太可爱了,这群人把我最贵的酒都喝成了地摊货,宗跃你得想办法把业绩补回来。”   “自己想办法。”宗跃对老叶说,“给叶果一杯牛奶。”   叶果想喝酒,想知道今夜会不会有什么特调饮品,又觉得是不是过于兴奋。   “难得放松下,喝嘛。”简薇的食人花头凑过来。   “她不能太累。”宗跃说。   简薇眯起眼睛,说:“有情况!”   宗跃把牛奶给叶果,说:“你真迟钝。”   简薇又大笑,用叶子打他。   “我不揭穿你罢了,试营业那天,你招呼了一半就问叶果去哪儿,我们说走了,你就摆脸色。还有在白庭吃饭,看人的眼神都拉丝……我要把你的事都抖出来!”   叶果的脸滚烫。   宗跃却满不在乎,说:“尽管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好了,我不怕。”   简薇呵呵了好几声,让老叶开一瓶新酒,用叶子卷走,招呼客人去了。   等简薇走远,叶果才问:“今天来的有谁?”   “爱豆,网红,文艺影帝,选秀明星,脱口秀演员……都是 Jan 的朋友。”   叶果觉得好厉害,或许这里面有她喜欢的明星,想要签名。   宗跃看穿了她,继续说:“今天还是别打扰,他们放松的机会太难得,带头套和面具才能在公开场合做回自己。你想要谁的,我来想办法。”   叶果望着他们,有些人已经喝高了,在原地蹦蹦跳跳。简薇正在用食人花头吞食客人。   “都是艰难过来的,不走红的明星远不如白领生活安逸。”宗跃望着他们。   “艺术家也是这样吧。”叶果感叹。   宗跃沉默了,然后说:“我会尽量让你走得远一些,希望你对我有信心。”   这是叶果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情话,是她渴望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所有艺术家都需要被满足的,超越时间和肉身,和不知名对象产生精神共鸣的野心。   这时旁边走过去一只剑龙,剑戳到她,她捏了两下剑,和她床上的鱼差不多软。   “全场就我们两个不一样。”她觉得像在巨大的全系投影游戏之中。   “其实…只有你不一样。”   宗跃拉开上衣的拉链,露出巨大的红黄 S……   派对一点结束,下沉广场正是热闹的时候。   客人们不知是不是都喝高了,也不惧怕被偷拍,洗手间口排了一长串外星人和超兽。许多人围观拍照,他们还朝着人群比 YEAH,仗着没人认得出谁是谁。   “明天又要上热搜。”宗跃无语。   怪物们乌泱泱低去门口等车,不是所有人都开车,有的需要叫车,保安上来帮忙,把一个个怪物送进后排,再把尾巴塞进去,以防被门夹到。   等客人都离开,叶果也想打车走了。   宗跃提议:“要不要去画廊?看看我小时候的家。”   叶果有些惊喜,宗跃正在让她了解他的世界。他对叶家人有了初步的印象,而她的认知还只源于网上的资料碎片。   两人边走边聊,一辆出租从他们身边开过,车窗放下来,一只悲伤蛙叫宗跃的名字,对他飞吻。   宗跃冲他摆摆手,看着车开走,说:“去年他拿下最佳新人奖,之前一直在做替身和群演,还好没放弃。”   “你认识很多明星吧?”   “以前经常打交道,毕竟算是在产业链里吧。”   叶果想到之前有投资人找他。   “那个行业看起来光鲜,但不知道运气和疾病哪个先到。我以前以为广告业最忙,没想到这行更忙,忙到时差都没机会倒,总是不知道几点吃饭。”宗跃又说。   “第一位的还是忍耐,任何行业都一样。”   “没错,忍耐到运气来临。”   他们两个步行到画廊门口,打开黑色铁门,看到楼里的灯都关了,只有庭院里亮着两盏。这是叶果第三次来,每次都觉那棵樟树让院子多了几分格林童话的味道。   “为什么是歪的?”她指着樟树问。   “有一年刮台风,拔出来大半,家里人觉得应该救一下,居然救活了,之后就任它这样长。”   “可以爬上楼吧?”叶果看二楼阳台距离树很近,总觉得看起来小偷容易进去。   “去年有一次没带钥匙,我爬过。”   宗跃当场演示,勾着树枝,熟练地从一侧攀上去,又拽着一根树枝,朝着阳台爬过去。   “小心!”叶果看得紧张。   “不要紧。”宗跃刚说完,树枝啪的一声断了。   他没直接摔下来,只是踉跄落地,半跪状,手里捏着半根树枝。   “没事,本来也要修剪的。”他若无其事拍了拍膝盖,把树枝靠墙边放好。走了几步,又去揉膝盖,有点瘸。   他们老实用钥匙开门进画廊,先到一楼展览室,最近在办综合材料的小型展,叶果每一件都认真看完,出来看到一楼的艺术家墙,可能是怕灰尘,那里挂着一块防尘布,应该还没有她的。   她想问自己的名字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上面,没好意思。宗跃是主理人,Rebecca 的决策权似乎更大。   他们直接上三楼,这里叶果从来没来过,层高很高的一楼,有横梁,摆放着投影和沙发,像纯粹的私人起居室。   “这房子是 1924 年造的,我太爷爷用十根金条从一个医生手里换了它。”宗跃说。   像是民国小说里的故事,这里确实有百年的味道。   “你住哪儿?”叶果问。   宗跃带她去了一侧的小房间,很不起眼,打开发现只放得下一张书桌,一张小床,简易衣架上挂着衣服——叶果觉得在宗跃家衣帽间里见过。   房间不过十平米,比叶果的房间还小。   “我中学住校,之前一直住这里,家具都没动过。”   叶果看到墙上的画,一张小男孩的肖像,洋娃娃似的。她意识到这是宗跃,眼睛会笑的小孩,有一点点招风耳,属于准妈妈会看了又看的那种漂亮孩子。   “我爸画的。”宗跃推开小窗,“太热了,我换件衣服。”   叶果看着画,觉得他父亲不只技艺精湛,对孩子也有着非常深厚的爱。   “不出去?看我换衣服?”宗跃笑,露出超人服。   叶果马上转过身,又被宗跃抱着扳过来。   “那么羞吗?”他笑。   叶果的手贴在他的胸肌上,货真价实,他穿衣显瘦。   “我也有健身。”宗跃撩起衣服,露出腹肌。   知道他是故意的,叶果干脆上手摸,边摸边说:“我大学有个同学改行做化妆师,帮男明星画腹肌,画人鱼线……网上还有薄肌肉硅胶衣,我觉得像……”   气得宗跃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几下。叶果笑着跑出房间。   直到宗跃出来,叶果还在看墙上的照片,都是宗跃和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人的合影,应该是他的爷爷。   “走吗?”宗跃说。   他们一起下楼,来到艺术家签名墙前,宗跃握住她的手,像是简单的牵手,又不太像。   叶果的手中多了一个东西,像纽扣的遥控器。   她疑惑间,宗跃撤下防尘布,捏着她的手按下遥控器。   墙壁上艺术灯中有两字亮起来:叶果   她的签名,圆滚滚的。   这是叶果第一次来时隐约的期盼,而在之后的努力中,她似乎又忘记了这个盼望,单纯沉溺在绘画之中了。   “我以为还需要很久。”她望着墙上的名字。   “现在只有在你我两人的时候才会打开,等到你在这里开个展。”   叶果对着自己的名字拍了照。   “这是最好的礼物,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她看着名字笑,又想流泪。   宗跃望着她笑,像是因为她的笑而笑。   叶果感觉胸腔中的心脏鼓涨,“做我的模特吧,宗跃。我想为你画。”她说。 第36章 65 家是她给自己挖的陷阱   宗跃有些惊异,似乎还有些感动,不过很快恢复平静,又带了点傲娇说:“嗯,我考虑下。”   他还是照常送她回家,叫出租车,老地方下车,两个人一起往叶果家走。   叶果感觉自己起了变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知觉被一点点放大。   也许因为他说“希望你对我有信心”,也许因为那被点亮的名字还留在视网膜上,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来,一直处于休眠的渴望被点燃。   鞋底摩擦水泥地时,她分辨出制作水泥时混入了大颗粒的沙子,那种沙沙声,令她的耳膜像被鹅毛球轻轻刮蹭。   “慢一点”的克制正在被打破,成倍地反噬她。   她害怕又兴奋,装着不动声色。   走到家门口时,宗跃没有亲她,而是沉默着。路灯的光黯淡,因为灯泡寿命将尽而忽明忽暗。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上次的他多愁善感,这次L(. ? ? ?.)R又多了复杂的迷人。   凌晨三点,叶果没有进门,宗跃也没走,两个人都不对劲。   “不请我进去坐坐?”宗跃终于说。   叶果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我家……有点乱。”她不是强烈拒绝。   “我的房间也没有整理。”宗跃说。   叶果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二人手拉手进了大楼。用钥匙开房门的时候,她有点不利索,甚至觉得锁坏了,旋转不动,又怀疑钥匙插反了。宗跃握着她的手旋转钥匙,门锁咔哒一声,稳稳打开。   进了门后,叶果担心被人看到,赶紧关上门,接着立刻被宗跃一把捞进怀里,两个人靠在门后紧紧拥抱。   宗跃的呼吸落在叶果头顶,她被抱得窒息,记忆开始混乱。   我叠被子了吗?衣服挂好了吗?书桌整理了吗?那条鱼去哪儿了?   她挣脱出去,开了灯,看到房间还算整洁,书桌有点乱,被子确实叠好了,但鱼没看到。   “我家很小,只有你家厕所那么大。”叶果想转移重点。   “没那么小,厕所和厨房加起来差不多。”宗跃故作认真,眼里却有坏笑。   叶果气得打他,又被他握住手腕,吻在手背上。   “我的卧室不过十平,还不如你。”   “但那十平米在百年的洋房里。”叶果曾经路过那一片的中介公司,看到这种房子的价值都在九位数以上。   “那不是我自己挣来的,运气和我本人无关。”   叶果觉得他的表情别扭,但又多么动人。   他真是个漂亮的人类,眼睛像动物,还有造型极美的嘴唇。艺术课中提到过蓬巴杜夫人的嘴唇,传说马眼形的钻石就来源于它。   “你想让我几点走?”嘴唇的主人问。   叶果知道如果她说“现在”,他一定会走,但一定有本事回来。他已经摸到了门路,看起来像在提问,实际上都在给他的答案。   只是这一次,她的答案和他是一样的。   “天亮。”叶果说。   他们热烈地亲吻起来。上一次那么深入的直达临界点的吻是三天前,她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家是她给自己挖的陷阱。   因为害羞,叶果关了灯,黑暗令他们变得自由。窗帘缝隙中投入的微光增加了一些刺激,他们都没有说话,空间里最巨大的声音是彼此的呼吸。   他们脱去对方衣服。宗跃的上身和手臂上的肌肤一样,充满了弹性、柔软和力量感。他的手指细长有力,叶果能感觉到他落在腰间的中指和虎口上的茧子。   叶果的小床比宗跃在洋房里的那张大一些,但他们还是做不到并排躺。宗跃伏在她身上,手肘撑在枕头上,用很低的声音说话。叶果想扯一下被子,才发现有什么藏在里面。   “什么东西。”宗跃摸到一个东西,巨大,柔软……   叶果掩面,鱼在被子里。   “你每晚都抱着我,怪不得都不想我。”他直接把鱼抽出来,丢飞出去。   “别说了!”   叶果去堵他的嘴,宗跃顺势受用回吻。两个人用手指和嘴唇挑逗着对方,叶果才想起什么都没准备。   “稍等。”宗跃也喊了停,伸手去床下摸,刚才脱了的衣服丢在床边。   叶果从窸窣声中明白,他准备了,她甚至想不到刚才在哪个环节拿的,在画廊或者一开始就带着……开始觉得今天自己真是被套路了。   “你带着?”她望着黑暗中半跪在床上的人。   “Pleine Lune 的吧台下面拿的。”   “你们连这个都有?”   “我们准备了各种紧急用品,速效救心丸、卫生棉……”宗跃亲了亲她,低声问,“你有经验吗?”   叶果在黑暗中沉默。   “嗯。”   宗跃没有做声,叶果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呢?”叶果问。   宗跃低声笑:“你觉得我像个处男吗?”   叶果被他笑中的戏谑安抚了,抬起上身搂住他脖子,亲吻他。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和腰。   “放轻松,不舒服和我说。”他缓缓地进来。   在叶果有限的经验中,他实在是非常温柔体贴的对象,令她觉得自己是被照顾的那个人。被在意的情绪比身体的快感更打动她,令她可以自然地回应,甚至在适应后索取。   直到最后,他才暴露出本性中的霸道和痞劲儿,这反倒成了叶果在这场游戏中最喜欢的一部分。   “我愿意让人看到的”以及“真正的我”。   等到彼此都累得不想动弹,他们才侧着抱在一起睡去,叶果的头抵在他的下巴处。   他们睡了两个小时甚至更少,窗帘缝里的晨光就透进来,麻雀开始吵闹。   叶果醒了,窝在宗跃的臂弯里,看着他的眼皮,鼻梁,到睡着时微微开启的嘴唇,感觉到两人一致的体温和心跳。   她满足极了,在极短的时间里感觉人生好到极限,同时感受到艺术家的贤者时间和生物人的贤者时间,这种感觉又似乎指向怅然的虚无,令她迷失方向。   她忍不住摸了摸宗跃的嘴唇。   他微微睁开眼睛,低哑着声音说:“早啊。”   那个早晨,宗跃先起床,背着她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你身上是什么?”叶果看到他臀部的一个阴影。   “胎记。”宗跃穿上了裤子。   “什么样的胎记?”叶果好奇。   “先不告诉你,以后看的机会有很多。”宗跃笑。   叶果用被子遮住头闷笑,又感觉什么东西丢上床,掀开被子一看,是那条鱼。   “抱着我再睡一会儿。”宗跃说。   虽然那么说,叶果还是决定起床。时间不过八点,但她睡了一个极好的觉,或许几个小时后睡意会吞噬她,但此刻却是清醒的,并且深刻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宗跃有点烦人,一会儿在卫生间探头问:“新牙刷有吗?用你的杯子可以吗?”   一会儿又问:“用你的洗面乳可以吗?”   叶果穿好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望着宗跃用她的杂牌洗面奶洗脸,又用纸巾擦干,拿起她的面霜问:“用一下?”   此刻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是一幅画,这是叶果眼睛增加的滤镜,在过去的某段经历中也产生过,最差的经历,却在短时间内给她最好的状态。   “宗跃……”她低声说。   忽然这时传来敲门声。   “果果啊!我们的卫生间地漏坏了,你这里有没有漏水啊……爸爸进来看看。” 第37章 66 捷克弗里德   叶果望着门外,紧张起来。   “果果啊,起来了吗?”叶爸又问。   宗跃走出洗手间,脸上还留着雾蒙蒙的水珠。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想去开门,叶果立刻按住,紧紧抓住他的手。   宗跃眼神里透出使坏,另一只手放在叶果握住他的手上,挠了挠她的手背。   叶果的心狂跳,又装作没事,对着门外说:“爸,早上看好像没漏,稍等我出门你自己开进来看看吧。现在我在换衣服。”   “啊,那好,慢慢来。我去五金店买个密封胶。”叶爸说。   宗跃的脸又凑过来,呼吸落在她的额头上。   叶果闻到了牙膏的留兰香味,真的想打他,又不敢抽出自己的手,怕他直接开门。   “你等下上来吃早饭吗?”叶爸还没走。   “不…不吃了,我有点事要出去下。”叶果双颊滚烫。   “哦,那午饭回来吃吗?你妈今天烧栗子鸡。”叶爸还在继续说。   宗跃凑得极近,叶果有点受不了,说道:“回来的,爸,我要接个电话,中午一定来吃饭,回来吃的,我先不说了。”   “哦哦,那你忙。” 过了一会儿,叶爸才没声音。   叶果通过猫眼看外面,走道上没人,才松了口气。宗跃拿开她手背上的手,扶着她后脑,用力吻下来。   他们靠着门吻得又深又久,就像昨夜的开场,她推不开,又享受其中,推他的手抓住他的衣服。   等到亲得满足,宗跃才放开她,笑着说:“你家人真好。”   叶果不说话,有点生气。   “你说我今天午餐也吃栗子鸡,好吗?”   “……”   叶果没有做好准备,但感觉莫名的刺激。   这是传统好孩子另一面,蝴蝶翅膀上的黑色花纹。她在某些时刻会发现这一面,释放这一面,就像是昨夜。   宗跃大约看出她紧张,才说:“不逗你了。我中午有个冷餐会,现在就走了。你怎么安排?”他走回房间拿外套。   “我…想休息下。”   “那晚上来我家?我明天要出差,要一个礼拜见不到了。”宗跃拉上外套拉链。   叶果摇了摇头。   “那记得想我。”宗跃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宗跃走了以后,叶果收拾房间,更换床单被子,清理地面。她在找昨晚遗留的垃圾,包装或者废弃物,什么都找不到。   她开始担心父母进家里看到,只能发信息给宗跃,说得含蓄。   “带走了,怎么能让你收拾。”他语音过来,带着笑,再含蓄也明白。   叶果总算放心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语音信息过来:“你提的要求,我很愿意……”   叶果知道他说什么,关于模特的要求。她将听筒放在耳边,感觉他压低了声音,好像昨夜的耳边低语。   第二条低语接着又过来了:“而且,我很擅长……”   叶果拍了几张墙面和天花板干燥的照片发在微信群,就出门了。她有点想透透气,想去公园、书店,画材实体店看看,新的订画快过来了,她也要补一些画材。   今天凌晨到早晨疯狂且荒诞,她要将自己抽离出来,恢复一个好孩子的面貌,却又忍不住回忆宗跃的样子,夜晚微微喘息的样子,早上凑得极近使坏的样子,以及他出门时“我愿意让人看到”的样子。   旁人看来,他冷静、疏离,显得很难讨好,但他确实有一种本事,能令人在人群中第一个被看到,黎虹发的合影中如此,Pleine Lune 的人群里也是如此。   这种特质构成了她为他绘制肖像的一部分。   她走进了文具店,买上一叠素描本和铅笔。这是以前做学生时经常用的,接着又像以前一样,进肯德基店点一份早餐,要一杯豆浆,打开速写本。   叶果决定现在就找感觉,她在网上找到了他漂亮的侧面照,应该是两年前他还在传媒行业时拍的。她进入状态极快,像一个跳水运动员完成标准的入水,随后一个小时就收笔,完成度很高,忍不住拍给宗跃。   宗跃回了一颗心,还发了他在冷餐会的自拍,衬衫西服,打理得精致潇洒,温柔地望向镜头。   叶果有点想赞美,接着看到他头像修改成叶果的素描。   那一刻,她的贤者时间结束了。   如果那一周没有工作,叶果会非常煎熬。   画室工作以正常的节奏推进,因为老板要求把受欢迎的课程系列化,导致她的体验趋向于无趣。画廊方面,因为宗跃在忙,主导联系的人则变成了 Rebecca。   她是个有经验的策展人,和叶果电话沟通方案。如果作品达到十画,可以做一个《春和景明》为题的小型系列展,如果达不到,就看机会加入群展。   春和景明,四个字中已经有足够的画面,令叶果感受到变暖的天,空气里的湿度在增加。   她的皮肤变好了,或许因为宗跃总往她脸上贴面膜,令她意识到无比想念他。   宗跃周六下午回家,叶果网购的画材到了,他拍了照片,问叶果晚上想吃什么,白庭今天有个包场晚宴,厨房空不出来,他要亲自下厨。   叶果下班骑车去他家,停在小区门口,望着那一栋入夜的公寓楼,知道某一间亮灯的房间里,有个人正在等她,心中有些激动。   用指纹开门进去,厨房里果然有个人影忙碌。听到叶果的声音,他说:“在煮面,马上好。”   他没换上居家服,穿条纹商务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上,看到叶果就笑着说:“要盖戳。”似乎晒黑了一些。   叶果把额头伸过去。他亲了一下。   “我明白吸猫的快乐了。”   那天晚餐吃意大利面。宗跃选细面,将一整瓶秃黄油都倒进锅子,还煮了西兰花,拿茶茶送的酒来配,属于技术不够,诚意来凑的大厨。   这一顿晚餐中规中矩,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宗跃谈到本周出差是陪老吴去海南,看他投资的项目。   “出了以前的行业,才看得出哪些人值得交朋友,Jan 和老吴都算。”   茶茶的酒,有一种清冷带后劲的果香,叶果喝急了,两颊发烫。   “那你是不是现在比较开心?”她有点醉了。   “你说呢?”宗跃用笑回复了她。   晚餐之后,宗跃也安排了节目,洗了蓝莓和树莓,让她配着茶茶那支剩下三分之一的酒吃,还找出了一部电影——《席勒:死神与少女》   这部传记片叶果看过,席勒以高产和癫狂出名,对于科学家和艺术家,道德很少有约束力。而当镜头里出现了一个和席勒本人很相似的男演员时,他的眼睛令叶果想到了什么人。   她想起来,当时是和那个人一起看的,立刻不舒服起来,尝试把那部分记忆安放在模糊的、怀疑的位置上,精神上的一片毛玻璃之外。   “怎么了?”宗跃也感觉到了。   “不想看了。”她看向宗跃。   眼前的是和另一个人完全不同,宗跃精神强悍,肉体美貌,和他在一起,能在一层记忆的油彩上覆盖上另一层更浓厚的油彩,是合格人选。   “那我们干什么?”宗跃又问。   叶果没回答,只是望着他。   宗跃眯起眼睛,凑近了,缓缓说道:“我想分析你,却总是失败,你看起像个小女孩……也只是看起来…”   叶果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我做过我爸、他女朋友、老婆的模特,我很擅长,可以一坐一天,我爸会给我零用钱,所以你的要求我也要报酬。怎么样?”   “你在你爸爸的女朋友面前……”叶果惊奇,虽然也不应该惊奇。   “当然,我生在一个摩登家庭。”宗跃表情嘲讽。   叶果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欲望。他们反射了彼此的内心。   宗跃走进衣帽间,拿出一个礼盒,说:“送给你。”   叶果打开,里面是一条湖绿色的丝绸裙子,一件睡衣,像《赎罪》中凯拉奈特莉的那条,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她知道如何调出这种颜色,绿色中加入粉,才能得到接近夏夜湖水的色彩,浓厚版的春和景明。   裙子下面还有一条内裤,同样的颜色,两侧有柔软的细绳,非常…精致。   宗跃对她的表情满意,低声说:“我去洗个澡,你慢慢来。”   叶果今夜打算住在这里,出神了一会儿,也去了另个浴室洗澡。她试那条裙子,绿色天然合适,但对于她有些长,覆盖了膝盖,像是可以出街的睡衣…就是内裤有点…   她拿着速写本走进卧室。   宗跃坐在床上看手机,腰间缠着浴巾,灯光下肌肤有些反光,身体的线条优美,几乎看不到汗毛。他的体型像是俄式的芭蕾舞者,哪怕是坐着,也能呈现轻盈的放松感和戏剧感。   他放下手机望向叶果,眼眸变深,又看着叶果手里的速写本,笑着说:“现在开始?”   他房间里除了床头柜没其他家具,叶果只能跪坐在他的床一角,说:“嗯,画几笔吧。”   “你喜欢什么姿势?”他微微抬起下巴。   “都可以,或者你……”   叶果看到浴巾的边缘的痕迹,是早上好奇的地方。她靠近过去,想要摸一摸那条痕迹。宗跃干脆站起来,背对着她,扯掉浴巾。   叶果吞了一口口水,看清楚了那块胎记。它是不规则的纺锤形,像边缘带有齿轮的叶子。   如果不是它,他的身体就是完美的,不强壮也不过分纤细,令人想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一位早熟的武士。   但她不觉得可惜,反而被触动,像看见了另一幅杰作。   “北欧神话,《圣斗士》的北欧篇,你看过吗?里面有个角色,叫捷克弗里德……”这是叶果小时候的记忆,最喜欢的角色。   “我知道,他用龙血洗澡时,一片菩提叶落在的背上,成了他唯一的弱点。”   “你会是有弱点的人吗?”叶果又问。   宗跃看向她,眼神暗下去,赤身走回床边,单腿跪在床上,望向叶果,抱着她的腰,轻轻抚摸。   “你不喜欢?”他问。   裙子下什么都没穿。   “嗯,不喜欢。”叶果放下画本。   那个夜晚,酒精和触动带来了迷幻感,令叶果感觉被欲望驾驭,令她明白什么叫色令智昏。   在灯光下,他眼神沉醉,动作激烈,完全投入…中场休息时,他双手撑在她枕边,喘息着喃喃着爱,好像丧失了控制力,像孤独了太久。   “我嫉妒更早遇到你的人,你会嫉妒那个更早遇到我的人吗?”又一次进入时,他吻着她的膝盖。   叶果无法回答他,只能勾住他的脖子,以吻代答。   他们拥抱着平静下来,已经凌晨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叶果有些心烦意乱,说:“我要回去了。”   宗跃不理解,但她说要走,他还是穿起衣服来送她回家,一直送到叶果家门口。   “我们要一直像现在这样,好吗?”他说。   叶果觉得今夜他有点奇怪,此时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爱的索取和承诺,就像对她事业的承诺。   不过她觉得自己也非常奇怪。   “好。”她说。   这一次,宗跃没有立刻吻她,而是长久地拥抱着,像得到了一个答案。 第38章 71 春和景明   那个夜晚大家都有些奇怪,但感情毋庸置疑也升温了。   之后宗跃照旧出差,叶果也投入工作,开始绘制“春和景明”系列的作品。   她把注意力更多放在季节变化上,比如宗跃家小区变得更绿,自家社区的广玉兰枝头有了新叶。当她凝视那些新绿的枝叶时,会感觉心头有风吹过,手掌发痒,想起以前学国画的时光。   她和宗跃说起这种感觉,下一次到他家,餐桌已经变成了张画台,笔、墨和宣纸已经备齐。   “你觉得哪个镇纸好看?”他给她看购物车,提前为她准备一切。   他们的周末也几乎都一起度过,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外出就餐、购物,如果遇到熟人,宗跃会大方地介绍叶果。   因为餐桌变成了画台,在家晚餐只能在厨房里吃,宗跃煎牛排配蘑菇和芦笋,边做边让叶果尝味道,关火也不装盘子,两个人直接在平底锅里分享食物,再配两杯啤酒。   叶果开始考虑向爸妈介绍宗跃,又想到妈妈或许会担心,毕竟目前两个人的差距有点大,会考虑他是否是个能长久相处的对象,有没有生小孩的打算。   这些对于叶果有点遥远,但并非全无盼望,尤其是看到宗跃小时候的肖像,她知道自己渴望一个可爱的孩子。   只是,她终究没下决心那么快介绍,但多少还是暴露出蛛丝马迹。   有一次她刚回家,叶爸就下楼把快递给她,顺便敲打她:“有时候看你快递都在门口,好几天没回来。如果是工作就不要太累,如果谈了男朋友,和家里讲一声,但还是要回家。”   此外,她和宗跃之间没有任何需要费心思的事。   宗跃正一点点规划她的事业,手把手把她的简历做得更漂亮,这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多了一些现实的味道。   这种味道会削弱还是增进他们的感情,叶果无法判断,但她知道,他们之间有确实有非常稳定的平衡,他是更主导的那个人,而她是更受益的那个人。   在现实问题,叶果也发现他们的许多共同点,都看起来情绪稳定,但某些触点上,内心会非常激烈或者煎熬。叶果表现在创作上,宗跃则是表现在现实的决策上,连他自己都承认有些激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他又嘴硬。   “谁说的?”叶果觉得有点耳熟。   “火云邪神啊。”他笑得像个皮小孩。   同时宗跃又有着不理性的一面,像大多数生意人那样相信玄学,始终认为胎记是这种玄学的一部分。   “我相信你带给了我运气。”宗跃说。   他的家中一点点填充叶果的东西,这给了她更实际的安全感。因为曾经使用了她的杂牌面霜,他有些意见,买了好多一线品牌,每一样都两套,在宗跃家和她自己家各放一份。还在他的卧室买上了一把小小的,舒适的人体工学椅,和一个赤脚踩在上面非常柔软的真皮脚凳。   只要她在他家,也会尽责地担任一个模特。   这种游戏又成了他们做爱的前戏。叶果体会到了声名狼藉的艺术家的快乐,甚至能坦然地说出一些之前说不出的话来。   “宗跃先生,能不能让您的亲戚冷静一下……”   宗跃的脸皮比轮胎还厚,单手枕着枕头,赤身侧躺,笑着说:“小叶子女士,我是无能为力了,不如你来想办法?”   他们也会去 Pleine Lune 喝酒,叶果看着墙绘觉得可以再做微调,在 UFO 主题被清理之前,添加些细节,比如最近看到的流星雨新闻,可以找一个晚上更新它。   于是她找了一个宗跃在的夜晚工作,Pleine Lune 十二点打烊,老叶和小伟准时开溜。宗跃除了陪同叶果,顺便看近期 Pleine Lune 流水。   他工作时,叶果边画边竖起耳朵听。他打电话给简薇,针对几笔消费提出质疑,似乎是因为她给人大额免单。这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宗跃不睡觉,果然别人也不许睡。   此时她快要画完了,成品几乎和想象一样好,这种成就感令她毫无睡意,或许也拜宗跃十二点从全家便利店买的热美式所赐。他喝咖啡的量很大,一天得三大杯。   最后完工已是三点,宗跃搀着她从卡座上下来,给了她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自己则脱了外套,去整理剩下的现场,撕保护膜、清理颜料、工具…   看着他忙碌,叶果忽然好奇起来,问:“Pleine Lune 的吧台里有什么应急物资?”   宗跃到吧台旁的水槽里洗手擦干,从吧台下拿出物资箱,面对着叶果,让她自己看。   发圈,老花镜,止疼片,速效救心丸,小型氧气罐……自然还有……三盒。   “Jan 的主意。”他说。特指某些东西。   叶果笑,觉得由一位女士提出需要准备确实更合理,她们有共同担心的部分,但关于索要又确实羞耻,便问道:“如果客人要,怎么开口?”   宗跃也笑,说:“一段暗号,只要告诉特别熟悉的客人——点‘酒单上没有的苏打水'。也是她的主意。”   叶果还是不明白。   “客人您要中杯、大杯还是超大杯?”宗跃学着酒保的口气。   叶果愣了一秒,扶额狂笑。   “就是那么没节操。”宗跃从吧台下拿出两个玻璃杯,倒威士忌,自己那杯没加冰,给叶果的掺了一些水。   灯光从头顶落下来,背后是巨大的月球装置,站在吧台前的他带有着强烈的舞台感,令叶果想到他舒展肢体的那些夜晚,忽然脸上燥热,拿起酒杯贴在脸上降温。   威士忌似乎透过玻璃入侵了她的脑子,令她接着说出些胡话来:“那宗跃先生,您要中杯、大杯还是超大杯?”   宗跃眯起眼睛,说道:“我的小叶子,你学坏了。”伸手过来抚摸她的脸,又凑过来,想要亲她。   叶果向后躲。   宗跃大概以为她担心,安慰道:“没事,摄像头老叶关了。没人看见。”   这句却真的吓到了叶果,她没有想过 Pleine Lune 室内的摄像头,又想到过去几次,问道:“那我在这里画画的几次,都开着?!!”   “正式营业后就规定要开,试营业不用,所以你画的两次,你一个人的时候开着,我在的那次我关了。”   叶果记得那是威士忌品牌发布会前夕,那晚他一整个工作狂的状态,拉着甲方各种确认,仿佛一心只想快点完成任务。   “你在的那次为什么关了?!!”叶果疑惑。   “小笨蛋!”   宗跃一口喝完威士忌,笑着伸手进物资盒里抽出一片,另一只手开始解衬衫扣子…   一个月之后,画廊公众号更新了月夜和单瓣茶花的组图,没有出现藏家的照片和姓名。   挂画的图片里两幅并排放在一起,但不是茶茶家的白墙,叶果不知道在哪儿。   “他们住在一起了,在市区,那个人的家里。”宗跃说道。   叶果知道他说的是康复师,为茶茶高兴,说:“应该会很顺利吧。”   “顺利和不顺利都无所谓,但确实是一件好事。那人作为医生很称职,海风对茶茶也没什么好处,不论这次结果如何,人总要试着向前看。”宗跃说,   宗跃和 Rebecca 也决定帮叶果做一期艺术家介绍,因为叶果没什么像样的照片,于是宗跃联系了专业造型师和摄影师。   找了个周日,两人去了造型师工作室,接待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造型师,听说服务于很多机构,她见到叶果有点意外,她见过叶果的画,但意外是这种模样小巧的女孩子。   “春和景明,我们想贴近这个感觉。”宗跃说道。   造型师把叶果带进衣帽间,让她试了衣服,又试了编发和帽子造型,最后选了一条紫藤花的法式发带,配了法式白色刺绣泡泡袖衬衫,微喇的牛仔裤。她说叶果的手和脚非常可爱,还帮做了简单护理和指甲涂色,建议可以赤脚拍照。   宗跃对这个造型很满意,露出笑容,将她鬓边的一丝头发抚到耳后,建议再加一副小小的白色珐琅耳环。   摄影师下午到的,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性。在对话中,叶果听出他曾经为宗跃担任主编的杂志拍过照,宗跃的公关照也是他拍的,看起来是非常出名的摄影师。   或许因为对方资深,叶果坐在高脚凳上,赤着脚,拍摄却总是放松不下来。宗跃上前给她喝了两次水,造型师帮忙补了妆,临近晚上才得到几张满意的。叶果有点歉意,但摄影师似乎见得多,笑着和她摆手,表示正常。   但摄影师面对宗跃又开起玩笑来,说道:“没想到是个小女孩……”   “还有你没想到的呢。”宗跃吐槽。   艺术家介绍第二天上线,宗跃让摄影师当夜修好成片发出来。   当天晚上,叶果正在宗跃家的露台上构思一副新画,取材于宗跃家小区的香樟树林。这个社区除了大片的香樟树,还有爬满紫藤的凉亭,令她非常期待今年的初夏。   宗跃在客厅里开会,突然发来消息:你的介绍在公众号和官博都更新了,去看看。   叶果:开心.gif   她打开页面,一行一行看下去,感觉履历正在一点点变得漂亮。   里面的个人照片,是她望着摄影师背后的宗跃才得到的,眼里有光芒。对艺术家的评论也令她动容。   她明亮如灯,简单如露水   这一句看起来是评价,又像是爱的表白。   她望着那段话,想起那一夜他索取的承诺,感到心中荡漾,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这时手机进来了一条消息,来自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的号码:   交新的男朋友了吧!你也曾经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第39章 72 苹果芯   叶果看着消息,熟悉的被偷窥的感觉又来了。   她下意识望背后,窗外是城市旅游航道和绿地,当然没有人。郁荆生甚至不在可见的粉丝中,只要网上存在叶果的信息,他就永远能看到她。   她望向客厅里的宗跃,他还在开会,为的是画廊去境外艺术展布展,他会在当地安排一个酒会。   叶果打算像以往一样无视,接着收到第二条信息:   你为什么不回答?   她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语气,记忆从脑中浮现,当他开始出现这种口气,往往会跟着别的动作,不可预知。   她又看了一眼宗跃,拨通了对方电话。   拨号音响了两次,那头接起来。   叶果的心剧烈跳动,压低声音质问:“你为什么拿走我的画,送给了别人!”   郁荆生笑了,笑声比几年前更低,仿佛声音的主人进入了另一个年龄段,叶果听出了苦闷和邪恶,就像他的名字。   他过了几秒才说话,语速很慢,却是反问:“声音那么轻,是和他在一起?”   叶果在鼓膜里听到自己的心跳。   “和你没关系!”她尽量保持冷静。   那头再没说话,接着挂了电话。   叶果看着手机屏,拉黑了号码,走进客厅。   宗跃看到叶果进来,关了摄像头和麦克风。叶果抱了垫子靠在他身上,他搂住又在她头上亲了一下,说:“马上结束。”   叶果没有回答,在他的怀里闭眼休息,过了一会儿被叫醒,宗跃合上了电脑。   “那么困,那今晚留下?”他说。   叶果闭着眼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想留下,什么都不干,只要一个人在身边,却又觉得是自己应该面对的问题。   她知道应该和宗跃谈谈,但强烈的羞耻感又阻止她,如同当年没有告诉父母,她选择一个人默默还清借款。比起肉体的痛苦,她更受不了精神上的羞耻感。   “我那个还在,过几天?”叶果找了个借口,这是真的。   宗跃无语,说:“想什么呢。我也想试试聊一整晚天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送她回家,送到了家里。进门前,看到门上挂着一个袋子,不是快递,是一个无纺布袋子,叶家爸妈买菜的那种,装着苹果。   家庭微信群里没有提示,叶果感觉是父母在测试她是不是回家。   开门进去,他们靠在门后拥吻,欲望转化到令人窒息的深吻上,嗅着彼此身上的味道。   宗跃最近喜欢有焚香气息的香水,混合着洗完澡的清洁感,令他多了几分克制,又让他坠入欲望的表情变得异常迷人。   他抚摸着叶果的后背,再次试探:“我留下好不好?就聊一晚上天。”   路上他们一直在聊,关于叶果的艺术家介绍,还有海外艺术展的计划,多数都是宗跃在说。   “不了,真的好累。”叶果说。   宗跃只能放弃,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那一会儿梦里见。晚安!”   他走后,叶果打开袋子挑了一只苹果。   那是一只表皮有着白色雪花的红苹果,是流行的天水花牛苹果,非常漂亮。她喜欢水果,最喜欢的是苹果。   她洗了一只吃,边吃边想今天郁荆生的话,忽然心烦意乱,又觉得嘴里苦,一看是苹果烂了,从里面烂起的。   外表那么漂亮,芯子却坏了。   拉黑了郁荆生,叶果感觉收到更多奇怪电话,接起来没声音,又不挂断。   这种情况之前也有,劣质的网络电话,播放一段录音,内容是推销贷款、房地产或者什么奇怪的学历提升…   不一定是他。或许是巧合,或者做过网络借贷的关系。她自我安慰。   关于郁荆生,叶果能聊的只有黎虹老师。   “别担心,我觉得该怕的他。”黎虹说。这确实也是实话。   黎虹又接着说:“上个月我回杭州,顺便去看了他爸,老人家很可怜。儿子一直不回家,他家里人都很担心,但看他发回家的照片又像是生活得不错……他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大概是他女朋友。这个人这方面一向有本事。”   黎老师主动提了他女友的事,叶果没明白用意,但确实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嫉妒,而是隐隐为那个孩子担忧。   聊完了郁荆生,黎虹就和她聊宗跃,早就知道了叶果和宗跃交往的事,应该是简薇说的。   “小叶,我觉得你应该多了解宗跃,朋友和男朋友的的标准是两码事。”   叶果满口答应,又觉得已经很了解。   宗跃给了她足够的态度,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都安置了她的位置。   台盆边并排摆放电动牙刷,衣帽间的衣服也清理出一半,给叶果留出空间,还在试图往里添她的新衣服。常去的地方也一点点展示给她,餐厅、酒吧还有健身房…   叶果偶尔会和宗跃去跑步。他选的健身房是小型精品工作室,教练职业运动员出身,他的私教还是自由搏击运动员,宗跃练拳也很多年了。   叶果好奇,问为什么练拳。   宗跃给出“能综合力量和有氧训练”的答案,顺带提到以前做编辑时的经历。   当时他去纽约采访一个华裔作家,必经路是穿过一个治安很差的街区,约的又是当地晚上十点。   “被两个快要两米的黑叔叔围住,还好只抢了钱包,后来觉得还是得学防身,至少能吓个人。”   “还好只是钱包,证件丢了就回不来了。”叶果听着也害怕。   宗跃明显觉得她的反应有趣,又笑着说道:“那除了钱包和证件,你有没有想过我还会被劫色呢。”   “……”   和宗跃在一起,叶果的生活近乎完美。   刺激令她思考,物质足够满足生活,舒适的节奏令她忘却大多数不快乐。除了上课,她只需要构思和创作有关的事。   最近的春和景明系列,她也尝试很多种技巧组合,因此每天都多出一些颜料来。   在画室有收集颜料的画布,她想在宗跃家也搞上一副。这个想法,令她觉得像在这里划下了一个地盘。   她因此想回报宗跃。除了交画,但凡他的工作需要配合,她都会满口答应。   比如这次业内人的午餐会,需要一个艺术家角色的人,他想让叶果陪同一起去。   午餐会在一所综合院校内,在大学城,叶果母校的隔壁,但艺术专业不如叶果的出名。   那天,宗跃一早开车去接叶果,又是足够自带光环的表现力。车不用说,还穿了一件灰细纹格的羊毛混纺的两粒扣西装,配了无框平光镜,打扮出年轻学者的味道。   这是一场由艺术学院老师发起,联合年轻艺术家、藏家,画廊主和资深从业者一起参与的交流会。   因为在学校举办,因此交流会多出了一些学术的味道。叶果很喜欢,像是回到从前,老师们谈论规则教学、艺术引导和启发教学,能应用到她现在的教课中。   藏家和画廊主,也谈到艺术家两大类型:金融属性和 IP 运营类,前者需要致力于深耕技术和思想,后者更依赖营销。   画廊主的发言人是宗跃,谈及对年轻艺术家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叶果知道他正在引导她走前者的方向,为此他会投入更多的财力和时间。   午餐会结束后,大家相互加了微信,叶果因此认识了不少人。她感觉到有一位女士从方才就看着她,似乎眼熟,又没有什么记忆点。   那位女士披着一块巨大的红色披肩,戴黑框眼镜,没有化妆,站起来后叶果才发现是个孕妇。   “我们在 Pleine Lune 的试营业上见过,我叫罗琪,你大概不记得我。”女士说。   叶果想起来了,红衣的宗跃的追求者。   宗跃今天放松地和每一位打招呼,包括这位罗琪女士,以至叶果没发现任何异样。   宗跃走到她旁边,平静地说:“我来介绍,这是叶果。”   “不用介绍,认得!”罗琪冷下脸,转身走了。   在离开之前,宗跃还要和两位熟人聊几句,叶果要去洗手间,他们就约在楼下碰头。   在洗手间里,叶果正在台盆前拿肥皂,一间格子门打开,罗琪走出来,表情不友善。   叶果无奈,还是打招呼道:“罗老师,您好!”   罗琪打量了叶果,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挺好。”   叶果不做声,打开水龙头。一旁开始嘲讽起来。   “我明白他为什么选你了……单纯,好掌握,男人在所有的年龄段都会喜欢的类型。”   叶果没做声,也不知道如何反击,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更不是她喜欢的事。   罗琪继续说:“可你对他又了解多少呢?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久,他能一眼看穿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连我都有点可怜你。”   叶果恼火,不想认输却又不想攻击,只能故作平静地说:“罗老师,他在等我,我要走了。”   但这句好像成了更有效的攻击,罗琪的脸色变了。叶果趁机告辞,却又听到背后的话。   “他真做得出,找了个蠢的。”   上了宗跃的车,叶果因为太生气而提起遇到罗琪。   “早知道她在,我就不带你来了。”宗跃调整后视镜,微微皱眉。   他把眼镜摘了,换上习惯的夹克,西装脱了放在后排座位上的袋子里。叶果没留意到他带了衣服来换。   “其实也没说什么。”叶果又说。   宗跃扯了扯嘴角,明显猜到罗琪会说什么。   车开出了一段,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对于罗琪,叶果心里实在好奇,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宗跃像是猜到,先打破了沉默:“我和罗琪是在工作上认识的,甲乙方关系,我是乙方。那时候他们公司在我们杂志投放广告,她是负责人,所以我知道她对我有错觉时,干脆利用这种错觉,直到她卸任负责人。我们是工作关系,但我绝对算不上厚道,所以她要针对我,都是我应得的。”   听完后,叶果有点生气,又问道:“那你们工作之外,会私下单独见面吗?”   “会。”   “那私下做什么呢?”   “吃饭,喝酒,送花,送礼物,听音乐会,看电影……但到此为止。”   “你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叶果越来越生气,又觉得耳熟。   “不算经常,但陈洁那次算。”宗跃知道她要问什么。   叶果简直不想说话了。   宗跃叹了口气,想要缓和气氛,又说:“但现在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了。”   “哦。”叶果还是生气,却给他机会,让他继续说。   宗跃又不说了。   “为什么不可能?”叶果被激了,忍不住发问。   宗跃笑了,像重新拿回了控制权,说道:“家里冰箱空了,我们去逛一下超市吧。在路上,小叶子先想一下为什么不可能,如果到家还不知道,我再亲口告诉你。”   那个下午,他们开了一个小时去超市买东西。   花式咖啡胶囊,红酒,火腿,意面,冷冻三文鱼、牛奶,许多即食蔬菜…还吃了洒满冻干草莓的冰激凌。   甜食让叶果暂时放松了情绪,开始东逛西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冷冻速食碗仔翅,六个装。   她就提到去参观香港艺术展,没说为什么去,只提小吃。   “那天肚子很饿,点了一碗这个,还吃了一个菠萝包,整个人就活过来了,后来就再没吃过…”   宗跃拿过来看说明,笑着说:“好像猫罐头。”   叶果也笑,真的很像,然后看着他拿下五大条放进购物车。   “一天一个猫罐头!够吃一个月!这一个月让老 K 做出来。”他说。   “我不是猫啊!也不用让他做!”叶果哭笑不得。   宗跃推了购物车就走。   他们买了满满一车,结账后两个人一起推去附近的停车场。因为是周末,那里停满了车,但宗跃的车边还是很空。   车会和他的保持距离,但人不会,经常有人围观他的车。今天也是如此。   他们到的时候,车头站着两个人,不是常见的年轻人,是一对看起来有点年纪的夫妻。   女的声音很响:“别看来!看什么啦!一辈子也买不起的咯!要么把你儿子结婚房子卖掉!你跟他一起光屁股睡桥洞!”   男人边看边说:“看看又不花钱咯!噢哟,这车全进口的,价格一定辣手!伐晓得什么人会买。钞票大概风刮来的!”   叶果没认出人,但听出了声音……是她的小舅和小舅妈。 第40章 73 有毒   他们很多年没有见了。   小舅和舅妈胖了很多,小舅肚子鼓出来,舅妈烫了一个螺蛳粉里的炸蛋那样的前海,外貌越来越像他们的行事作风。   现在叶果和舅舅舅妈还在同一个家族群里,虽然是个死群。   小阿姨消失了很久,好像人不在国内,认识的邻居说她前公婆前年过世,儿子高考复读还是落榜,就干脆送去新西兰上学,她跟着去陪读,现在全家办移民了。   小舅妈偶尔在群里发声,不说话就转帖,什么断六亲是断福报,侵占他人资产的法律后果等等……   或许因为叶妈把小舅妈和小舅的微信删了,她只能往群里发信息泄愤。叶果一家都觉得小舅妈精神不正常,从来不回应。   小舅发现有人在看他们,转过来,点头哈腰说不好意思,发现是叶果,那哈腰的姿势停在一半。   叶果和宗跃靠在一起,她的身体反应让宗跃觉察到了。   “认识?”他问。   “亲戚。”叶果低声说。   “关系好还是差的那种?”他又问。   叶果沉默。   小舅妈斜着眼睛看着打量他们两个,突然刺头怪闹笑起来:“哎哟,叶果,谈朋友啦~~~~有套房子,是好谈朋友来!大富大贵来!”   “懂了,有毒的那种。”宗跃吐槽。   两个人挡在车前面不走,大概太久没见,自说自话开始了表演。   小舅妈眼睛上上下下打理宗跃,一会儿放光,一会儿又嫌弃,最后单手叉腰拔高喉咙:“叶果,你跟你妈老像的哦,寻男人就要好看!男小歪是还可以,穿得山青水绿的,明星一样!不过看起来没什么用场,一家一当穿在身上,我帮你讲,好看是顶没用的事情,最要紧的是有点钱,其次是派用场,再不行就是脾气好,你小舅也就这点可取。是不是啊?”   小舅妈还去问小舅,搞得他只能陪笑,她说完还不过瘾,继续说道:“不过光好看么你也够用了呀,毕竟你妈给你骗了一套房,这样就可以找个跟你爸一样的倒插门了,够了够了,恭喜,叶家门又添丁啦!”   宗跃不做声,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直接解锁了车…   车灯亮起,把旁边两人吓了一跳。   然后他推着购物车,打开后备箱,把东西一件一件装进后备箱,开门进车,动作流畅。   小舅小舅妈的眼睛弹出来了。   滴!宗跃按了一下喇叭。   “干嘛啦!神经病啊!”小舅妈跳起来。   宗跃又按了一下喇叭,打了两下车灯,然后像没看到人一样缓缓开出来了…   小舅吓得拉着小舅妈跑到一边,怕他真的撞过来。   小舅妈甩开他的手,大骂:“让他撞,让他撞死我!则流氓有本事从我身上钆过去!叶果,你跟你妈一样,寻了个流氓!”   叶果一言不发,车停在她身边,上了副驾驶,扬长而去,   开出地库,叶果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如果不是遇见了,她不会主动谈他们,觉得丢人。   “他们是我的舅舅和舅妈,和我家里有点纠纷,为了现在我住的房子,我外婆给了我,他们觉得应该是平分,现在还在闹。”   “就这点事吃相那么难看。”宗跃冷笑,心情明显坏了。   “不好意思,别家可能没有我家这种事。”叶果道歉。   这一说,宗跃又说道:“不要紧的,这种事很多,我们画廊的房子,我爸也对我也有意见,我让他起诉去。”   他像在安慰叶果,多少又惊到她。那套房产价值太高,宗跃父亲是名人,打官司得上社会新闻。   “我和你一样,我爷爷在世转入我名下,和我爸没关系。他官司也打不赢。”宗跃继续说。   叶果看过父子的对话节目,想起视频里二人的对谈话题,他过分冷静的表情……她无法想象和父母打官司的心情。   她反过来想要安慰他,但他看起来不在乎,或者装着不在乎。   这时,宗跃浅浅踩了一下刹车,咒骂道:“讲点素质。”   侧前方有一辆黑色私家车变道插进来。宗跃减速,让它进来。   那黑车到了宗跃车前,却开始频繁不规则刹车、减速…   “这车是不是有问题。”叶果觉得它左晃右晃。   “不是车,是你亲戚有问题。”宗跃说道。   叶果真的看到前方副驾驶有人回头看,是小舅。   她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因为删了微信,她只能从家族群里拨小舅的微信,结果发现群里已经骂了一串语音,来自小舅妈。   叶果预感不是好话,就一条条转换成文字:   叶果,你寻了个什么臭流氓!   他配开这种车啊,偷来还是抢来的啊!   哎哟,你是寻了个 4S 店打工朋友啊!那把客人的车开出来,碰了擦了,老板不是要他赔,不要炒鱿鱼的啊?   炒鱿鱼么那只好你养他咯!你不用怕,有套房子了!   ……   叶果想起了小舅妈当年踢门,预感精神病今天又要发作了。她继续拨打小舅电话,就是不接。   宗跃变了个道,加速超车过去,一会儿就把黑车甩掉,等开出了一段才慢下来,前面有限速标志。   “还好车不多。真是有毒!”他说道。   过了一会儿,小舅妈开车又上来,不依不饶继续变道插入。   宗跃干脆又让她。   小舅妈跑到前面,连续不断踩刹车别他。宗跃他们后面有车,于是和前面保持距离,找了一个机会,又一次变道、超车离开…   叶果继续通过家族群拨小舅的电话。   那头总算接起来,训斥道:“叶果!你要给你舅妈道歉!给我们道歉!道歉了就不找你麻烦!再这样大家都很危险。”   叶果还没说话,宗跃已经听到,简直无语:“还知道危险?”   第三次,小舅妈开车又插了进来。   这次宗跃没像之前那样直接减速,大概也被激怒,而是保持着匀速,就不让她变道插入,两车极近,几乎碰到。   小舅妈发疯了,要硬插进来,宗跃的车和她的车直接碰撞,小舅妈的车冲进了路边绿化带…   宗跃的车开进安全区域。   他下车查看,车头碰擦得厉害,又看到两人的车还在绿化带里,拨打了报警和急救电话。   小舅妈和小舅放下车窗,也不下车,中气十足骂人…   “流氓!枪毙鬼!死一户口本!全家死光!”   宗跃全程不理,叶果却吓死了,他搂着她肩膀安慰,两人一起等交警和救护车来。   看到警察和医生很快来了,小舅妈一看这阵仗开始闹了,说胸痛,头晕,下车往地上一躺,抚着胸口大喘气,仰面躺平,两脚乱蹬,鞋子踢掉一个。   急救医生立刻上前仔细检查,头部、瞳孔、鼻孔和耳道,还检查了气管、脊柱…一面触摸,一面询问疼痛情况。   “妈哎!痛死了,全身都痛,想呕,脑震荡,我要死了!要你们抵命!”小舅妈眼睛闭着叫。   急救医生表情无奈,说带她回医院系统检查。   “我不去!!!”小舅妈躺在地上叫,“她陪我去我才去!”又睁开一只眼睛,手指叶果。   叶果没见过这种场面,真的想是不是必须去。   “她不会去,我也不会去,我打的 120,有事找我。”宗跃挡在前面。   “那我死在这里。”小舅妈赖在地上。   宗跃冷笑,根本不理。交警和急救医生都叹气,摇头。   “不去那签个字吧。有事你们自己负责…”医生说。   这下换做小舅不肯了,给老婆做思想工作,让她去医院检查。   “万一有事就让叶果赔钱,她家里总是找得到的。”   这下小舅妈听进了,立刻爬起来,光了一只脚利索上车。小舅捡起她的鞋子,两人一起走了。   宗跃和叶果接着去事故处理中心,当天宗跃的车就被扣了。   “你先回去休息,东西我提回家。”宗跃打发她先走。   “不行!我和你一起。”叶果担心。   宗跃笑着反问:“保险公司的人马上到。你在能帮什么忙?真的处理起来,我是不是还得考虑那两人是你亲戚?让警察叔叔从轻处理?”   最后宗跃帮她叫了车,硬是让她回家了。   在路上,叶果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是叶爸和叶妈的,群里的信息他们看到了。   小舅妈在救护车上还在群里骂,说叶果找了个流氓想撞死他们。   叶果回拨给了叶爸。   那头接起来:“果果你在哪里?人要紧吗?”   “我没事,现在回家了。”   “你一个人?”   “不是,啊,现在是…前面我和……宗跃在一起。”   电话那头叶爸和叶妈说了几句,叶妈接过电话。   “小舅和舅妈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她问。   “今天在超市碰上,回来的路上他们追我们车撞了,现在他们进医院了,不过不太严重,没出血没骨折。”   电话那头叶妈和叶爸又说了几句。   “好,那等你回来再讲。”   回家路上,叶果给宗跃发信息,问情况,但一直没回,让她很担心。   回到家里,她就去了二楼,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太妙。   爸妈正在厨房里聊天,妈妈一直皱着眉头。   二万看到她回来,就过来蹭她的腿。叶爸把它抱起来放回房间,出来把门带上了。   “刚我和你小舅通电话,两个人都没事。”叶妈说。   叶果松了一口气。   “他们说你老板在停车场想撞他们。”   “是他们堵着不让出来,还骂人,还追车,都有记录的。”叶果又感到特别委屈。   叶妈明显更相信女儿,说:“这两个人做得出来的。你老板那里怎么样?”   “现在还在处理,没回复。”   叶妈叹了口气,终于问:“你们谈多久了?”   叶果知道瞒不住,有了心理准备。   “三个月多一点。”   叶妈的脸上泛起担忧。   和对于车祸的询问不同,那件事仿佛只要一个结果就好,这件事她却好像斟酌着开口。   “果果啊,对你和小宗,我和你爸是不支持的!” 第41章 74 男朋友上门   叶果没想到爸妈直接反对。   “为什么啊?”她很少对爸妈大声,这一句超过平时音量,说完就哭了。   这一哭,叶爸先心软,说道:“爸爸没那么不支持!看看再说。”   叶爸当了猪队友,叶妈气了:“都你宠坏的!”   叶爸拿纸巾给叶果。她哭得更厉害了,今天事太多事,又是罗琪又小舅妈,爸妈还出来反对谈恋爱,这一天太糟心。   但爸妈只当她是伤心,听她哭完,叶妈才说:“不是说小宗不好,是我们两家条件不般配。”   这一说,叶果又要哭了。   叶爸摆摆手,让老婆别说。叶妈一把打掉他的手,偏要说:“小宗是好,但往上三代估计是资产,和我们这种小百姓不一样的,不光吃穿用度,想法就不一样,你们现在喜欢,久了差别就出来了。到时候再觉得不合适,你就看不上周围的男孩子了,结婚成问题了。”   叶果抽着鼻子,不做声,开始没接受宗跃,多少有点这个原因,但今天由爸妈讲出来,她又不服气,多了逆反心理,像当年妈妈反对她学画。   “他周围一定很多好女孩子,为什么没结婚,也要找找原因的。”叶妈又补充。   黎老师也是差不多意思,大概上了年纪想法差不多。叶果想到罗琪和陈洁老师。   叶爸明显心疼女儿,又来打岔:“哎,这个我反对啊,当年我那么好,不也没对象嘛。”   “你没对象是因为你秃!!!”叶妈直接吼了。   叶爸赶紧把叶果带回一楼的家,进家门第一件事就倒戈了:“果果!爸爸中立!”   “爸爸不支持我!”叶果就敢对爸爸撒娇。   “这为难我了,统共只见了小宗一面。就觉得男孩子好看,跟个外国人一样。”   叶果想想也有道理,不吱声了。   安抚完女儿叶爸就上楼,临走前还叮嘱:“你妈我做思想工作,你也再观察观察小宗,爸爸就一个要求!要回家!”   等家里只她一人时,叶果平复了心情,给宗跃发信息,却发现未接来电——他打来的,立刻回拨回去。   “到家了吧。”宗跃接起来。   “到了。你到家了吗?”叶果问。   “刚到,你的猫罐头都化了。”宗跃还在开玩笑,像下午的插曲不存在。   叶果没有笑,还有点担心,试探:“你们……处理的怎样?”   “挺好的,你亲戚全责,就是车暂时不能开。”电话那头有杂音,应该是他在开关冰箱。   叶果不做声,心想真是平白来的损失。   “没事的,车他们负责修。”   “哦。”   叶果想让小舅妈出钱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又不免一番不愉快,说不定宗跃明年保费也得上升。   她还想,有没有必要说爸妈知道他们谈恋爱但不支持,虽然也没有那么坚决不支持。   她的脑子开始乱,别的信息也涌上来,比如他有多少逢场作戏的异性,为什么以后不可能再做这种事,是不是真的不可能。   “你怎么了?”宗跃感觉到了。   她决定让他解释下,还未开口,听到门外敲门声。   “果果啊!有急事,你上来一下!”又是叶爸。   叶果上二楼。叶妈正在打电话,见到叶果来了,放了外音。   “果果来了,你再讲一遍吧。”叶妈说道。   “果果啊…”是小舅的声音,有些哀求,一急就结巴大舌头,“我现在警…警察局,他们拘了你小舅妈,说要坐牢,我们都昏掉了。你帮忙想想办法!不知道能不能调解。这次是小舅妈不好,但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气,不发作出来血压就上两百,出人命的。你能不能让男朋友高抬贵手,该赔钱的我们一定赔,放我们一马。”   叶果没想到闹那么大。   小舅继续求叶妈:“阿…阿姐你也帮忙说说,果果如果和男朋友结婚,我们也是要坐家长桌的,弄得那么僵,难……难看。”   叶果全程没有说话。   等小舅说完,叶妈先挂了电话。大概真的因为长姐,她心软了,试探问:“果果啊,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小宗,问问情况。怎么那么严重。”   叶果尴尬,但还是在楼道上拨通了电话。   “方便吗?”她问。   “当然。”宗跃心情不错。   “我舅妈进警察局了。”叶果说。   宗跃早就知道:“嗯,今天除了保险公司,我还打电话请律师过来,但没帮上忙,负责的警官非常专业,很快就出了认定书,传唤他们了。”   叶果想到他让她离开时说的话。   你能帮什么忙?我还得考虑那两人是你亲戚。   “你爸妈知道我们的事了吧。”宗跃又问。   “知道了。”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方便过来吗?”   叶妈走出来,做了个口型,问现在怎么办。   叶果只能继续说:“方便的,就是我小舅现在还在局子里,他现在要怎么办啊?”   “让他回去休息吧。他老婆得在里面呆一段时间,有他好忙了。”   回家后叶果立刻洗澡睡觉,太累了。   她在被窝里搂住柔软的鱼,它正翻着白眼看她。   “你好凶啊。”她戳了戳鱼眼。   第二天一早又醒了,昨夜头昏脑涨没细想,没问宗跃明天什么时候来,便给他发信息。   他信息没回,敲门声又来了。   “果果啊,小宗来了。我带他上去,你不着急啊。”是叶爸的声音。   叶果赶紧换衣服出门,上楼还遇到邻居打趣。   “果果啊,男朋友上门啊,腔调老好的呀!”   叶家的四方桌被挪到厨房中间,容得下四人,满满一桌早餐,油条、大饼、花卷、酒酿饼……   叶爸和宗跃在聊天。叶妈搅着锅里的稀饭,问道:“小宗啊,稀饭你喜欢配什么?我们家有自己做的酱菜。”   宗跃今天穿得斯文,杏色针织衫白衬衣,戴着参加交流会的无框眼镜,像个清爽的上班族,稀饭热气扑腾起来,镜片上毫无雾气。   “小宗你眼镜不起雾啊。”叶爸说道。   “是啊,做了个涂层,不然坐高铁戴口罩影响。”他把眼镜拿下来递给叶爸。老人家觉得挺新奇。   二万不怕生,跑出来看客人,戴着红绿围脖。它打量着宗跃,蹭着他的脚过去了。   宗跃低头看,笑着说:“养猫啊。”   “就那只抵债的。”叶果嘟囔。   “怎么讲那么难听。”叶爸不高兴了。   宗跃微笑着喝叶妈的稀饭,说:“阿姨做的比外面好吃多了。”又去拿油条和咸大饼包着吃,折叠手法熟练。   叶爸也拿油条和饼,边吃边说:“今天我出去买早饭,看到小宗站在外面,说是来看我们。我就干脆带他去早餐摊,看看喜欢吃什么。大饼油条豆浆包子,小宗你也不娇气,什么都喜欢,就是付钱手太快!做客人不好这样的!”   “今天我空手来,您这是解决我的问题。”   “小伙子真是……”   叶爸笑着不说什么。叶妈也坐下来吃饭,偶尔看几眼宗跃,又垂下视线。   饭桌上聊得都是家常话,宗跃说画廊附近也有大饼铺,但太网红,代购太多,排队都买不到。   “吃了也就那样,还不如今天的好吃。”   “我还是要去尝尝。”叶爸说。   “那叔叔我们说好了,约个时间我提前买好,叔叔阿姨来我们画廊坐坐。”   叶爸高兴了。叶妈没接话,像斟酌了一下,才说:“小宗啊,今天谢谢你过来。昨天的事是我弟媳不对,但现在警察局里,我们也不晓得要怎么办了。”   “我给您看看这个。”宗跃用纸巾擦手,摸出手机打开视频,横过来放在叶妈叶爸面前。   “这是昨天行车记录仪的翻拍……”   视频完整记录变道、别车、追车、别车……连续三次,最后冲进绿化带。   “她有毛病。”叶妈的表情难以置信。   “不要命了。”叶爸怒了。   叶果意识到不是老妈心软,是小舅根本不说全,就喜欢和稀泥,装无辜。   宗跃收起手机,说道:“我也问了律师,近期是出了一桩类似的恶性事故,社会影响很坏,所以现在都是严肃处理的。不过因为您和她是亲戚,如果还是希望从轻处理,那我还是可以去想想办法。”   叶妈不说话了。   宗跃眼神暗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想法是…如果彼此不认识,路怒还可以理解,但叶果在车上,亲人就比生人恶劣得多,已经算是故意杀人了,所以我个人绝对不会原谅。”   故意杀人。这话触动了叶妈。   “让他们得个教训!”她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早餐上他们达成了共识。叶妈给小舅打电话,臭骂了他一顿,然后把家族群都退了。   叶果总算安心了,又希望宗跃今天只是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谈起两人之间的事。   “叔叔阿姨,我应该更早来拜访,但总在等机会,没想到最后是因为一桩不愉快的事上门见你们。”   叶妈昨天对叶果严厉,今天对着宗跃客气多了,或许因为烦心事解决了。   “你们因为工作有接触,会谈恋爱也很正常。”她表示理解。   宗跃微笑,干脆把话挑明:“阿姨,我不是随便谈的,是难得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就想好好相处一下,奔着解决人生大事去。”   解决人生大事。   这句严肃到叶果无语,不确定他是否专程对爸妈说的,这话确实家长爱听。   叶妈诧异他的直接,也只能挑明:“小宗啊,你有这份心我们很高兴,但你也看到……我们虽然有退休工资,但家庭情况比你还是差点的,我们不算很般配的人家。”   宗跃笑了,叹了口气,说道:“叔叔阿姨,我也介绍一下个人情况吧,没看起来那么好…   我今年三十四,比叶果大很多,有些房产,有些存款,但只有一套是我自己的,这套还有贷款,其他都是老人过世后留下的,要说有点钱也是我的运气。但运气和努力没什么关系,我也就看着风光,自己还是个普通人,甚至不如普通人家的安定。我工作太忙,经常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家里空荡荡太冷清了,有时候干脆住酒店或者住画廊,希望多点人气。”   他把自己说得除了钱啥都没有,还只有点小钱。   “我第一次看到您家就很羡慕,算是我看到的最理想的家庭模版,不富裕但生活足够,大家很和睦,叶果也是我看到的最简单但最有才气的女孩子,心态平和,也特别善良…选她是我认真考虑后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我也到了选择人生伴侣的时候了…这就是我的情况和想法,说得比较简单,如果还有想问的,都可以问我。”   他说完后,叶家爸妈却不做声了。   叶果理智尚存,觉得他有备而来,太深思熟虑。如果说一见钟情,爸妈一定不爱听,他就谈感情,谈现实,谈年纪,谈人生大事,都是老派话,但每个父母喜欢的点都满足了。   还是叶爸打破了沉默,搁置了话题。   “小宗啊,我们知道了,不过结婚也得感情好,你们才谈三个月,先开开心心谈。其它慢点再说。”   那天,叶果和宗跃一起下楼,回一楼说几句话。   刚进门叶果就被抱住,两人靠在门后。   “影帝!”叶果用额头顶他,感觉到他在演,虽然不全是。   宗跃笑着摘了眼镜,低头亲她。   “我要上班了。”叶果又推他。   “那再抱一分钟。”宗跃不松手。   叶果感觉他胸口的体温传到脸上,回想昨天下午的情形,这是她睡醒才分辨出来的。   “昨天小舅妈第三次冲上来…其实你是能避开的,对吗?”   “对,但不避开他们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是他们应得的。”宗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叶果叹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   他们分别后,叶果整理包出门,刚走出家,又被叫上二楼。爸妈还在厨房里聊天。   “小宗是不是单亲家庭?感觉像。”叶妈问。   “嗯,他跟爸爸……”   “那他爸再婚了吗?他妈呢?”   “妈没听提起过,他爸一共结了……四次。”   叶妈惊奇,接着难过起来:“这孩子作孽,真是俗话说情愿要跟讨饭的妈,也不跟做官的爹。”   “有机会叫小宗来吃饭。”叶爸垂下的手对叶果做了一个 Ok 的手势。   那一天,叶果确定宗跃搞定,想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下午出差,两人就晚上通电话。   宗跃听了叶果的消息,笑了,在他意料之中。   “那你想什么时候结婚?我对你爸妈说的可都是真的。”他说。 第42章 75 ROLE PLAY   叶果当然想过和他结婚,但只是想想,本能的谨慎令她放慢速度…   她曾经短暂迷恋过一个看不明白的人,这里有慕强的部分,加上天性中的浪漫,共同制作了一段也许不曾存在的恋爱。和宗跃在一起,她相信那些体贴都是真的,但因为太有安排,她又不安起来。   郁荆生最近没出现,或许因为她接到一个奇怪电话就拉黑一个,如同黎虹老师说的那样,该害怕的是他。如果她表现出强硬的态度,那他应该有所收敛,以防激怒了她。   想到这里,她感到轻松一些了。   “我想可以继续相处一下,再谈结婚的事。”叶果回答宗跃。   他在那头沉默,然后笑了,问:“这是小叶子自己的想法呢,还是爸爸妈妈的?”   “都有。”   “那好。”宗跃又问,“你戴几号戒指,10 号?”   “喂,等等!现在不需要吧。”   “也是,趁小叶子睡着量手指也可以。”   叶果知道他真的做得出,坚决拒绝。   宗跃在那头笑得开心,说:“算了,不逗你了。周六来画廊吗?既然要相处,那我们就要非常认真相处。”   周六叶果下班一分钟都不耽搁就出来,骑着车去画廊。   一路上真的很多网红小店,好多人排队。她在想哪家是网红大饼店,想着想着又饿了,就找了一家人少的熟食店,买了许多爱吃的。   她走进社区,想到第一次来时的情景,过去才不到半年,和宗跃已经成为见家长的关系,觉得人生实在奇妙。   宗跃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走进庭院,让叶果感到这里只是民居,宗跃的衣服在椅子上,似乎坐了一会儿。   “好久没有这样看这里。有小时候的感觉,那时候灯没那么亮,但人多就热闹多了。”他望着楼上窗户泄漏的灯光。   叶果看着他的侧颜,想到对叶家爸妈说的话,一个人空荡荡的房子。   “我买了无骨鸡爪,还有山林大红肠!”她晃了晃袋子。   宗跃拉起她的手一起上楼。一楼艺术家墙上,只有“叶果”的名字是亮的。   三楼的茶几上已经放满好吃的,也有无骨鸡爪、山林大红肠,除此之外,还有辣海带、藕片和六只生蚝,他还切了一堆柠檬。   那些黄澄澄的柠檬边缘平滑,大小一致。他用刀像写字,也像他做事,如果学医,一定是个厉害的外科大夫。   “我还买了这个。”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只椰子。   椰子是开好的,他插了根吸管,还递了一把金属勺子。   叶果喝到甜甜的椰子水,还挖出了果肉。   “叶果,椰果……”宗跃噗嗤一声拉开啤酒拉环。   那天夜晚他们一直在聊天,宗跃说自己小时候特别皮,从这里二楼跳下去过,当时脚肿了,膝盖直接打到了脸,变成了猪头……   “我从小不是挨爷爷打,就是挨外公打。”   “你这样换了谁都要揍啊。”叶果笑死了。   “你爸妈打过你吗?”宗跃问。   “从来没。”叶果小时候只是怪,不是皮。   “你爸妈真好……”宗跃的语气羡慕。   看他的样子,叶果又有点难过。   “他们喜欢什么?燕窝,鱼胶?下次我去就带上。”   叶果知道他又要买买买,立刻拒绝:“我家里是寻常人家,别买。”   “什么话,我也是寻常人家。”   “我们对寻常的定义可能不太一样。”叶果忍不住吐槽。   除了聊家庭,他们还聊工作,叶果发现画廊的工作只占宗跃的很小一部分时间,他做了很多跟投,不想再做上班族。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聊到深夜。   宗跃问:“今天留下吗?”   叶果觉得这个点爸妈一定下楼看过,回去也迟了,干脆就留下,又想起来没带睡衣。   “穿我的睡衣吧。”宗跃说。   叶果点点头。   他又得寸进尺:“一起泡澡吗?浴缸我可是花了点时间才抬上来的。”   “……”   宗跃给叶果的睡衣是酒店式吸水速干睡衣,男士款,袖子得折几折,下摆垂在膝盖下面。浴室台盆旁的洗漱用品也是酒店款,他平时似乎不经常过来,真像他说的那样,住酒店为多。   宗跃先去冲淋,接着就进浴缸里泡起来,那是个小型单人浴缸,他一人也得弯起腿。   叶果在淋浴间里冲完,过去一起泡。两个人塞进去,紧紧贴在一起,对彼此的身体已没什么羞耻感。   叶果躺在他怀里,看到他的眼珠在光线下变淡,睫毛浓密。   宗跃低头想吻她,姿势不太对,叶果侧过身,单手搂他脖子,二人才顺利亲吻起来。他抚摸着叶果的腰说:“第一次见到你时,带着一盆小花。叫什么?”   “生石花,多肉植物。”叶果想到那画面,一盆彩色屁股。   “现在还在吗?”   “在,长大了。”   宗跃满足地笑,从腰抚摸下去,捏了捏。   “你也是我养的多肉。”   叶果捏他的手臂,说:“我肉才不多。”   “那这又是什么?”他戳戳她吃得鼓出来的小肚子。   “椰子水!还有山林大红肠!”   泡完澡,他们帮对方擦干,宗跃还帮她吹头发,折睡衣袖子,用束带在腰间打了个标准的蝴蝶结。宗跃剃胡子的时候, 叶果则把剃须泡沫挤在手上,再抹到他脸上…镜子里,他们的睡衣是同款,连牙刷也是,像完全生活在一起的情侣。   结婚也不错呢。她想。   再回到客厅时,叶果发现茶几上多了一个红色天鹅绒戒盒,估计是宗跃洗澡前放的。   她意识到今天安排了节目。   宗跃拿起戒盒,打开。   那是一枚古董三石戒,主石是祖母绿,两侧是钻石,戒指大而精美奢华,有使用过的痕迹。   “我在爷爷留下的首饰里找到的,觉得这枚最合适你,但目前不改尺寸了,普通的师傅未必做得好,它的年纪比这栋屋子还要大。”   他把戒指反过来,戒环上缠绕着透明硅胶的调节绳。   叶果紧张又有点兴奋,说:“我们不是讲好的,再过一段时间。”   “当然,你可以在任何时间答复我,但今天能不能预演或者假装一下,让我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他的眼神赤诚,然后单膝跪下。   “过家家啊…”叶果有点心软,戒指又太美。   “对,ROLE PLAY,演求婚成功的情侣。”   虽然只是游戏,叶果还是感动了,把手伸给他。宗跃亲吻她的手指,给她戴上戒指。   这枚戒指对她来说太大,像小孩戴着妈妈的贵重珠宝,有年龄和阅历上的不协调。   “给我换个假吧。”她想摘下来。   宗跃没回答,而是握住她的手,连同戒指一起,亲吻她的手背,又和她激烈地拥吻,像是真的成功了。   他横抱着叶果回房间,把她放在床上,灯没开,窗外月色明亮,树影投进来…他半跪在她面前,脸上树影斑驳,像只藏匿在林中的夜行动物。   宗跃抚摸她的脸,拉散了睡衣带,手指划过小腹的皮肤,低声问:“想试试吗?”   在叶果有限的经验中,从来没体验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手放到她的膝盖后侧,贴上来,叶果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手插进他的头发,戒指上的宝石闪到她的眼睛。   “啊,慢一些…”她说。   她想起他晚餐吃生蚝的模样,微微张开嘴唇,连同海水和柔软的贝肉一同吸入嘴里,眼中露出醉酒似的迷茫,喉结动了动,舔了舔空壳,才将它放进盘子。   她忍不住仰起头,一开始忍耐,很快就受不了,最后简直要崩溃,抓住他的头发,到了顶点才被放开。   “是不是弄痛了?我不太会。”他用手擦了擦下巴。   他的生涩却让叶果感到满足。   她摇摇头,俯下身亲他额头,他用拇指摩挲她的下巴,她顺势含住了他的手指,像每次每一次在杯中喝水……   那个夜晚,宗跃又出现曾短暂显现的模样。   清醒时,他对痛苦从来闭口不谈,甚至不屑一顾,但沉醉时,又令人怜爱令人害怕。   “你爱我吗?”在急促的呼吸声中,他问。   叶果想说爱他,却因为更急的吻而窒息。这吻来来得太快,就像是它的主人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再醒来的时候,叶果发现自己从床头睡到了床尾,回忆昨夜,头脑一片混乱,再看无名指,戒指还在。   她舍不得摘下来,但只是想想,捡起地上的睡衣穿起来走出去。   宗跃在沙发上看电脑,一如平时。   叶果坐到他旁边,脱下戒指,说:“ROLE PLAY 结束,我下线了。”   宗跃无奈接过戒指,放进桌上的戒盒里,说:“我再去保险箱里找找,看有没有别的你会喜欢。”   “我喜欢假的。”   “那我现在就下楼买一百个,我们来一百次。”   叶果想打他,却反被抓着手,拉近用力亲了一下额头。“我去买早餐,想吃什么?”他拿起沙发扶手上的外套。   叶果揉了揉额头,说:“网红大饼。”昨天就想吃了。   宗跃笑起来:“我的小叶子女士,你打算让我明天再回来吗?”   “啊,是哦,那算了。”叶果也觉得过分。   他又不答应了:“怎么能算了!不买到不回来。”说完就下楼走了。   那个早晨,叶果独自一人在三楼东看看西看看,打开窗通风,又帮忙清洁浴室的台盆,看到小房间里肖像,觉得有这样一个孩子真的不错。   她看向无名指,那里空荡荡的。   “不会真的买一堆回来吧。”她嘀咕道。   这时,她好像听到了电话的声音,仔细听确定不是自己的手机,是从二楼传来。   她找到楼梯旁茶水台上的电话,接起来:“您好!这里是宗艺术画廊。”   对方没声音。   “您好!能听见吗?”她又说。   对方还是没声音。   “您好!这里是宗艺术画廊。”叶果又重复了一遍。   对方挂了。   叶果想回拨,怕遗漏重要客户,但这台是老式古董复古电话,没有回拨的液晶屏。   楼下的门铃又响了。   “那么快,是不是没带钥匙。”她放下电话下楼,打开花园里的那扇黑色铁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老年男性,她觉得眼熟。   宗润临老师? 第43章 76 父与子   宗润临不认得叶果,但还是体面地打招呼:“你好!”   现在的他更像一个大学教授,风度翩翩功成名就的公众人物。这对父子都是讲究人,宗润临头发花白,但站姿挺拔,只是细看双眸还是有些疲态,是这个年纪的人了。   “您好!”叶果开门请他进来。   宗润临走进来,站在花园里看了看房子和树,问:“现在星期天也上班吗?”   “一般不上班,今天只是我在这里。”叶果想起手机在三楼。宗跃似乎不知道父亲要来。   “您找老板吗?”她问。   “他在吗?”   “他出去了,等下就回来了。”   “那我等他吧。”   宗润临走进一楼,看到艺术家墙只亮着叶果的名字,又走进一旁的展示厅。墙上是空的,应该正在为最新展览做准备。   “小胡还有大家都好吗?”他问。   叶果意识到他问 Rebecca,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成员工,说:“大家都挺好的。”   宗润临走上二楼,喘了口气,走进办公区……那里空无一人,他呆了一会儿,又走进阳台看看。   “我以前住这儿,很久没回来。样子都变了。”   他又走上三楼,叶果已经清理过,整体看起来比较整洁。   宗润临看了一会儿墙上的照片,最后在沙发上坐下来了。   “您想喝咖啡还是茶?”叶果看到自己的手机在茶几上。   “红茶,谢谢。你贵姓?”   “姓叶。”   “叶小姐,你好!”似乎没有把她和墙上的名字连在一起。   叶果在二楼边泡茶发信息。   宗跃已经进了花园,提着热腾腾的大饼上楼,看到叶果得意地说道:“有个阿姨排在前面,我加了个塞,说买回家求婚。”   “她能信这种话?”   “她还让我足金戒指不要塞进大饼,会烫坏。”   叶果被逗笑了,指了指楼上,说:“有客人。”   宗跃果然不知道有客人。   叶果把红茶让他拿上去,又泡了杯咖啡给他,目送他上去,自己则啃了两口大饼。   她等吃过瘾了才上楼,发现气氛不太对。   宗跃站着和父亲说话:“怎么今天过来了。”背对着叶果,语气不太高兴。   宗润临松弛温和的表情也不见了,说道:“来看看老邻居,顺带进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都搬走了,老人也都不在了。好多人我都不认得。”   宗跃这时意识到叶果上来了,转身看向她,伸出了手。   “既然你来了,我介绍一下,叶果,我们签约的新人,也是我的女朋友,我很快会和她结婚。”他对宗润临说。   叶果没想到是这样见家长,脸发烫,但还是握住了伸过来的手。   宗润临非常惊讶,又一次看向叶果…   他的眼神不再是方才温和长辈式的,还有一些或者居高临下式的,现在更像打量还带着防备。   “小叶,你好啊!第一次见面。”他换了称呼,又看向宗跃说,“能早点安定下来太好了,告诉你妈妈了吗?她一定会很高兴。”   提到前妻时,宗润临表现非常体面,令人确信他们维持着良好友谊。   “会的。”宗跃还是冷淡的样子。   “你这样我们就放心了。”宗润临又感叹。   宗跃没回答。   父子间古怪的氛围让叶果有些不适。   “我来,是有事和你商量。”宗润临说。   叶果感觉宗跃深呼吸了一下。   “我…去花园。”她说。   “等等!”宗跃拽住她的手,不让走,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脱下夹克披在她身上,说:“外面凉,我们谈一会儿就好。”   叶果走到二楼茶水台旁就没有再走,想起二人相处里的片段。   他很少谈起父亲,似乎有很多不愉快,不光是父亲,他面对她只说开心事,令叶果感动又不满。如果决定走向婚姻,就应该对彼此坦诚,像叶家爸妈那样无话不谈,虽然两老经常拌嘴。   但我做到了吗?她又想。   叶果站在楼梯旁的阴影里,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很轻,但听能听清大部分。   “没想到你会选这个女孩子。”宗润临的声音。这让叶果藏进了楼梯下的阴影处。   “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没说不好。”   “那你说什么?”   叶果没想到一上来就会这样针锋相对。刚才果然都是演给自己看的。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家事,主要是宗润临在大理的生活。   宗跃有点不耐烦了:“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电话里说了,不必在没用的事上浪费精力,我也不想帮你收场。”   “我不要你收场,你也不会管,我等投资人的钱到位就行,现在找你调个头寸。”   又是宗跃的声音:“别想了,钱不会到位的,和你打交道就能看明白,你公司没有一家能挣钱,身边没一个人可以用。”   宗润临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叶果才听到他说:“那些人是我孩子的亲属,我得负担他们的生计。”   “那一大家子是你孩子的亲戚,那我是什么?”   客厅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宗跃,你得到的够多了。”又是宗润临的声音,“房子,还有保险箱里的那些,我晓得值多少,如果老爷子当年都给我,现在我不至于那么辛苦。你现在能这样和我说话,也是我念及情面,不和你争!”   “那你倒是争争看啊。”   “说话注意点!不要那么无耻!”   叶果想起宗跃在车里谈起和父亲打官司的侧颜,觉得当时一定有表情被忽略了。   “小董娘家想在喜洲投了个酒店,一千万,分十年还给你,利息八个点。我的画能卖钱,你知道的。”宗润临继续说。   “不会有人投你的公司,也不会有人买你的画。你的画根本有价无市。”   对于艺术家,这无疑是非常狠的话。宗润临果然发火:“你的刻薄真随了你妈。”   现在他提及前妻的口吻完全不同,能感觉到无法消解的怨恨。   “那无耻是不是随你?”   叶果听不下去了。这对父子对话太让人痛苦,宗润临忽视宗跃是自己的孩子,宗跃也选择最伤一个艺术家的话还刺激他。她甚至在想,是否应该打断一下。   “随不了我,我做不出那种事来!”   楼上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摔得稀烂。   叶果终于忍不住跑上楼去,看到宗跃的白色咖啡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没事,手滑。”他说。   那天中午,宗跃邀请叶果和父亲一起用餐,还叫上父亲的妻子和孩子,在白庭订了位置。   宗润临恢复成了德高望重的、颇有江湖地位的模样,宗跃也平静下来,和父亲聊画廊新签约的艺术家,客户确实越来越多。   叶果感觉父子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就是调整状态非常快,或许是经常出现在公众前的结果,   宗润临也和叶果聊天,问她画了多少年。   叶果说七岁就学国画了,提到宗润临是她母校的名誉教授,令宗润临高兴起来。   宗跃每下一层楼,就关于一层灯,直到一楼,摸了摸叶果的名字,才关了它。   “你开车吗?” 宗润临问。   “车送修了,叫车吧。”宗跃说道。   这时,楼上办公室又传来了电话的声音。   “大概约看画的,我去接个电话,你们路口等我。”宗跃折了回去。   那天在白庭,叶果见到了传说中的白小姐。   真人非常漂亮,比照片上瘦,穿着白庭的新中式制服,戴素雅的铂金耳环。她叫宗润临“宗伯伯”,宗润临叫她“庭庭”,问她家人好。   白小姐也和叶果握手,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吃饭前,他们在叶果画的月季园前驻足。   再看这幅画还是非常雅致、让空间多了温暖的味道,色彩清淡,但气势压住了大面积的白墙,令空间多了春日的活力。   “小叶,前途无量。”宗润临说。   叶果被夸奖了非常高兴,看向宗跃,他只是微笑。   走进包厢,是之前叶爸叶吗用餐的那间,宗润临的妻子和孩子到了。白庭准备了茶水、花生水果。   妻子是宗润临口中的“小董”。   叶果在网上见过她,曾经是一位模特儿,容貌如今还是很美,双眼光芒却有些黯淡,打完招呼后就没再说话,是沉默寡言,或者谨慎害怕说错话的性格。   叶果也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老夫少妻的缺点。   小董没有令宗润临看起来容光焕发,反而衬出他的老态和疲惫,小董脸上也未能看到许多快乐,或许家庭地位的差别,以及本性中的传统,令她在这段关系中多少有些压抑。   她只是一直看着孩子,或许人生的指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   他们的孩子,叶果也在视频中见过,他长大了一些,和小时候的宗跃有点像。   他非常顽皮,手脚不停,把花生一个个拨开又不吃,却又不是那种皮实的阳光孩子。当宗跃看着他时,他向后缩了缩,玩花生的手也会停下,是害怕宗跃的。而宗跃对小董和她的孩子,确实表现出露骨的冷淡。   那顿午餐吃得平静,菜肴非常适口。话题都是菜品和白庭的好生意,或许怕在外丢脸,又或许话题早就聊完了,谈判以破裂告终。   餐后,白庭和厨师 K 将他们送到餐厅门口,约下次再聚。白庭也明确表示喜欢叶果的画,不是卖宗跃面子,想要再入手一些小尺寸的作品。   叶果备受鼓舞,忍不住多聊几句。   宗跃让宗润临先走,但等聊完了,发现宗润临还在门口等。或许他还想说什么,但宗跃立刻帮他叫车,问住哪里。   宗润临只能说:“小叶他们大学里的酒店,我明天有个讲座。”   那座酒店叶果知道,在校区内,做内部招待用的,接待师生家长和外宾居住,价格便宜,但房间很小。   “难得回来一次,干嘛不住得好一些。”宗跃在手机上输入大学城的地址。   “都一样。”宗润临说道。   送走父亲,宗跃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了一根。叶果没有看到他抽过烟。   他走到叶果另一侧,不让她在下风处,微微皱眉,吸得有点猛,烟燃得很快。   叶果知道他不痛快,想安慰几句,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但他却说:“等下送你回家吧。你爸妈该着急了。”   “就说两句?”叶果不想走。   “不用了,你不都听到了吗?” 第44章 77 开到荼蘼   叶果沉默,没有辩解。   她做好了心里准备,当自己跑上楼去时,他并不意外。但她也有点生气,不光是被揭穿的尴尬,更多是好意被辜负的感觉。   她体会到宗跃有一张厉害的的嘴,对付任何人都厉害,她不会是那个例外。   “回家吧。”宗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叫了出租走,宗跃帮她拉开后座门,自己上了前座,全程不发一言,直到他们到达叶家的小区,才调整好心情。   他开始说下周的出差,强度很大,似乎还有些求疼爱的语气。这看起来像是某些转移注意力的表演。   走到楼下,宗跃伸出手,抱住她的小臂说:“我上去和叔叔阿姨打个招呼吧?”   “这个点…他们要午睡了。”   宗跃不勉强,“我等下回去整理行李,要周六再见了。记得想我!”他道别,又想要亲叶果的额头。   叶果用手挡了一下,但还是被亲到了。   回到家中,叶果收到他转来的视频,一个人亲一只猫,猫用脚蹬还是被亲到,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宗跃附上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他的头像还是她画的速写,侧颜线条轮廓近乎完美,标准的建模脸、漫画脸。   这一瞬间,叶果又被迷惑了。方才,她隐约感觉到情绪向下的拐点,现在停住了。   如果他不想谈他的家人,那就暂时不要谈吧。叶果想。   她开始反省,是否还是因为感情并未真正到达某个水平,毕竟自己也还没答应他的求婚呢。   想到这里,她暂时搁置这件事,毕竟还有更要紧的工作等着她。   春和景明系列需要更多的作品。   之后的两天,叶果尝试在基础上寻求变化,但画了许多草稿,却好像在到达了某个点位后无法再向上探索。春日绽放的鲜花一种接一种,像逐渐接近最后的花。   开到荼蘼花事了。她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   那一天,叶果下班去宗跃家,这里现在充满了生活气息。她想到二人极短的生活,他是一个温柔、温柔、幽默和体贴的男朋友,本人非常有脾气,但对她几乎不会发脾气。   叶果想起了他和父亲对话的最后一段。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是在打破咖啡杯后上楼才被发现的,还是更早就知道我在听,打破咖啡杯不过是制止父亲继续说下去?   她望向客厅里的那幅月季园,感觉艺术就是一种幻觉的发散剂,向往火中投入的迷幻香料,创作者要先对幻觉信以为真,才能精确地描绘出脑中的实景。而画的时候她真的信,信那些对爱和希望强烈的憧憬。   那个夜晚,她没有画画,只是望着,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凌晨被冻醒。   之后的时间,叶果都在画室忙到很晚,想起了画肖像的快乐时光,还想到有一个睡袋,决定换一个环境刺激一下自己。   她下班时和老板开玩笑说:“我可以晚上在这里练习吗?按小时付费给您。”   画室老板也开玩笑回复:“当这里是 24 小时共享健身房啊。”   话虽如此,他真的同意,还是免费的,当作对叶果事业的支持。   叶果将宗跃家里的颜料和工具拿进画室,将这里作为新的创作环境。也是那个夜晚,她观察了自己在画室涂抹着多余颜料的那幅画。   那不光是画,还是很多个人经历的堆叠,当她画肖像时,涂抹多余颜料时会将肖像的技法和感觉画上去,景物则又会参照别的技法,那不只是一幅颜料盘,更是一叠厚厚的记事本。   望着它,叶果松弛下来,钻进睡袋好好睡了一觉。   那一周,叶果除了画画,还会搜宗润临的信息。   最新的新闻自然来源于叶果学校的官网,关于宗润临提到的讲座,但这不是讲座,而是邀请了许多艺术家的共同研讨会。   除了这场新闻,搜索引擎中其他新闻就不友好了,比如拍卖会上连续流拍,拍卖会成交价倒挂画廊价格,甚至还有他找枪手代笔的传闻……   看着那些新闻,叶果想到了自己的经历,默默关了页面。   那一周,叶果很少给宗跃发信息,一心做自己的事,宗跃似乎也识趣不来打扰。   周日早上八点,叶果听到了敲门声。最近多梦,她翻身太多次,醒来发现半条被子垂在床下,鱼掉在地上。   打开门,果然是宗跃站在门外,手提着小行李箱,西装革履,手臂上挎着一件风衣。   他笑着说:“刚下飞机,就过来蹭饭了。”   他走进门,想亲她,却被捂住了嘴。   “我没刷牙。”叶果说。   宗跃笑着亲额头,说:“我可不嫌小猫滂臭。”   叶果刷牙洗脸的时候,他帮叶果整理床铺,帮那条鱼盖好被子,又从行李箱拿出一些东西,二人一起上楼去。   宗跃来得刚好,叶妈中午要做雪菜笋丝年糕汤,现在就干脆提前,让叶爸剥了点毛豆,一家吃了一顿早午餐。   “阿姨,别那么麻烦。”宗跃坐在厨房里,二万走出来,他挠了挠它的下巴,它又跑回去了。   “什么味道啊?”叶果问。   “二宝乱尿。唉,脏死了,小宗你别嫌弃啊。”叶妈生气地搅着锅里的年糕。   叶果看了它屁股后的铃铛,心想到时候了。叶爸却坚持说没什么味道。   宗跃一直在旁边笑,脾气极好的样子,令叶果想象不到他和父亲对峙时的画面。   “对了,这次出门,朋友送我礼物,我用不上,就借花献佛了……”宗跃以平常口气说道。   他拿出一条 H 扣的皮带,装在橙色的袋子里,还有花胶礼盒,是给两老一人一盒的礼物。   关于皮带,叶果觉得有点傻。宗跃第一次进家门就看见了,叶爸戴着他那条菜场一眼假货。   “哎哟,我有条一样的。”叶爸还说。叶果觉得更傻了。   “小宗,不要破费,拿回去拿回去。”叶妈也推辞花胶,但还是认真看了看,“品相好的,老价钱了。”   “叔叔,这条不如您那条,不过皮带总要坏的,您就当备用吧。”   “阿姨,这东西给我就浪费了,我们这一辈都没本事做,不如给您,到时候果果也能吃上。”   他还是想办法让两老留下了礼物。   叶妈不好意思,觉得只给人吃汤年糕太寒酸了。宗跃反倒说年糕汤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只有老人烧,他们过世之后就再没吃过了。   “这个容易,以后多来吃,你喜欢什么,让果果告诉我们……锅里还有,要吗?”叶妈对宗跃是有对晚辈的疼爱的。   “好!”宗跃高兴地递上了碗。   那天下午,叶家爸妈催促二人出去走走,因为饭间宗跃说他们一个礼拜没见,又让二老感叹现代年轻人真不容易。   当天没有特别节目,叶果就和他回画廊。   宗跃去楼上换衣服洗澡,她坐在花园里,望着歪过来的大树,折断的枝丫修平整了,一侧叶子有点枯萎。   风吹过来,枯叶落在叶果的膝盖上。   宗跃从房子里走出来,换回他喜欢的夹克,身上有着沐浴后的清洁味道,像大学里爱干净的那种男生,令叶果脑中回放过去每一次见面,一直回忆到第一次……   “去散步吧。”宗跃说。   走出画廊,宗跃带着她往社区里走,那一片都是同类的房子,门口停着不少豪车,偶尔还有一些孩子在小区奔跑。   “以前有很多老邻居,后来出国的出国,过世的过世……现在我都不认得,也不晓得为什么有那么多小孩,大概功课都不够忙。”   叶果想到他对弟弟的冷淡,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   “皮的不喜欢。”宗跃说道,“这一片我都不敢让客户开豪车来,上次一个人把车停在这里,出来发现车头的车标被掰掉,调了监控才发现是被几个小孩掰了,当是天使玩具,害得我还要去敲人的门要回来。”   叶果忍不住笑了。看到她笑,宗跃也笑了。   他们路过咖啡馆,买了杯咖啡,坐在门口的铁艺长椅上。   “最近去我家了吗?宗跃问。   叶果确定他知道自己没去,干脆坦白:“没去,我打算在画室画一阵,换个环境。”   “换环境有帮助吗?”   “目前有。”   “太好了。”宗跃表现得平静,过了一会又说,“我们两个人都以最好的一面来展示给对方,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宗跃终于又提起这个话题。   叶果感觉他是排斥的,有些失望。   宗跃继续说:“如果我需要帮助,心理医生或许更好的选择,但我连心理医生都不需要,完全可以自行解决,无视就是更好的方法。”   他说得轻松,实际却在精神上竖起更坚硬的屏障,更令叶果失望。   她以沉默作答。   他们坐到天黑回画廊,宗跃打开艺术墙上属于叶果的那盏,走进展示厅,说道:“等安排好你的个展时间,我会邀请一些有帮助的客人,会做得很好!”   “谢谢你为我想了那么多。”   “我会为你做所有的事。”   宗跃望着她,脸上是不亚于求婚时的赤诚。   他的表情令叶果难过,令她感觉自己的某些要求更像是不懂事,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宗跃,比起这些,我其实更想了解你……”   宗跃脸上的情绪消失了。   他走出房间,来到花园里,室内的灯光照亮了的一侧脸,其余的隐藏在阴影中。   “当然可以,我的小叶子,我说过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在那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事?” 第45章 78 蜘蛛   “那个人姓郁,上周日打电话来画廊,指名找我。”宗跃没有给叶果搪塞的机会,直截了当说出来,“你们去楼下等车的时候,我们聊了几句。”   叶果想到他走出白庭抽烟的样子,平静但疲惫的眼神,觉得自己看不明白这个人,他竟然忍得了那么久。   “他叫郁荆生,我大学的学长,我们谈过恋爱,一起做过培训学校,后来分手了。”   叶果尽量平静清晰地说。   她害怕那个人说出些疯话,但说出已分手时,内心骤然轻松起来。她没有需要瞒的事,只是向现任坦白前任有天然的羞耻感,但如果希望对方坦诚,她确实需要先拿出诚意。   宗跃点点头,说:“嗯,刚才我感觉有点闷,现在好了些了,进去说吧。”   他们走到二楼,叶果留意到茶水台旁的电话换成了塑料电话,不再是考究的古董款电话。   “电话换了吗?”   “嗯,那个坏了,扔了。”宗跃说。   他示意上三楼,叶果却提议在二楼聊,于是他们就在二楼公共区的会议桌旁坐下。   “现在我和他有一些矛盾。”叶果说。   她意识到和他交往之后,那个人的模样变得模糊了许多,如今近乎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剪影,如同她过去所想的,一层油彩确实能覆盖了另一层油彩。   “告诉我吧,能想到的都说。”宗跃说。   “好。”   之后叶果完整地说出他们认识、创业的那些事,期间宗跃皱眉或者愤怒,褐色的眼睛一直盯着叶果,似乎想从她脸上发现出一些遗漏的细节。他从不打断,但在一个段落后会提问,比如为什么会轻易接受当法人,为什么不报警……冷静地仿佛正在聊一件工作。   伴随着叙述,叶果的羞耻感也在减轻,有些困难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令她感觉高兴。   “后来他把我的画卖给了一个设计师,或者借给他,那个设计师抄了它,我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他们又找上我。”   “很简单,你开始出名,他们需要和你主动做谈判。”宗跃说。   叶果觉得确实是这样。   “设计师叫什么?”   “陈瑞千,知道他吗?”   “嗯。”   叶果留意到宗跃的表情有些变化。   “现在你和那人完全不联系了,对吗?”宗跃再确认。   叶果想给宗跃看手机,和郁荆生的往来信息就这些,但很快觉得大可不必,便只是说:“是的。”   她的这些想法似乎被宗跃看在眼里,他的眼神微微变化。   叶果感觉到压力。她有时被爸妈说迟钝,但其实只是兴趣局限在很少的地方,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事,本质上是懒、讨厌冲突以及缺乏兴趣。   “郁荆生打电话来,和你说了什么?”叶果开始反问。   宗跃的眼里流露出厌恶…   “一个头七都过了的家伙,说什么不重要……”   那个晚上,他们还没吃晚餐,宗跃提议去第一次见面的兰州拉面吃晚餐,步行到的时候已经九点。   拉面馆老板在门口和人聊天,看到宗跃很高兴,抱着他的肩膀说:“我好想你,兄弟!”又看着叶果问,“现在是女朋友了?”   宗跃望向叶果,笑着说:“对。”   那一顿晚餐,他们吃炒刀削、一叠牛肉和一支啤酒,老板送了两个荷包蛋,但最后除了蛋都剩下了,两个人胃口都不好。   吃完,宗跃问回画廊还是家,叶果说家,他立刻叫车。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说:“我会通知 Rebecca 准备版权注册的资料,还有一些别的意见她也可以建议你……你被拿走的那些画,我会想办法拿回来,只要它们还在。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证明它们属于你。”   “已经发生了,就不急了。”叶果感觉到宗跃的急躁。   “我觉得着急,不过没关系,交给我就好。你能想起什么都告诉我。”   过去他说“交给我”的时候,会给叶果带来安全感和可靠感,但这一次,她感觉到强烈的被掌控的感觉。   “我想…自己解决。”她说。   “交给我。”宗跃又说了一遍。   叶果不吱声。   宗跃立刻改商量的口气,解释道:“抱歉,我只想你不要再和那个人接触。”   上了出租车,二人都沉默,宗跃主动拉起她的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回到叶果家楼下,已经十点出头。   “我去楼上和你爸妈打个招呼吧,送你到家,报备一下。”宗跃说。   “不用了吧,他们大概睡了。”叶果拒绝。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因为爸妈让她一定要回家,宗跃要给他们留下更多好印象。   “我好像看到灯光,上楼看看吧,睡了我就走了。”   这个时点,叶家爸妈还在看电视,见到宗跃很高兴,让他进来坐坐。宗跃没进去,只是站着门口说:“叔叔阿姨,我把果果送回来了,不打扰了,你们早点休息。”   回到一楼,宗跃亲她的额头,就和她道别了。   他离开后,叶果还是想起什么,和他打了个电话。   “说完了我的事,你愿意说说你的事吗?”   宗跃沉默了一下,温柔地说:“没什么特别的事。等解决了你的问题,我们再找个机会聊,好吗?”   “你不想说吗?”   宗跃不做声。   叶果等了一会儿,然后挂了电话,他也没再打来。   她感觉到巨大的疲惫感,阅历差异带来的不公,他们的发展由他一手主导,当她觉得一切按照她心意,只是因为他同意,而当他拒绝时,她就什么都得不到。   她再次看到了拐点,还想起以前看过的话,适用于她的两段恋情。   性爱常常是作弊的行为——它抄近道直达亲密关系。它略过了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仅仅只了解了那个人的肉体。   那一夜之后,叶果冷淡起来,不是装冷淡,就是提不起精神。   当宗跃不在身边时,她清晰感觉生活逐步走向一个人的状态,只要专注工作,但她又丧失了做些创作型工作的注意力,只能做一些教案。   而他出现在身边,叶果会高兴,很快又会陷入迷茫。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依然会感叹这个人像从名画中走出来的,能牢牢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他望着她时,双眼炽热又充满欲望。他握住她的手时,传过来力量和体温,令她体会到关系的控制权在他手里。   宗跃自然意识到她的变化,但还是装作不知道,不去解决问题,而在别处花精力。   他开始往画室天天送花,多到放在地上,又送许多礼物,贵重的她不收,他就送网红饮料、零食和酸奶,多到连上课的学生都吃到,搞得那时候教室的好评中频频出现了许多讨论,说这里像在演偶像剧。   他不出差时,会亲自来接叶果下班。老师发现了那是画中的人,惊叹不已。叶果把画藏起来,不让他们告诉他。   宗跃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个角落,变成一只美丽的蜘蛛,结起金色华丽的网围住她。所有人都被迷住了,夸奖道他,羡慕叶果。   叶果却感到压抑,厌烦,甚至委屈,有一次忍不住发起火来。这不是她想要的。   宗跃看着她发火,柔声说“是我不好”,但还是故伎重演,不曾让步。他向父亲展示出的铜墙铁壁,此时落在叶果面前,令她尝体会到了他父亲的暴怒。   他还频繁带她见人,现实里对她有帮助的人,商人、编辑、设计师,一些 KOL 红人,还有他的老同事,顺便劝他回老东家。   大家都意外宗跃带女友,这是他第一次。   他在物质上对她父母加倍好,邀请出行聚餐,还邀请去画廊,不经意提起这套洋房的过去。   “我爷爷八几年带着房产证从香港回来向国家申请拿回的,之前被用于一个杂志社的编辑部办公,没想到之后我也做了一段时间的编辑。”   叶果的生活被物质充实,心中却一点点空虚下去,面对着画纸,开始有无法落笔的茫然。   很多年后,她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画不了画了。”在一场约会中,她对宗跃说。   宗跃看着服务生送上了汤,低声说:“这非常严重,对吗?”   “我不舒服。”   “我也一样煎熬。”他拿起勺子。   叶果鼓起勇气,说:“分开一段时间,好吗?”   宗跃的勺子停在空中,抬起视线,眼神暗下去,说:“别闹…”   “我说真的。”   宗跃没有再接话题。这一餐两人都不痛快,叶果吃不下东西,他少有把酱汁弄到身上。   吃完饭,宗跃在餐厅门口抽烟,拢着火点不着,只能借了个火,离叶果有几步距离,头微微低下,有些丧气。   叶果提出回家,他却说:“我们试试和好,好吗?”语气甚至有点恳求。   叶果知道他的意思,那天挂了他的电话后,他们一次都没有做过。她有点想念,同意了。   他们随便选了一间酒店,刚进房间就亲吻起来。宗跃嘴唇上有烟的味道。   他深谙“作弊”的方法,却又好像没有信心,在叶果的耳边喃喃道:“我们不到这一步…“   叶果沉默,任由他施展热情和取悦,但直到做完,身体上残留着热情的尾温,心中还是没有重拾对他的信任和对未来的盼望。   她趴在枕头上,想到画春和景明时的无力,感到绝望,觉得两个人都狼狈、可怜。   “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她又说。   “一段时间是多久?”宗跃吻着她的肩膀。   “我不知道。”   宗跃不再说话,拿起丢在地上的衬衫。   送叶果到家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没有任何道别的话。叶果打电话过去被按掉,微信上收到一条信息:   是我咎由自取。   之后,再没有信息。   第二天,Rebecca 发来信息,将由她和叶果联系,帮她解决困惑,提供重要安排的日程表,以及未来工作探讨。   叶果知道,宗跃默认了他们的分手。   之后她短暂地感觉到轻松,但巨大的孤独感也逐渐压向她,不再是焦虑、反复和自我说服,只是彻底的死灰色,另一种茫然。   宗跃的头像没变,对话留在了最后的那句上。   因为他不再出现,叶家爸妈很快发现了女儿的分手,叶果承认是她提的。   叶妈叹气甚至懊恼:“怎么回事!当时是我们不同意,现在又是你不同意。下巴都尖了。怎么谈个朋友弄成这样!”   叶爸站在了叶果一边,说:“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正常,小宗还是个好孩子,你们做朋友也很好嘛。”   叶妈拿出宗跃送的礼物,说:“都没拆,你去还给人家吧。让他也好送送人。”   画室同事也感觉叶果的分手,但没多议论,只在她情绪低落时请她吃东西,这让叶果庆幸自己在一个非常友善的环境中。   叶果还告诉了黎虹,黎老师立刻打来电话安慰:“好男孩有很多!小叶,我们不难过!”   她不是难过,只是想念,非常想念,但只能忍耐,这是分手的必经之路,   直到一天下午,叶果还没下班,家里的三人群发来一条信息。   叶爸:今天能早回家吗?来客人了。   叶果:谁啊?我还没下班。   叶爸:回来就知道了。   叶果心砰砰跳起来,预感到是宗跃,也许他来挽回,道歉,然后妥协。   如果是那样,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答复,或许真的会原谅他,重新开始,她太想他了。   跑回楼下,邻居见到了她,笑眯眯地说:“果果啊,男朋友又上门啊。”她们曾经看到过宗跃。   叶果有点高兴,心想果然是他。   邻居大概见她不说话,又说:“这个也蛮好看的。   叶果惊了,跑进家门,看到有个生人坐在厨房里。瘦高个子,头发长,一身黑色卫衣。   二万跑出来了,他正伸手逗它。   二万:哈~~~~~~   叶爸怕猫挠人,赶紧抱起来。那人也站了起来,发现了叶果,对她微笑。   那女性化的长相,温柔的气质。叶果意识到自己认识他。   “陈瑞千,我们写过邮件。”他伸出手。 第46章 81 明码标价   叶家爸妈的表情茫然。   叶果不想让家人担心,便和陈瑞千握手,其实抵触又防备。   “我是你的粉丝。”陈瑞千微笑道。   叶果抽回手,感觉手有点僵硬。   “我们在这儿聊,还是你有更好的建议?”陈瑞千问。   “出去吧。”叶果看了看爸妈,“爸妈,我很快回来。”   他们走出家门,迎面又遇到邻居,大家友善地打招呼,好奇地打量陈瑞千。   叶果不喜欢这种感觉。登门是一种傲慢且侵犯边界的行为,他有更好的方法,如果能弄到地址,那一定能拿到电话。   外面的天黑了,叶果和陈瑞千往外走,一直沉默。   陈瑞千说:“你的生活环境不太好,走道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他以一种略带怜悯和嫌弃的口气说出来。这都是居民烧菜的油烟味,不少油烟是排进楼道的,再正常不过。   这种恶心人的话宗跃从来没说过。叶果想到他,更觉得眼前人令人厌恶。   “为什么来我家?”她问。   “你没有回邮件,那我就觉得主动一些,没什么比亲自上门更能体现我的诚意,不是吗!”   叶果口气也不太好:“你想干什么?”   “不着急说。”   他们走到小区出口,那是宗跃经常接她的位置,那里停了一部黑色商务车,几乎堵住入口。陈瑞千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有兴趣的话,先去我公司看吧。”   叶果有点害怕,但有许多要弄明白的地方,便忍着上了车,车里一股全新的味道,令她头晕。   “我喜欢你的月季园,我想要一副一样的挂在我纽约的家中,但我助理联系了画廊,却得不到交期。”   叶果对 Rebecca 表示自己短暂地画不出那种感觉,她不想重复自己。   陈瑞千又说:“我也去了 Pleine Lune,在那里呆了很久,我打算要在那里做一场活动,我们能碰撞出很多火花。”   他以自己的才华为傲,却又剽窃别人的作品,逻辑自洽。   “你和网上的样子不像,原来以为你是个看起来好说话的小姑娘。”   叶果望着车窗,上面倒映出她的面孔。   她有点消瘦、憔悴,睡眠浅,夜里多梦,她试图从痛苦里获得一些养料,剥离每一种情绪,悲伤、懊悔、孤独……所幸的是懊悔最少。   她开始明白世上依赖努力并不能成行的事太多,个人的努力有限,余下的只有妥协,或者拒绝。尤其是感情。   “你不爱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人偷了我的画,现在还跑到我家里来。”叶果发火了。   陈瑞千却笑道:“你非常顽固,难怪郁馆长说服不了你。”他也有一种无视他人情绪的本事。   郁馆长。   叶果望着陈瑞千,这是一张美但带有人工色彩的脸,问:“我的地址是他给的?”   她想起曾经将旧身份证交给那个人用来注册公司,地址是二楼。新的身份证地址换到了一楼,如果宗跃给他地址,给的会是一楼。   “不然还有谁?”陈瑞千反问。   叶果不做声。   车开进临江的 CBD,停在了一栋大楼的地下,电梯到高层,到了 CHIN UP 的独立办公区,空气里新空间的味道,摆放着大量绿植,比起一家服饰公司,更像是一家科技公司。   陈瑞千带她走进去,肉眼所及有四五十个员工,非常年轻时髦充满朝气,落地窗外是江边夜景。   大家和他们打招呼,这里氛围放松。陈瑞千说要两杯咖啡,然后带叶果走进办公室,同样临江落地窗,夜色迷人。   “他们为我准备了视野最好的办公室。”陈瑞千不无骄傲地说,“投资人为了 CHIN UP 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表现出很大的诚意,还给我一些权限。我请了一家喜欢的工作室做设计,满足我要的功能需要,又让我们有高效灵活的工作环境,融入了我的品牌的理念,你觉得怎么样?”   叶果不想说话。   同事送进咖啡后就出门,陈瑞千走到办公桌后方,拿出了一份空白合同,没有姓名,只有收入。   “说说正事吧。我选择需要一位顾问,和纽约的工作室的顾问有一样的收入,15 万美元一年。我知道你在画室做老师,所以这份合同我优先找你签。”   “你有合作者了。”叶果很少讽刺人,   陈瑞千知道她指谁。   “他是我的巨大失误,直到你发来邮件,我才知道那些作品并不属于他。我当时选他,不过也是让他当我的代理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果当然明白,他们这行枪手太常见了,只是价码不同。   “展出和卖出的画,都是他代笔。”   “没错。”   叶果愤慨又难过,回忆那些仿制品,有着精湛细腻的笔法,但技术也不过是技术而已,和许多年之前一样,郁荆生的色彩是弱项。   但她不明白,他这种傲慢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复制她的作品,他对她话里话外都有些看不起的。   “你给他什么报酬?”   “我私人美术馆的馆长位置,但不会让他参与其他的工作。”   叶果觉得他对郁荆生存在误解,觉得可以掌握那个人。   “不说他了,说你吧。”陈瑞千似乎很不痛快,“这份合同是我给的极限,三年期限,之后你可以和投资人争取,我也看你的表现。对于一个你而言,可以保证许多年不为生活操心,是合适的价格。”   明码标价。   叶果开始明白陈瑞千作为画家的儿子,当不了一个画家,但能靠着复制商业依然能成功,他也有着相同敏锐的神经和冷酷的本性。   “但这份合同不光是补偿,对吗?”叶果懂这一类人的想法。   “当然,包含补偿和新代理人的报酬,我需要一个新代理人,《入夜》系列停止了,他交不出合格的作品,但我需要这个系列延伸下去,后续还会用在我的设计中。”   叶果的手放在合同上,推回给了他。   她一开始就不打算合作,这人本性傲慢又卑劣,耻于同他合作。   “我签约了画廊,不签也不会和你合作。”   陈瑞千也不生气,收下合同放回抽屉,说道:“我和你的老板认得,是老朋友了,他做过一期我的专访。”   叶果想起宗跃提起他的眼神。   “他做传媒很出名,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他,但也不愿意和他公然不对付,这个圈子太小了,但现在他离开了,能带走的资源可不多。”   叶果想到宗跃有许多不经意的失落,坦言朋友走了很多,又强撑着告诉她说“交给我”。   她难过起来,说道:“我要走了,不要再来我家,下次我就报警。”   话虽如此,陈瑞千还是将她送到电梯口,笑着说还会再见,教养极好的样子。   电梯门到达,打开,叶果看到里面走出两个人,一张脸眼熟。   对方认出了她,叫道:“小妹妹!”酒吧的二股东老吴。   叶果意外。   老吴看向陈瑞千说:“陈设计师,你说要面试顾问,是我们小叶啊?”   “我们没谈好。”   吴总有点懊恼,对叶果说道:“不行就加钱嘛。”   叶果假笑,不说话。   老吴似乎也没辙,又问:“那你知道宗跃那小子去哪儿了吗?最近联系不上他,神出鬼没的。”   叶果离开了,觉得非常疲惫,在一楼大堂坐下休息,点开宗跃的头像——还是她的画,朋友圈三天可见。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干脆取消滴滴订单,收起手机,坐地铁回去。爸妈一定着急了,她想。这时包又震动,来了一个陌生电话。   她预感到是谁,不是宗跃。   “你们没谈拢。”接起来,那头果然是郁荆生的声音。   叶果又是一阵厌恶,说道:“你们想得美。”   “只是他想的美。”郁荆生乐见不成,在那头笑着,“你也没那么有价值。”   叶果终于发火了:“那为什么给他我的地址!为什么给画廊打电话!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的麻烦,把我的画还给我!!!”   她的声音引起了保安的注意,却只是看看,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当然准备还给你。”郁荆生缓缓说道,“但只有一个条件…你亲自来拿走它们。” 第47章 82 他恨你   叶果没有答复他,知道他是个不可信任的人。   “那你再想想。”他挂断了电话。   叶果坐地铁回家,回忆在 CHIN UP 公司的对话,吴总,还有宗跃和陈瑞千之前的关系。她不擅长处理这些事,感到心烦意乱,以至于地铁都坐过了站。   到家里,爸妈都十分担心,女儿跟着一个大男人出去了。叶果解释是画廊求画被拒绝,于是登门拜访,这件事暂时就过去了。   回到一楼,她还是习惯性看宗跃的头像和朋友圈,什么都没变化,老吴也联系不上他。   这时进来一条手机短信,是一张照片,一个纸箱里横着插满了画,还有一幅画放在一边,是她在培训班时挂在墙上的展示作品,被吐槽像是老奶奶的伏尔泰石膏头像素描。   荆郁生的信息跟着进来:都在这里了。   叶果立刻打电话过去:“为什么决定还我?”   “它们没用了。”郁荆生说,背景里有人声,似乎是位女性,他对着那人说话,“你出去一下,我打个电话。”   他打电话时喜欢避开人,和之前一样。   等到都安静了,他说:“你是不是和画廊主睡觉了?终于也走上这条路了。”   叶果感觉到巨大的屈辱。   “和你没关系。”   郁荆生继续说:“不过他脾气不好,是对我这样,还是对你也这样?”   “我什么时候来拿?!”   郁荆生笑了,说:“随时恭候。”   第二天,叶果和爸妈说去外地见同学,已和画室请两天假,加上周日凑足三天。郁荆生给了她工作室地址,在河北,他似乎一直待在那里。   叶果还给黎虹发信息,等收到回信时,她已在高铁上。   “小叶,我不建议你去!”黎虹有点着急了,“郁荆生不会交出来的,这对他没好处,他不做没好处的事。”   叶果想过原因,郁荆生和陈瑞千之间有矛盾,他出于报复归还不是没可能,万一不归还,她立刻就走,不至于出现安全上的问题。   大约见她坚持,黎虹又退了一步:“那我找个人陪你去。”   叶果又拒绝,她只能说:“好吧!那你们不要白天见面,晚上不要吃饭了,人少的地方不要去!稍后我把当地朋友的电话发过来,你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话令叶果觉得像在学校里。出门时,爸妈也叮嘱了类似的话。他们令叶果觉得很幸福。   最后,黎虹还补充道:“我再和你说下他的个人情况。除了美术馆馆长职务,他也在做自媒体,艺术评论员,商业资讯,策展人……这都是他现在的身份。”   “他没再画吗?”叶果发现身份中唯独少了“画家”这一项,便对黎虹说起在 CHIN UP 的事。   “我不意外,他早应该放弃。”黎虹听完接着说,“每个人天赋不同,他的不在此处。天赋不可学习很难训练,最多是开发。可惜应试教育给了人太多错觉,技术和知识依赖寒窗苦练苦读可以,但觉知不可能。天才这个词被滥用了,认定天才有基本法,你符合,但他不是。”   叶果回忆,郁荆生的不足很早就暴露,他不承认,便单一强调技法。   “小叶,能不能不去?我觉得他恨你,不是我一个人那么说。”   “也许,他恨所有人。”叶果想起过去最艰难的日子。   挂了电话,叶果觉得有些疲惫,昨天睡不好,今天起得太早。她抱着包眯了一会儿,醒来看到手机刷了好几条信息,是画室的老师私聊。   画室老师:叶老师,刚才你 EX 来了。   叶果:啊…   画室老师:他还请大家喝咖啡了。我们对不住你,他看到你的画了。有学员在咨询肖像画技法,我们没经过你同意,做了一下展示。他正好看见。   叶果叹了口气,只能回答没关系。   他的微信没有任何信息,大概对此无感。   二人已经分手,肖像画也会放入仓库保存,或者干脆涂掉作为新画底色,永远消失在世界上。美好但短暂,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也不想再纠结。   高铁到达时刚过下午两点,叶果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连锁酒店,给郁荆生发了信息。   他回复人不在工作室,在千星美术馆,发来了地址,让她过去。   这里离北京很近,早期有许多制作仿制油画出口的工坊,之后伴随几个著名艺术家常驻,以及区域经济战略规划,如今文化创意已经是这一片的发展重头,出现了不少旅游公司、艺术馆,培训基地,艺术家沙龙和交流中心……   郁荆生的美术馆似乎没有正式营业。   门口只有一个讲座信息,主题有点渗人,叫做《心理技术牢房》…   美术馆所在的像旧工业园,外墙像是厂房。美术馆又有些特别,像推倒或者铲除了部分建筑,又用相同的材质重建了新的部分,令它看起来不是破旧,而是一种有年代感的深邃。   整个建筑内没有开灯,只在角落里放着旧灯,灯泡像是要坏了,光芒微微颤抖,空气中有轻微的电流声。   叶果走进去,黑色长廊里冷气压制过来,一个男声叶伴随冷空气飘来,令她想到第一次去教室找他,找遍了每个房间,最后在一个没有标识的空教室中找到了他。   “西班牙内战期间,斯洛文尼亚裔艺术家、建筑师阿方斯劳伦西克装饰了巴塞罗那一所监狱的牢房,共和党人把佛朗哥主义者关押在那里。每间牢房都被设计得像先锋艺术装置,选用的颜色和形状组合是为了让囚犯感到迷失、抑郁和深切的悲伤……”   他所在的房间有投影设备,像个多功能厅,下方坐满了人,他隐在在投影布旁的黑暗中,幕布正播放着实景图片,那是一个像是包豪斯设计的空间,地面凹凸不平,没有一个完整的平面。   郁荆生喜欢这种结合历史和理论观念的课题,曾经在大学里为此和老师争论不休。   他看到了她,但讲课没有间断。   “……劳伦西克遵照了康定斯基的色彩和形式理论。后来关在这些心理技术牢房中的囚犯表示他们确实感到极端消极情绪和心理痛苦,这里情绪变成了信息——与媒介相符的信息。”   这场活动在十几分钟后结束了。   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师,有很强的对听众的掌控感。大家上前和他讨论,大多数是年轻人,好几个有着柔顺长发的小白花一样的女孩子。   过去五年了,他还是清瘦白净,头发有点乱,戴着玳瑁眼镜,牛仔裤白衬衫,配合说话打一些无伤大雅的手势,手非常漂亮,还是像个年轻的大学讲师。   如果不认识他,叶果也会承认他非常有魅力。   他忽然提高声音:“诸位!我还有一些事,接待一位特殊的朋友,我们有空再探讨。”   大家齐齐望过来,表情好奇。有个工作人员给郁荆生拿来外套,然后送走了大家。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们,郁荆生走向叶果,说道:“你还是来了,我很高兴。”   他微笑起来,像是真心的。   叶果有一瞬间像回到大学,但想到他的话和作为,冷静下来。   “我拿了画就走。”   他们离开美术馆时,叶果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的氛围非常特别,墙壁像是能阻隔时光,不是陈瑞千的东西,更像是郁荆生的作品。   他对于色彩的觉知弱,偏向于更阴郁纯粹的用色,复制叶果的的画时,简化了色彩渐进变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他们在美术馆门口等,过来一辆车,像是黑车,对方也像是熟识,摇下车窗问:“齐老师一起走吗?”   “她一会儿自己回来。”郁荆生说。   他们上了车,离开了这片艺术园区。这里是个小镇,一路开过去能看到农田和居民自建楼,路边还有牛在悠哉吃草。   “这儿节奏很慢,我喜欢这里,建议第一家美术馆选在这里,第二家打算在杭州或者成都,还在看地方。”郁荆生坐在前排,边说话边从后视镜看叶果。   叶果不做声。他笑笑,也不说话了。   车停在了一栋白色三层小楼前,有个铺着水泥的前院,晒着被单和装在匾筐里的干辣椒,还砌着石头桌。不像艺术家工作室,像是住家。   “我想拿了画就走。”叶果又说。   郁荆生没理她,走进了小楼,叶果只能跟着进去。   这是个客厅,看起来非常整洁,郁荆生的个人习惯不算好,但这里非常整洁,一些物品令叶果觉得这里还居住着一个女性。   “我见到你很高兴,你却很伤人。”郁荆生在餐桌边坐下,示意叶果也坐。   “不了。”   郁荆生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   “我有时会想起你,因为没有好好道别。我画你的话时,会想到你坐在教室里的样子。那时候你那么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过了很久才放下你。”   叶果心中一处又被击中,难过,又忍不住憎恨起来。她很少“憎恨”什么人,因它太过强烈,令她也不舒服。   “我拿了画就走。”她又说了一遍。   郁荆生的脸阴沉下来,站起来,示意去隔壁的房间…   那是一间画室,墙上挂满了夜景图,构图逻辑和手法和《入夜》很像,但色彩属于它真正的作者。这些画和美术馆的氛围很像,但气质更弱,画中的夜晚像毫无意义的轮回,多是技巧,少有感情,还是联考高分的作品。   叶果也明白了陈瑞千为什么不满意。那个人不画,但明白什么是感染力,另一个画家的儿子也是,有精准的洞察力,能快速和艺术家同频。   “你觉得怎么样?”郁荆生问。   “我的想法不重要。”叶果不想评论。   “不想知道我和那个人怎么认识的吗?”   叶果好奇,但不打算表现出来。   郁荆生自顾自说下去:“那时候我参加了一个艺术沙龙……”   他们两个在一个交流活动上认识。   陈瑞千在寻找一个熟知本地艺术圈的顾问,不那么出名,但最好还是一个画家。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设计师,现在还需要一个身份,吻合他作为画家儿子的身份。   “他邀请我作代理人,报酬不错,那时我缺钱,就给了他一些我的作品,他觉得不够,我就把临摹画也给他了。接过那些临摹画让他得到了名声,我无法理解,毫无理由,完全是个意外。”   当他说出“意外”的时候,愤怒又很快平静,接着说道:“你给他写邮件是第二个意外,你给我添了麻烦。”   他坦然说出这些话时,叶果内心简直暴怒。他和陈瑞千一样,作恶多端又完全自洽。   她想起黎虹的说法——他恨你。   叶果想要反击。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那是一位年轻女性,叶果认出她是美术馆协助散场的工作人员,高瘦秀气,梳着清爽的马尾,像毕业没多久的样子。   “你自己回来了。”她的口气不好。   “嗯。”   郁荆生也态度不好,似乎碍于叶果在不发作,介绍道:“叶果,和你提过的。”又介绍那位女孩为“小齐”。   叶果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敌意。   “把我整理好的叶果的画拿出来。”郁荆生说。   “我不知道是哪些。”小齐拒绝。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郁荆生冷着脸,对叶果说“等一下”,走了出去。   画室里只剩下叶果和小齐。   “你不要再来了。”小齐说。   “我不想来。”   “我们今年会结婚。如果你也放下了他,就祝福我们。”   叶果觉得可笑,又为这个女孩难过,对她的祝福实在不道德。   “也许你应该再想想。“叶果说。   “他遇到我才走出来的。”小齐双手握紧,像正牢牢抓着什么东西。   “到院子里来吧。” 这时,郁荆生的声音传进来。   叶果和小齐一起走出去。小齐似乎有爱皱眉的习惯,感觉老成又着实辛苦。   “你这脸给谁看!”郁荆生骂道。他的粗暴只会在熟人面前出现。   “给你看!”小齐哭着跑出了家门。   叶果看着她的背影,非常难受但无能为力。她想早点离开,便把注意力放到小院水泥桌上的一个纸箱,正是他拍照的那个,箱子是打开的。   “都在这里了。”郁荆生站在一边,划火柴点烟。   叶果看到了最上面的画。   那确实是她被拿走的作品,伏尔泰石膏头像的素描,下面一副也是,都是她做教培时画的,看着它们,她感觉自我怀疑变少,能确认自己是技艺精湛的,它们是少年时代最珍贵的记忆。   那段时间,她感情不顺,但在绘画上是突破瓶颈,没什么时间是白费的。   叶果有些激动,又去摸素描下的画,都是油画,但画布潮湿,散发的气味熟悉、刺激,像松节油或者类似的溶剂的味道。   叶果的手指上粘到油彩。这是五年前的作品,其实早就应该干了。   她抽出一幅画,但已经看不出细节,整幅都被溶剂浸透了。   “怎么会这样!”她想去翻下面的油画,但它们被塞得太紧,拔不出来。   忽然,有人在背后拉了她一把,拉得几乎摔倒在地上。   是郁荆生。   他把烟丢进纸箱。整个纸箱燃烧起来。 第48章 83 可耻但好用   纸箱燃得很快,几秒就完全燃烧,连带放在一旁的素描纸都烧起来,散发着巨大的热和刺鼻的浓烟。   叶果想上去抢画,却没办法靠近,被刺得双眼流泪,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口鼻。她想找灭火器,却不知道去哪儿找。   “看到她了吗?”郁荆生在她背后说话。   叶果意识到他在拍视频。   “对,画烧了,她都看到了。”郁荆生又说道。   他不是拍视频,而是和人视频电话,这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   郁荆生发现叶果在看他,干脆走上来,开始用手机怼她脸拍,说:“看到她的表情了吗?在哭啊。”   叶果的双眼被浓烟刺激,想打掉他的手机,又被他躲开了。   郁荆生哈哈大笑。手机开着外音,也发出了笑声,说:“叶小姐真的生气了呢。”   声音扭曲,语调是熟悉的,叶果听出那是陈瑞千,温柔但邪恶的用词。   “好,那你接着处理吧,不要有人受伤,不要惹麻烦。尤其是看好叶小姐。”陈瑞千很快道别。   “嗯。”郁荆生朝她看了一眼,挂了电话。   他走进房间,拿了灭火器对着火焰一通喷射,火焰很快熄灭,只剩下滚烫的烧焦的画框。   叶果上前抢救,纸没了,布也没了,只剩下一些木质画框,占满了灭火器里的粉末。   “你为什么要烧掉它们?”她愤怒。   郁荆生把灭火器放在地上,拿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说:“烧掉是必然的,你来,就当你的面烧,不来,我就会把烧掉的视频发给你,你拒绝合作,我们就不可能留着它们,老千有交代。”   叶果想起 CHIN UP 公司大楼下的对话,他们早就安排好下一步,如果不合作,陈瑞千会退而求其次,并且给她教训。   “但看你的表情是他特别要求的,有毛病。”郁荆生又嘲讽着陈瑞千,“自以为有点才华的人都有毛病,他是小气,你是蠢,多少次都能上钩。我知道你会来。”   他说话的时候,叶果看到了他曾经的表情,像是同合伙人吵架后的吐槽,虽然在嘲笑,但又表现复杂,好像瞬间闪过许多表情。   叶果懊悔应该听黎虹的,没想到如今的局面,只能将烧焦的画框带回去。   “你偷我的画和钱,我应该报警!””她将画框一个个拿出来。   “钱是我应得的。”郁荆生说道。   “我的画呢?”   郁荆生不做声,只是嘲笑她愚蠢。   叶果抽出画框的时候,弄断了一根木条。她忽然想哭,但不想在他面前哭。   “很多事情还是怪你自己,对自己误解太大,小小的成功不过是连续的巧合,运气是老天给的,不是你拿的。”郁荆生继续说。   叶果将木条收纳起来,不回答他。   “我好奇,那男人为什么会喜欢你?因为纯真的样子吗?大概吧,毕竟我也喜欢过那时候的你。”郁荆生一个人自言自语,   叶果的手停下了。   她的反应激起了郁荆生的兴趣,又说:“我和他分享我们在一起的事,那时候你刚毕业,但还是个处女,一个艺术生,这多么神奇。我还想和他说更多,结果他直接把电话……”   “你疯了吗?”叶果觉得要神经错乱了。   她想起宗跃抽烟垂头丧气的样子,想起和他叙述时,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她非常难过。   叶果的反应让郁荆生满意了,却又表现出厌恶的样子,眯起眼睛,微微侧头,斜眼看她,这种粗俗的表情她之前没见过。   “我说过,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回来画画?如果你不回来,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你就能享受你喜欢的平静生活了。”   他恨你。叶果又想到了这句话。   “你真是疯子!”她骂道。   “我是疯子,所以趁我现在不想动你!滚吧!”郁荆生驱逐了她。   叶果抱着烧焦的木框,转身离开小院,甚至想今晚就回家。还没出门,看到外头进来一个人,非常眼熟。   竟然是宗跃。   他穿一件薄西装,都是他工作时的穿着,像是临时过来的。   “今天不接待!”郁荆生说。   宗跃还是继续走进来,顺带以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看他,目光略过叶果的脸,眼神里又有痛苦。   他走到叶果身边,说:“事情办完了吗?”   也许是黎虹叫他来的,叶果想,忽然感觉安全,又看了手里的画框说:“我来拿画,但它们被烧了。”她感觉到自己说出被烧会微微颤抖。   郁荆生也认出宗跃,讽刺道:“宗主编,欢迎大驾光临。要是来早一些,叶果的画说不定就保住了。”   宗跃露出了一瞬间想揍人的表情,眼神明暗不不定,从叶果手里拿过画框,问:“确认是你的吗?”   叶果想说是,但忽然答不上来。   郁荆生替她回答:“她看过。”   叶果又说:“看过最上方两张。”   宗跃想了想,笑了:“姓郁的,你手里筹码可不多,一次性花完就没什么可以和你老板谈的了。你真的会那么做吗?”   郁荆生粗俗的表情又显露出来,说:“当然,我们是按照计划进行。”   “可惜我不看好你,你不是会按照计划的人,从给我打电话开始,就知道你不只不受控,人品还卑劣。不过这和你的老板很般配,搞得我现在考虑要不要警告他们的投资人了。”   叶果知道老吴找过他,或者黎虹告诉他了。   这次郁荆生没有还嘴,仿佛忌惮宗跃说的某些部分,那是他看重的。   他再一次逐客了,上来推了一下宗跃,说:“滚吧!这里不欢迎你!”   这一推用了力气,宗跃却纹丝不动。   郁荆生感到丢脸,改抓宗跃的领子,提得老高。两个人身高差不多,都很瘦。   “你不要动他!”叶果想上前拉他,被宗跃做了个手势。   “法治社会,有摄像头吧。”宗跃问。   “没有,所以揍你没人看得见。”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接着,宗跃握着郁荆生落在他衣领上的手,右手照着他脸就来了一拳,把他眼镜打飞了。   郁荆生被打懵了,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脸。   宗跃走过去,揪着他领子第二拳、第三拳……   郁荆生反抗了两下,多数还是打中的,他的头向后垂下,宗跃一松手,整个人躺在地上。   宗跃抄起一边的灭火器……叶果惊叫起来。灭火器砸在郁荆生头旁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郁荆生躺在地上,嘴角出血,双眼充血…爬不起来了。   宗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向身下的人问道:“要报警吗?送你去医院,再赔你点钱。怎么样?我下手不算重。”   郁荆生用手肘撑着地面,支起上半身,坐在地上,摸着嘴角。   “我们再去做个笔录,把今天发生的都记录一下。包括你干了什么。”宗跃说。   “你们没证据说我干了什么。”郁荆生知道他的意思。   宗跃承认但又补充:“互联网没那么严格,有了报警回执,我可以帮你老板找点话题。”   郁荆生不做声,一侧的脸迅速肿起,他捂着脸咬牙切齿说道:“你喜欢玩下三滥。”   “不喜欢,可耻但好用。最合适你们了。”   “宗跃带着叶果离开,车停在附近。   “你住哪里?”   “高铁站旁的酒店。”   叶果上了车,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有些昏昏欲睡。她第一次看到宗跃揍人,有些惊吓,又有些快感,觉得气顺了许多。   她抱着烧焦的画框,粉末粘到了身上。   宗跃发动车,看着导航说道:“这些画框要带走吗?他说烧了,但我感觉不对。”   “嗯,带走。”叶果对画的存在已不抱希望。   宗跃又说:“黎虹给我打电话了,最近的机场是首都机场,我过来花了点时间。”   “谢谢你!”   车里的气氛逐渐凝固。   宗跃像是故意找话题:“什么时候画我的。”   叶果不做声,觉得疲惫,说:“不记得了。”   距离火车站半小时车程,叶果眯了一会儿,醒来停在高铁站旁的停车场,感觉好多了。这时已经晚上六点,北方的天比南方暗得早。   他们在车站旁吃了一碗兰州拉面。   “高铁站的餐饮店永远不可能改进。”宗跃吐槽,但还是吃完了。   叶果没胃口,只喝了一点汤。   她发现宗跃在分手后的状态调整了,身上逐渐出现当初见面时的利落、轻盈,还有很少内耗的气质。   她不确定有多少演的成分,但至少他想让她看见他放下了。   吃完后,宗跃送叶果回酒店,确认回程车票,最后才问:“等下可以用你的房间吗?我有事说。”   叶果定了一间小房间,床很小,又塞进了一张书桌。如同车站旁的餐饮店,酒店也没改进的意愿。   宗跃坐在书桌前,拿了一支水,说道:“这次我来,也是因为我们的事没有结束。”   叶果的心微微加速。   宗跃继续说:“这几天我在想,你我之间确实欠缺公平,你说了过去的事,我应该平等地交换告诉你我的过去,不论是否分手。只是我的记忆力不算好,但如果想回忆还是做得到的。现在我想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叶果想了想,点点头。 第49章 84 树影斑驳(1/2)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宗跃说。   十岁的宗跃爬在花园的香樟树上,向二楼的窗户里偷看,视线所及是二楼的最大休息区,一些重要但私密的事会在这里谈。   现在那里坐着三个人,爷爷和他的父母。   他们在讨论不好的事。宗跃知道。   有人哭了,那个人是宗跃的爸爸宗润临,哭起来会用手帕擦脸,手帕是他重要的随身物品,每天要换一块手帕。   母亲则什么反应都没有。宗跃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一个西方女子的轮廓,说话时微微抬起下巴。   她的下巴很美,让她看起来不太好惹,有一条男子气概的中缝。宗跃没有遗传到这条缝,甚至尝试挤过下巴,但没有就是没有。   宗跃偷看的时候,有个邻居小伙伴跑进花园,叫道:“小洋人,你在树上干嘛?出来玩!”   小伙伴的声音很大,二楼的爷爷发现了他,皱了皱眉头,对宗跃挥挥手,做了个走开的手势。   宗跃只能跳下树,落在石阶上的树影间……二楼的窗帘被拉上了。喵又   那一年下半年,宗跃的父母离婚了。   临走时母亲没问宗跃要不要走,就说会回来看他,还说暑假可以去浙江的外公家。   宗跃的外公是个科研人员,当年是派去苏联的公费留学生,因为思想开放,与当地的一位年轻女学生恋爱。   涉外婚姻在那时非常艰难,加上公派的身份,毕业半年前才批准结婚,之后一起回到国内。但因为生活习惯和外部关系恶化,宗跃的外婆几年后就带着女儿坐上回苏联的火车,一直呆在那里,直到过世。   宗跃的母亲是一位模样冷峻的高个子女性,大学毕业后在香港工作,这让当时学西方艺术又家境富裕的青年宗润临一见钟情。   宗跃的爷爷对于这位女子也非常欣赏,为了撮合这段婚姻,满足她同时在香港和内地居住的要求,同时安排了两处住所。内地的房子就是现在的画廊,但因为变更手续复杂,房子一直在爷爷名下,但他和宗跃的母亲承诺,他过世后,这栋房子会属于给宗润临和她的孩子。   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宗跃。   小时候的宗跃和中国孩子不像,这成了他被孤立的一个原因,小朋友叫他小洋人,不怀好意的大人叫他外国小册老……   宗润临在内地过了一段舒坦的日子,他成名很早,因为个人身份和海外关系,也是比较早被西方画坛接纳的中国画家,作品被欧洲的重要藏家收藏过。他也因此短暂迷惑过宗跃的母亲,但事实证明他们根本不合适。   离婚后,宗润临只有很短时间的消沉,很快又过起了以前的舒服日子,女朋友很多,类型完全不同。   那段时间,他致力也于在画家身份外打造了两个新形象。   充满了爱的单身父亲。宗跃成了他最好的装饰品,一个混血儿子,有一个系列就是宗跃的成长画。   文化商人。他一直在为接手老爹的资产做准备。   宗润临这一支的家族虽然富裕,但够不上大富之家,在上一代过世后,和同胞手足早早就分家,财产只够让后辈生活无忧。宗润临是独子,但鉴于他的日常表现,宗跃的爷爷在世就做了打算。   宗跃后来才知道,母亲愿意放弃抚养权,是爷爷写下遗嘱将大部分财产给他,而不是他父亲。只是宗润临不知道,照旧过他的舒服日子。   母亲离开后,爷爷因为这里的冬天太冷也回了香港,于是在那套房子中只剩下宗润临、宗跃父子,日常会请个保姆来照顾生活,但不算尽心。   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主人后,宗润临也开始自由邀请女学生或朋友来参观,这里一时间成了圈子里知名的沙龙场所,除了宗家的历史,房子的历史,画中的少年也成了大家感兴趣的对象。   宗润临决定让宗跃当一次人体模特儿。   “爸爸给你零用钱。”宗润临习惯用钱解决问题。   你根本没钱。宗跃想。   但他很早就学会生意的一套,拒绝不是直接拒绝,而是开一个对方不会接受的价格。   他要了两千块,当时一个年轻人刚上班的月薪是三千块。   宗润临咬牙切齿答应了,因为他答应了别人。   宗跃又后悔了,觉得开得太少,但不得不在站在学生面前,耳朵发烫地脱下衣服裸露身体。   而这时,他发现她们和他一样脸红了,他望向她们的时候,她们会装着看向画板 。这让他油然生出一种得意,感觉他才是那个掌控者。   之后,他开始玩些小花样。   在厨房、花园或者任何人少的地方,选一个落单的女学生说话,说着说着就凑近,做出要亲吻对方的样子。对方一迟疑,他就装着自尊心受挫走开,等着她们下次主动。而她们的主动会彻底结束这个游戏,宗跃就会改寻下一个对象。   久而久之,有几个女学生不再到他家里来,而宗润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让宗跃非常得意。   宗润临的第二段婚姻,是在宗跃十五岁那年开始的,他回家时看到有一个年轻女性,短发,样貌朴素,个子不高,比父亲年轻十几岁的样子。   “叫小宋阿姨。”宗润临温柔地说,又扮演起有爱的单身父亲来。   因为加了“阿姨”,宗跃以为是新保姆,反问原来的保姆是不是不干了。   宗润临感到没面子,说了声“没礼貌”。   小宋阿姨却笑了起来,她一笑,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令宗跃觉得这人挺可爱的,有点像那些女学生。   宗润临和小宋没办婚礼,只是全家吃了顿饭。宋家长辈看起来很和善,大家聊起他们认识的经历。小宋是工作室的助手,做了好多年,非常崇拜仰慕宗润临。小宋的父母没什么不满意,只是有些担忧,因为宗润临有个孩子。   “宗跃不经常回来,之后就去美国念大学。”宗润临撒了个谎。   宗跃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人,怨恨起来。   在小宋住进他家后,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找点麻烦,嫌弃饭菜难吃,不换衣服,或者一天换三件衣服,还把茶水泼到楼下去。   小宋却好像没发现他的这种小心思,照旧非常放松地处理所有的事,久了就令宗跃是个傻瓜,渐渐收敛起来。   她的出现,让花园里的那颗香樟树上经常被挂上绳子,晾出被子和被单。   之前宗家保姆不尽心,不经常洗床单枕巾和被套,洗了也稍微晒一下就收起来,因此被子和枕头上总有一股潮气。现在宗跃总能在枕头和被子上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想起了小宋的笑容,她有一口漂亮的牙齿,眼睛会微微眯起。   她的到来,让这个家有了很特别的氛围,要说特别也不算特别,就是和周围的邻居变得更像了了。   邻居和他家环境不同,在他家一样大小的房子里,住着六七户人家,看到他会开玩笑叫“外国少爷”,又在他长大后说“还是像中国人”。   那些邻居看起来不宽裕但很快乐,虽然偶尔能听见他们吵架,但第二天似乎又没事一样,妈妈提着菜篮子出门,爸爸骑着脚踏车去上班,老人在门口晒太阳。整个家庭充满了令人安心的感觉。   邻居们也说:“你家里的小宋阿姨,人真好,没架子。”   小宋人确实非常好,不常发火,还有一种天然的幽默感,会在宗跃不换袜子时说:“宗跃,袜子都能站起来走路了,下次它们就要逃走了。”   除了家务做得好,她也爱看书,不过经常看一会儿就睡着,一本书盖在脸上,醒来又说自己梦里把书看完了。   有一次宗跃问她看什么,她说了一个德语名字,Der Vorleser,她大学读的是德语,又让宗跃长大再看。   如果说小宋最大的缺点,就是对宗润临太仰慕了,又总把宗跃看成孩子。这让他从来不叫她阿姨,就叫他小宋。   小宋身上有天然的母爱,看到邻居孩子在小车里被推出来,会忍不住想去抱一抱,至少也会凑近了,说他们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奶香。她喜欢有淡淡奶味的香气,在花园里还放着一盆小小的栀子花…   她对宗跃也代入了母亲的角色,唯一一次和宗润临红脸,也是因为他让宗跃当模特儿。   “宗跃以后也是要结婚的!”   宗润临根本不理她,他是个艺术家,儿子也应该是个艺术家,况且还出了钱的。小宋只能等结束,立刻拿一块大毛巾披到宗跃身上,说:“赶紧去穿衣服”   宗跃披着毯子笑,觉得她管得宽。   小宋也很想要自己的小宝宝,会和宗跃开玩笑试探道:“宗跃,你觉得弟弟好,还是妹妹好?”   宗跃忽然对她和自己的父亲生一个孩子这件事有种强烈的厌恶,他曾经想过父亲的女朋友中某个人有了孩子,但都没有今天的厌恶感。   “都不好!”他冷着脸走开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反对,还是宗润临年纪大,他们两个并没有成功,又似乎因为这件事,他们之间逐渐看不到那种淡淡幸福和默契感。在十七岁那年的暑假,小宋说家里有点事,回家住一段时间。   也是那个暑假,家里开始有一位年轻女性拜访。   她是一位越剧演员,容貌清丽,宗润临叫他小青。她来给宗润临父子送票,邀请他们去看她的演出。   宗润临当晚就带着宗跃去了,送了演出花篮,父子坐在第一排。   那一次演的的是《白蛇传》,小青扮演的就是小青。宗跃对越剧没什么兴趣,全程一直看着旁边父亲容光焕发的脸。   之后,小青频频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宗润临开始熟练地向她叙述家族历史,房子的历史,还有各式各样的照片,他出国交流的,家族其他房产的,宗跃爷爷在香港的贸易公司门头,宗家面对海港的家…   这位小青脸上出现了对宗润临的仰慕,和小宋的又不同,小宋对物质不太感兴趣,甚至有时候会嘀咕说房子小一些也好,打扫起来就不会那么累了。而小青,宗跃从她眼中看到了陶醉。   宗跃和爷爷打电话,提到了这件事,爷爷却告诉了他别的事:“小宋病了,我让她过来治,但她不太想麻烦我们。”   小宋回到家之后,家里开始出现很浓的中药味,说是调理的。   她人消瘦了许多,话少了,时常会发呆,但还是尽心为大家洗衣服、晒被子做早餐。宗润临对家里的中药味很不满意,说让他头晕,改长住工作室,定期把脏衣服拿回来。   小青还会来拜访,但是和在宗润临一同前来的,以“朋友的身份”。小宋招待她时,她问有没有现磨咖啡,说现在有一种德国牌子的咖啡机,非常好用。   “你去想办法买一台。”宗润临对小宋说。   “我闻到咖啡味头晕。”宗跃说。   小青大概感觉到了宗跃的不友善,不做声了。   宗润临一脸不痛快,又不好发作,两人在家里坐了坐就出去了,宗润临说他接着要创作一系列中国戏曲主题的油画,就住在工作室了。   小宋望着他们的背影,宗跃知道她都懂。   “我大概要和你爸爸要离婚了。”小宋平静地说出来。   “因为生病吗?”宗跃忍不住说出来。   “不生病也会离婚的。”   宗悦非常难过,甚至觉得小宋的病是气出来的。   “我子宫里长了一个肿瘤,变大了,吃药没用。”小宋说。   宗跃知道这是非常严重的病。   “我以为结婚后你爸爸会更喜欢我一些……”她微微垂下头,走回客厅里收拾茶杯,放进厨房的水池里。   宗跃跟进去,想安慰她,试着想自己生病的感觉,没有明显感觉,但想到那个人是小宋,他眼睛和胸口立刻酸胀起来,甚至有点阻碍呼吸。   他站在她身后,鼓起勇气,说:“小宋,我喜欢你。”   小宋洗茶杯的手停下,转过来看他,眼睛红了,却笑着说:“小孩子,别闹。”   宗跃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小宋很矮,宗跃已经比宗润临高了。   他想去亲小宋的额头……曾经做过几次这样的事,试着亲工作室的女学生,还有一个亲到了。但这次感觉完全不同,他不再是那个掌控者。   小宋向后躲了躲,最后承受了他的吻。   宗跃尝到了一种奶油味的面霜的味道。   “你爸爸很久没有亲我了,说我身上有中药味道,臭!”她落下了眼泪。   “他才臭!我喜欢中药味。”宗跃又去亲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干,嘴唇上有轻微的药味。   小宋接受了他的吻,热烈的,像好久没有亲吻那样,分开后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微微抬头,骄傲又很高兴地说道:“你知道吗?一个癌症病人最大的权利,大概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我看到你做人体模特儿之后,好几次梦到你坐在那里的样子……” 第50章 85 树影斑驳(2/2)   宗跃脸发烫,心跳加快,向人表白却发现对方更早就注意自己,顿时心中发软,嘴里的唾液都甜。   “然后呢?”他追问。   “我就醒啦,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天的清晨、中午、傍晚,他们都在一起。   两人坐在房子的台阶上,喝茶聊天,到了饭点就端碗边吃边聊,米饭上盖着香菇、冬笋和外公托朋友从宁波寄来的蟹糊。   他们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浓烈又淡去,聊许多事,包括小宋第一次见宗跃是在宗润临工作室里,不过不是本尊,是墙上的肖像。   “我当时就想,这个男孩子好漂亮啊。不过见到你后,又觉得不像。”   “我不漂亮?”   “不是漂亮,是痞帅。”   宗跃得意,第一次小宋夸他帅。   小宋又说:“我刚知道你读的是公立学校,本来以为你会读私校,国际学校。”   “为什么?”   “觉得你将来要出国。”   “我不出国,现在挺好的,功课也没那么难,我喜欢那里。”宗跃说。   小宋盯着他看,又笑了:“是因为学校里有喜欢你的女孩子吗?”   宗跃用力摇头,说:“我要认真读书。”   “可我看到你在花园里亲小姑娘。”小宋又揭穿。   宗跃瞬间脸红了,不说话。   “她们都很喜欢你!会很伤心的!所以以后别那么干了。”   宗跃还是不说话,但点了点头。   小宋把碗放在台阶上,也托着腮开始回忆:“我也怀念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老师很帅,不过结婚了。那个老师和你爸爸有点像……我当时面试工作室助手时,看到他就想留下来了。不过现在想来,我不是喜欢你爸爸,而是那个老师,对吧?”   “对,不是!”宗跃坚定地说。   小宋点点头,眼睛又红了。   “那你喜欢我吗?”宗跃追问。   “嗯,梦里很喜欢。”   这个答案让宗跃不满意,感觉内心出现了一个巨大塌陷的窟窿,要不断吸入许多甜言蜜语才能止渴,又问:“那现在不喜欢吗?”   “现在也喜欢,因为还在做梦,不过等下梦要醒了,我要去洗衣服了。你爸爸有好多衣服,但很快就是那条蛇精洗了!我要解放了,要去医院过好日子喽!”小宋拿起碗和筷子走回房内。   “我来洗!”宗跃说。   “好啊,不过不许用洗衣机!”小宋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那个晚上,他们在浴室学习洗衣服。   宗跃没自己洗过衣服,在宿舍里给同学钱,让他们帮忙洗。小宋严肃责备他,让他不要学资本家的孩子缺大德,又教他往大盆里倒洗衣粉。   宗跃一下子倒了很多,小宋大叫起来,他赶紧用手去捞,但它们早就溶解了。   “你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小宋生气了,又像是假装的。   那个晚上,宗跃非常受挫,暴力地在搓板上洗宗润临的裤子。因为洗衣粉放得多,总洗不干净,宗跃把裤子一丢,不洗了。   “裤子洗不干净容易坏,皮肤会发痒。”小宋说。   “最好屁股烧个洞,变开裆裤!”   小宋本来有点气,现在又被他逗笑了。   宗跃看到小宋笑,也大笑起来,在她的监督下,把衣服都洗了。   等到晾完衣服,衣服和裤子也湿了,小宋打发他去洗澡。   宗跃跑进浴室,又探出头来说:“帮我搓背!”   “好啊,我找个好东西!一定很舒服!”   小宋跑出去,进来时拿了个大丝瓜烙,撸起袖子,打上肥皂,利索地帮他搓起背来。   “是挺舒服的。”宗跃又指了指自己另一侧肩膀,示意她再搓一搓。   “当然舒服,我买来洗铁锅的!”小宋一本正经地说。   她力气挺大,搓得宗跃皮肤发热,她自己的脸也红了,也许因为疲劳,或者浴室温度高。   宗跃转过身,抬起下巴让她擦脖子。丝瓜烙擦过他的喉结,有点痒,他就把水甩到她身上,搞得她一身水。   “你也来洗吧,帮你搓背。”他说。   小宋点了点头。   这是宗跃第一次真正看到异性的身体,和父亲画中的有点像又不像,灯光下水蒸气模糊了玻璃,小宋的皮肤有一种奶油色的温润感,摸上去和看起来一样柔软。   “宗跃,你和女孩子那个过吗?”小宋低头看他。   宗跃意识到她的意思,立刻用手去捂。   小宋大笑起来,令宗跃想起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笑,不是嘲笑,就是那种自然开怀的笑。   宗跃亲过女孩子,但不敢进行下一步,又觉得要挣点男人的面子,就反问:“你觉得我没有经验吗?”   “对,没有。”小宋直截了当说。   宗跃生气了,双手托着她的下颚亲吻她。两人在花洒在下拥抱在一起,水灌进嘴里,觉得自来水是甜的。   小宋摸着他的腰,试探问:“那你想试试吗?”   宗跃用力点头,花洒的水淋到头上,眼睛里……他一把撸掉,继续点头。   可小宋又说:“就是我身上有味道,洗不干净的味道。”   “我喜欢中药味。”   “不是中药的味道。”小宋说,“是要死的人的味道。”   他们手拉手走上三楼,走进宗跃的小房间。   房间里完全是黑的,窗外的树影落在地面上。两个人坐在床上绵长地接吻,慢慢脱衣服,然后小宋跪在床上,抚摸他,温柔地指导他。   这种事其实不用教,就是宗跃有点急躁,第一次不算顺利,但第二次就有了经验,他甚至觉得还可以改进,再来第三次就完美了。小宋却拒绝了,说自己好累。他们拥抱着躺下了。   小宋嗅了嗅他的脖子说:“年轻人的味道,真好闻!”   “老年人味道什么样?”   “你爸爸的那样。”   她笑着就沉沉睡过去了。   宗跃抚摸着她,太喜欢她的皮肤了,皮下柔软的脂肪像布丁。他抚摸着她的腿……摸到了一些液体,是血。   他害怕起来,摇醒了小宋。   过了好一会儿,小宋才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哦,我不太规律了,这个病就是这样,不过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醒了再换床单。梦里的你还在和我一起洗衣服呢。”   那个清晨,宗跃和她一起换被单,天已经天亮了。   “你会和我爸离婚吧。”吃早饭时,宗跃问。   小宋正往面包上擦果酱,点了点头。   “那你想和我结婚吗?”宗跃又问。   小宋噗嗤一声笑了,说:“小孩子说什么傻话。”   “那我们一直这样好吗?”宗跃一定要个答案。   小宋不回答。   宗跃当她答应了。   之后提出离婚的是小宋,二人在三楼的大房间里谈。宗跃在二楼的楼梯下,这是他第二次旁观一场婚姻的结束。   “我不同意!”宗润临说。   他的性格非常奇怪。   在宗跃有限的记忆中,他不顺心闹别扭就把离婚挂在嘴上,但等到女方提出,又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仿佛一切悬而不决对他最有利。   “为什么?”小宋平静反问。   “我是个名人,你又生病,要离需要合适的时间……你住院归住院,我们离婚归离婚,放在一起影响不好。离婚后你没经济来源,在婚姻里我可以负担住院费,这样不好吗?”   他总试图用钱来解决问题,这次更从容些,因为有了离婚的谈判经验,以及在这场婚姻中的地位明显更高。   “我想离婚,你想和谁在一起都可以。”   事到如今,她还是那样强韧又毫无攻击性。宗跃不明白宗润临为什么不爱她,作为母亲和妻子她简直完美。   “等宗跃高考之后再说,可以吧?不要影响他!”宗润临说。   宗跃简直想把鞋子丢上去。   “我想尽快入院。”小宋又说。   “不离婚不耽误你入院,我不同意离婚!我和小青在谈恋爱,但你我也不算感情破裂。”宗润临生气了,似乎还拍了桌子。   小宋不做声。   “我们暂时不谈。”宗润临说。   接着,宗跃听到小宋以提出离婚一样平静的口吻说:“我和你儿子睡觉了。 ”   三楼安静了,宗跃也屏住呼吸,接着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宗跃害怕父亲对小宋动手,虽然看起来没那个本事,但还没上楼,听到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宗润临涨红了脸,发现他站在楼梯旁,吓了一跳。   “畜生!搞到我头上来了!!!”宗润临气得发抖,捶了两下楼梯扶手。   宗跃微微抬高下巴,像他骄傲的母亲。   宗润临明显想揍他,但抬起手才意识到儿子高了半个头,于是又打了两下木头扶手,下楼去了。   宗跃走上三楼,看到小宋在收拾茶杯碎片。   “不好意思。”她低着头,似乎哭了。   宗跃蹲下来帮她擦地上的茶水,内心却有些兴奋,他们的关系被公开了,意味着可能在一起,这是小宋承认他的方式。   “我爱你。”他说。   之后,宗润临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他第二段婚姻,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小宋也正式离开这个家,除了一些书,什么都没带走。   宗跃问之后怎么联系,她留了一个家庭地址,一个电话号码,还有医院名称,说会在那里进行治疗。   “我来找你。”宗跃说。   “你先去高考,我去手术然后修养,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给我打电话!”小宋说。   “好,说好了。”宗跃把这看成他们的约定。   他和小宋的事也传到爷爷和妈妈那里。   妈妈非常生气,准备等宗跃高考结束后,直接安排去美国上美本。宗跃犟了很久,以不参加高考做威胁,最后取得胜利,但他还是去了北京念大学。   宗跃拿到通知书后,立刻拨通了小宋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声。   不是小宋的声音。   “你好!我找小宋,我叫宗跃。”宗跃看着她留的字条,抑制着情绪说道。   “这里没姓宋的。”   宗跃挂了电话又拨了一遍,接电话的还是同一个人,核对了纸条,发现电话就是错的。   他意识到什么,立刻去纸条上的住址,发现同样没有姓宋的人家,甚至没有那栋楼。医院名字是真的,但不能公开病号的记录,也无法确认她在此治疗。   小宋,从他生活里消失了。   “不好意思。”   他想起她的话和流泪的表情。   次年,宗润临和小青结婚,因为两方都是业界名人,女方还是初婚,他们决定风光大办。   宗跃的爷爷的身体大不如前,做了六根搭桥,但因为是宗润临唯一剩下的双亲,于情于理要出现,他也想回来看看。   宗润临结婚选在六月的黄道吉日,梅雨开始的时候,下雨能讨口彩,有财有势。   万事俱备,只是老人到达本市后就不太舒服,透不过气,干脆下榻在办婚礼的五星酒店里,不回宗跃住的那套房子。   婚礼的前两天,宗润临来找爷爷。宗跃听说小青要一套新的大平层,她不愿住在洋楼里,觉得下水道有味道,还住过癌症病人,不干净。   对于钱的问题,爷爷一般都是拒绝。   两人在酒店咖啡厅里聊得不愉快,最后大堂经理介入劝阻,宗润临才离开。爷爷回房间休息,但一躺下就没起来过……   没想到这一次红事未成,白事先行。   宗润临推迟了婚礼,作为独子决定为父亲在本地举行葬礼,花了很多钱,全程由新媳妇操办。除了常规仪式,新媳妇还替公公在寺院供奉了牌位,请来住持做法事。   葬礼上,未穿上婚纱的新媳妇披麻戴孝,哭腔动人,楚楚可怜,看得出听得出这是一位著名的戏剧演员。爷爷的遗像也非常特殊,翻印自宗润临替父亲画的彩色肖像油画。这是新人对他隆重的怀念方式。   宗跃母子一起出席。   宗跃母亲一身黑衣,染着一头金发,和两位新人握了握手,说道:“节哀……”   宗润临掏出手帕擦眼泪,和他离婚时一模一样。   母亲用着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说:“但是你爸上个月刚受洗成为基督徒了,你知道吗?”   葬礼之后,律师召集亲属公开遗嘱。   宗跃知道母亲为什么赶来,她需要确认手中的副本是否是最新的那份。如果爷爷临终变更遗嘱,宗跃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她想在当场采取行动。   事实上,她手中就是最新的。   律师宣布,除本市新购的一套两室房产归属宗润临,其他财产包括中国内地、香港、日本和英国的所有房产、存款、有价证券等均归宗跃个人所有。那一年,宗跃刚好成年。   “我是宗道文的儿子!这份遗嘱是假的!我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宗润临冲上去抢遗嘱。   这份遗嘱确实是目前最新一份,经过公证。宗润临也拿不出更新的遗嘱,这份确认有效。   宗润临发飙了一阵子,说要起诉。他的新婚妻子先是小声哭,接着逐渐放声大哭,捶自己的腹部。宗润临过去抓住她手,当场挨了她一记耳光,眼镜飞得很远。   宗跃母亲笑了,一切尘埃落定。   后来,宗跃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成为继承人,他不是继承人,只是看管人。爷爷知道,宗跃对他的父亲会有着最低责任,不至于令他晚年穷困潦倒。这是他另一种保护儿子的方式。   只是,宗润临看不明白这一点。他们父子变得彼此怨恨,又无法彻底分离。   在母亲的指点下,宗跃拿出一部分钱,买下宗润临手中的项目,包括他拍脑袋注册的画廊。   继承了遗产后,宗跃也没有就此躺平,大学毕业后,还是去广告公司上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夜颠倒的日子。   他空的时候,会想到小宋,也曾在人群中看到一两个相像的人,但没有上前,因为消失是她自己的选择。   小宋,你爱我吗?他想。   这个问题令他心生怨恨,她冷酷地离开,应该是为了报复宗润临。这种怨恨令他气到半夜睡不着觉,恨不得小宋就是死了,但醒来却发现自己哭了,在梦里哭了很久。   我不想要答案了。   只要你活着。我就原谅你。   “这就是我的过去……”   宗跃没有说出太多细节,甚至删减了部分,但他还是将它们在脑中过了一遍,以至于在某些段落之后,忍不住停下来,调整呼吸。   叶果试图打断他:“别说了,好吗?”她和他一样难过。   “说完吧,反正也不会说第二次了。”宗跃说。   他望着这个女孩,她经历的事情太少,这曾经让他羡慕,现在让他担忧又无能为力。   宗跃开始明白,他的环境复杂,他们在一起会令她受到更多不必要的侵扰。这样的女孩子,原本可以不用直面那么多人性险恶。   他也记得那句最让他胆战心惊的话:   “我画不出来了。”   这令他下决心放手,没有什么比这个对她更重要,包括他自己。   那个夜晚,宗跃打发叶果去洗澡休息,自己独自离开酒店。   回到停车场的车里,他接到她的电话,她不知道他会离开。他还是决定按掉,改给信息,非常简短:   会过去的,对我们都是。   接着点开自己的微信头像,久久看着叶果画的侧脸肖像,然后选择【查看上一张头像】,再选择【使用此头像】……   头像恢复到之前的奥特曼。   他看着那个头像,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第51章 91 强者永远丢脸,弱者永远嘲笑   叶果很早就醒了,但不想起来。   酒店隔音很差,她听着窗外车辆的鸣笛,走道上的人声,还有行李滚过地板的声音……   意识像是泡在浓稠的溶液里,脑子、躯干和四肢都疲惫。   她努力回忆上一次最难的时候,那是培训班的最后阶段,那时什么都不愿想,只觉得毫无办法,想要闷头睡到死过去。   但这次,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它无序运转着,一直在试图弄明白一些事,那两个人的本来面目。   她要想明白,觉得只有明白过来,才能进行下一步。   思考耗费了太多精力,每当找到一个答案,她又开始怀疑,周而复始,便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弄不明白。   手机震动,家族群发来了语音。   叶妈:“果果,明天回来吗?”   叶果打起精神,也回语音:“我今天回来,晚上到家,留一口吃的给我吧?”   叶妈:“你几点回来?吃还是放到你房间啊?还有件事啊,宝宝最近到处小便,家里臭得要命,你看看有什么办法吗?我看它自己也难过。”   叶果:“啊,二宝我来想办法,饭放我房间吧。”   家人的声音给了叶果力气,她撑着爬起来。酒店早餐已经过点,她不饿,只喝了一些水,提着行李去前台退房。   行李箱上放着一袋烧焦的画框。   “您这里垃圾箱在哪儿啊?”叶果问。   她买了最早的那班车,进了车厢就把外套反穿,围上围巾在车里睡下,睡了足五个小时。   她做了一个很长但记不清的梦。   到家后,叶果看到爸妈准备了酸辣汤和米饭,在微波炉里热了热,她拿出来统统吃完,洗澡睡觉。   被子有股舒服的味道,她以舒服的姿势躺好,压到了鱼抱枕,她看着它,忽然特别难过,把鱼丢在地上,想想又把它捡回来,放在被子上。   因为下午睡得久,叶果十二点又醒了,发现手机上有信息,最新的一条来自黎虹。   黎虹:小叶,你在哪里?宗跃接到你了吗?   叶果回:黎老师,我到家了。   黎虹语音:方便打电话吗?   那个凌晨,叶果在床上躺着,和黎虹打了好久的电话。   黎虹耐心听叶果说郁荆生的事,期间实在忍不住,骂“这个畜生”。叶果知道她还是自责介绍他们认识。   叶果却在说完后整件事后,平静了,明白了昨晚上没想明白的一个问题。   “黎老师,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看他,包括为什么决定去找他,冲动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心存幻想的……我觉得我们至少还能有一些情份,这也是当时我没报警的一个原因。可惜没有,真的一点没有。”   “小叶,你太天真了。”   “是笨,如果大家有厌蠢症,见到都我要犯病了。”   黎虹笑,又有点难过:“是这个人太特别了,郁爸爸是非常好的人,我还认识他其他亲戚,一家人是很传统的体制内家庭,我原来也觉得他本质不坏,但事实上这个人是独一份的,说句不恰当的话,根本是天生坏种,有本事让人为他服务,却从来不记别人的好,永远自洽。他家里人都要被他逼疯了。”   叶果想到那个叫小齐的女孩子。   “宗跃送你回来的吗?”黎虹问。   叶果不做声。   “没送吗?这家伙!”黎虹气恼。   “其实我们在车站分手了。他送我到车站。”   黎虹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和你说了吗?他要回去之前的公司,画廊的主理人重新换回 Rebecca。”   叶果动过和画廊解约的念头,宗跃更换了头像,她的内心是剧烈波动的。   他按照承诺讲给她听,坦诚地,将自己刨开给她看。但是吵着要看的她却吓到了,一时间无法消化,比起震惊更是难过,不知该怎么评价。   事实上,他也不要任何评价,只是来道别的。   她想不起来他们怎么开始的,但就那么干脆结束了。宗跃挡在她和郁荆生中间,以他的方式保护她一段时间,又让她伤心,然后消失了。   “Pleine Lune 他也退股了,简薇买下了,之后有工作她会找你,我把她推给你。”黎虹说。   第二天早上,叶果去二楼吃饭。叶爸买了豆浆和咸大饼,二万的尾巴在桌下扫过他们的腿。   饭桌上他们聊到小舅妈,拘留十天,恶意别车保险公司不赔付,宗跃车的维修费将由她全部负担,是一笔不小的钱。   “修总不如原来的,小宗吃亏了。”叶妈说。   叶果还在休假中,于是约了宠物医院,带着二万出门,想起把它从原来的主人手中带出来,也是这样在笼子里嗷嗷叫着。   那时,她什么都没有。   现在,她得到了一些东西,又失去了一些东西。   那天下午,二万在医院顺利摘了蛋,躺在一旁的桌上翻白眼,吐舌头等醒。医生摸了肚子说它偏胖,回去要多运动。   医院给摘蛋的猫送礼物,一只盯裆猫的手办。叶果也帮它准备了礼物,那只鱼抱枕,她还要了一小包猫薄荷,打算在枕芯中塞入一些来让二万开心。   回去她路过房屋中介的地方,看了看价格。附近合租或者一室户的房屋,租金不便宜,至少两千五以上。   她想不能一直用工作画室,太远了,休息也只能用睡袋,现在商务楼物业管理越来越严,半夜加班需要报备登记,不如就近找一个。   其实两千五以上,分摊到每天是八十块,还是可以接受的。她也看好了一个大专业画架套装,和宗跃家的很像。   她在中介那里登记了需求。   叶果也加上了简薇的微信,名片是 VIVIAN,签名后一串鲜花、掌声,红唇,太阳……和本尊一样,充满了烈火烹油的审美。   “Hi 小叶,我想换 Pleine Lune 的墙画好吗?我要很多很多玫瑰。我就喜欢玫瑰!”   叶果没有想到她彻底不要了,预期原来可以使用一年左右,没想到几个月就要全部更换,新设计难度不高,材料需要花点功夫。   她和简薇沟通道:“夜光丙烯颜料种类少,我可以试着调正红色或者接近色,样图和工期到时候一起报给您。”   简薇是个爽快人,不谈工期和设计,全程由她把关。叶果很感激,也按照惯例不谈费用,谈到工作的时候,爱走神的毛病似乎好了一些。   关于新画室,中介那里没有看到合适的,爸妈倒是给看了一家小一室户。是认识的人,和叶爸在菜场遇见聊了几句,谈到有一套房子准备出手,但房价最近下跌就打算先租,问了中介费高,租户又不知根知底不敢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这家距离叶果家步行两分钟,他们帮忙撤空家具,最后以年费三万租下。   第二天画架、紫光灯和颜料就运到了,叶爸在新租的房间里帮她安装,还拍了照片发给正在上班的叶果。   那个晚上,她下班就去画室,感觉好极了。叶果抚摸光滑的钢架,关上灯,调开音箱,架好画布开始工作。   她将丙烯涂在大画布上,模拟墙壁的质感,接着一点点调色,配合着紫光灯的照应,试着调出简薇要的感觉。   房间里空无一人,又有着飘渺的音乐,令她想到在 Pleine Lune 的日子,她一个人的,和宗跃在一起,忽然觉得太难在那个空间中独处了。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忍不住流起眼泪来。   除了颜料问题,还有工期。Pleine Lune 正式营业之后,不可能有当初四天的连续时间,这次没有那么复杂,至少也需要两至三天。   叶果向简薇提出了她的困扰。   简薇说:“小叶,你愿意在大家面前作画吗?意思是,大家看着你画。”   叶果明白她的意思,更有戏剧感的场景,在酒吧营业时间中作画,让大家看到墙绘的变化,一场现场作画表演,有难度但值得一试。   “但问题还是在时间,我没办法一天完成。七点开始,在凌晨两点我还是完不成,需要一倍时间。”   “我们凑一个主题周怎么样?七天!”简薇有了兴奋的主意。   叶果试着重新做方案,更有观赏效果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她还做了动态的模拟图,玫瑰以炸裂的鲜血姿态出现在海浪、烟火和 UFO 中……鲜血的污迹逐渐扩大,变成玫瑰的样子,背景也消失,玫瑰占据越来越多的面积,直到原来的海浪和海滩不见踪迹。   她们决定主题周的活动是十点开始,单次两个小时……   叶果做好了万全准备,还是非常不安。   Pleine Lune 的皮革门准点打开,老叶和小伟帮她开的门,将她迎入一个盛大的舞会。   客人盛装出席,都好奇地望着她,他们是简薇邀请的朋友们。   简薇和黎虹站在吧台后,叶果有些胆怯,她们鼓起掌来,朋友们跟着一起鼓掌……   有点想哭,脱下了鞋子,拿起了调色盘和笔。   第一天,她赤脚站在客人的卡座上,用了最大的笔刷,在墙面上汇上了鲜红色的色块,巨大的,甚至有些粗暴……   第二天,色块的外缘逐步出现花的形状,玫瑰的样子呈现,它们靠得很近,占据了越来越多空间,沙滩海浪越来越少。   第三天……   第四天……   ……   直到第七天的十二点之前,完全都变成了玫瑰墙,叶果还加入了即兴的创作,金色的点画,令玫瑰的绽放仿佛伴随着一些微小的声效……   十二点之后,简薇换上了新酒单。Pleine Lune 冷色调的月球装置调成了暖色调,这是另一个 Pleine Lune 了。   她拿出一打粉红色的香槟,统统打开。   叶果望着热情喷薄的场景,却有点伤感。   黎虹拿了一杯酒上来,和她碰了碰杯,说:“试试翻篇,怎么样?”   Pleine Lune 的改版也出现在网上,还上了热搜,@了叶果的账号,不排除是简薇买的营销,但整体反馈都很热烈,Pleine Lune 本来就有稳定的话题度。   黎虹打电话给叶果,说上热搜的事,又试探性问有没有心情看一些不太好但终究会看到的东西,郁荆生的自媒体。   叶果原来就略有耳闻,但一直没打开。   最新一期,他戴着口罩全程聊艺术,被宗跃动手后的伤势还在。他一直是顽固的反学院派,这一期的观点还是一样犀利,直到最后开始抨击学院系统出身的新人画家已经堕落到进酒吧玩杂耍……   最后,放出了一张大片马赛克的图,虽然模糊看得出是 Pleine Lune 视频的截图。叶果站在卡座上,旁边是宾客在拍照。   评论区有许多支持者,网络不缺激烈的评论者。   “简薇请律师来处理了。别生气!”黎虹说。   叶果对他最后一点幻觉都消失后,一举一动更没有触动了,她知道反击的方法,就是继续画下去。   “强者永远丢脸,弱者永远嘲笑。这是以前上课您讲的。”她说。   叶果也去拜访了 Zoo Art Gallery,和宗跃分别后,第一次拜访这里。她知道房子的过去,这次感觉完全不同。   她把画室里的宗跃肖像包了起来,和他送给叶家爸妈的礼物一起,交给了 Rebecca。   Rebecca 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不过闭口不谈,只是正常谈后续订画的需求,叶果在电话里和她说可以正常接画,但限于过去的那些,新构思需要时间。   叶果也得到了一个礼物,Rebecca 用了平板电脑演示,是一个非常有古典少女气质的个人网站。   “我们策划了你的个人网站,记录着你公开发布的所有作品,中英文版,上线后链接会公开在公众号上。我们会把后台交给你,感兴趣可以自己编辑,如果没有时间,就告诉我们,我们来做。听说你有一些有争议的画,我们觉得可以放上去……”   叶果知道这是谁的安排,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如同他其他事。 第52章 92 短暂相交   画廊做了普通网页阅读模式和手机阅读模式。   个人介绍的信息来自于叶果的简历:职业画家,美术老师。   作品介绍精选少量插画作品,大部分是签约之后的油画和丙烯画,另外附上合作过品牌目录,包括 Pleine Lune 和 Falcon 的设计作品。   Rebecca 告诉她,现在有两家国货美妆品牌正在咨询,对春和景明感兴趣,希望用在包装和宣传上,后期可能也会有设计需求。   叶果一页一页看下去,春和景明的月季园排在系列首位,它在宗跃的客厅拍的,那个位置下方是一个黑色矮柜,宗跃会在上面放着糖、饼干和坚果,让她肚子饿可以吃。   她忽然难过,关闭了页面。   画廊提供了订画的信息,这让叶果感觉振奋,计划将之前浪费的时间补回来,还要保证质量,同时构想新画。   为了提升状态,她买了玫瑰、百合和雏菊放在画室里,它们有着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暮光之城、虞姬、金枝玉叶……   她还在画室窗台下买了一个木架子,做了个小型的多肉床,入手了红粉台阁、花月夜、白莲姬、薄叶蓝鸟,不少都是多年老桩的……书桌上的生石花也被放在架子上。   叶果把架子布置成小小的微型庭院,生石花淹没在密集的多肉中中,几乎不见了。   画室被她打理得舒服,觉得可以开始构思,周末几乎泡在那里,比起画订画,她更想画新的。   叶果用彩色铅笔在草稿纸上作图,画多肉,这是之前在画材公司经常做的事。   彩铅和水彩最合适,效果轻盈美丽,但缺点是少了想象空间,她想用油画或者丙烯画大尺寸的,这次也买了 100*100 的尺寸。   她打完草稿就停下来,泡了一杯茶,望着它们找感觉。   黄昏的时候,窗外光线落在多肉上,阴影层层叠叠,背景虚化了……有一种迷雾状的氛围。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立刻调色拿笔,抓着这一刻的光线,直接上色。黄昏短暂,她只抓住了极少的光影感,但定位找到了,也容易了。   太阳完全落山后,她开始对着手机照继续画。   爸妈打来电话催吃饭,她按掉,没回信息。等框定了基本感觉才结束,却已经晚上十点,她回家赔礼道歉。   爸妈在看电视,饭在桌上。叶妈生气:“你这是要成仙啊!!!”   之后,他们商量出折中的办法。如果全天在画室,妈妈做一顿午餐,在画室放了个电蒸锅中午加热,晚上不等她,饭菜放到一楼的房间,回来自己热了吃。   但这个方法也很难长久实施。   叶果会在画室熬到凌晨,再散架似的回家,到家连洗澡都没力气,更不要说吃饭,于是又原封不动还给了二楼,把叶妈气个半死。   不过她觉得变快乐了。走在小区的路灯下,灯下的广玉兰有着金色的边缘,她想起以前的事,惆怅感减少了,虽然只是变淡,不是消失。   但这种状态久了家里还是有意见,叶果肉眼可见憔悴了。   叶妈又发火了:“这下好,本来近了想让你多回家,现在你人都看不到。钱挣到了!终身大事也耽误掉了!”   一提这个,叶果又难过起来。   叶爸一看,立刻就说:“不要讲了,再过段时间。”   “过什么时间!马上要过年了!又大一岁了!!!”叶妈真的生气了。   那一年的新年,叶家变得更冷清了。   叶爸今年也不回老家,陪着叶妈,远程和兄弟姐妹拜年问好,家里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兄弟姐妹虽然不富裕但相互帮衬,一切都好。   相比之下,叶家完全没人往来。   三人退了家族群,因为别车的事小舅记恨在心,以往会群发个拜年信息,今年完全没有。   叶妈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难过的,又装着不在意,卖力做了很多菜,一定要搞得热热闹闹。今年还用小铁勺里做蛋饺皮,帮二万包了特制蛋饺。它一口气可以吃一只。   二万的到来,让这个三口之家快乐了许多。   作为新成员,它今年收到了蛋饺、新围脖和一个新猫窝作为礼物。但摘了蛋后,它情绪不太稳定,有时候忧伤,突然又会不顺心起来,对着鱼抱枕又撕又咬又踢,好似有深仇大恨。   初二他们决定出去逛商场,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逛街了。   叶果看到购物中心开了一家 CHIN UP,不少年轻人在逛,虽然是潮牌,还是靠了国内大热的国风路线,橱窗设计得非常古风,借鉴了叶果画的元素,包装袋也用上了她的画。   非常嚣张,令叶果决定在网站上放上毕设作品。   吃饭的时候,叶家旁边坐着一家五口,带个小宝宝。叶妈一直看小宝宝,对她笑,母女都是喜欢孩子的人。   回家的路上,叶妈说:“上次借给房子的老王,说他们亲戚有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年纪,做 IT 的,老老实实一个男孩子。要不去看看?”   叶果没说话。   她想起《BG 雅士》杂志的公众号上的新闻,宗跃归回担任编辑总监,另外同时担任《BG 雅士》副总裁职务。   除夕夜的活动照片里也有他,西装领结,微笑笃定,正装令他的大佬气质变明显了,在一群明星合影中依然亮眼。   网上也有对他回归的赞美和吐槽:   颜值还是一样能打啊!   这种 BKING 风的纸媒,找网红做主编就是错误的,他不一定最合适,但没人比他更合适。   听说只是暂兼任主编,等找到合适的人,他还会再升。   这次回来好像变客气,是不是自己做投资人不顺利?还是做打工的轻松。   好像是失恋了吧。听说有个谈婚论嫁的对象,一个上升期的二线小花,被经纪公司强行要求分手……   不是小生吗?视频都被拍到了!关注我,入群发视频。   叶果关闭了页面,哪里都不缺恶意的评论,但这确实令她看到他的生活。   他们两个只是短暂相交了一下……他的人,他的那些事,原本就应该离她很远。   “见吧。”叶果说。   叶妈趁热打铁约了初五,因为是父母辈介绍,对方爸妈非要一起来看。对等叶果的爸妈也要去。   他们约了一家茶餐厅喝早茶。   对方父母先到了。餐厅只有一个六人双排沙发座,于是两家人一排坐三人,叶爸块头大,他们这排拥挤,对方则刚刚好。   对方一家三口长得很像。男孩子微胖,戴眼镜,皮肤白,个子小小的。他总不时看玩手机,不喜欢说话的样子。   全程都是对方妈妈在说话。   她自我介绍退休前是重点小学教导主任,孩子爸国企退休,强调了国企两个字。男孩子也在国企上班,都比较稳定。   “听说你们小姑娘是画画的,干嘛租房子啊,我们亲戚说,有时候路过,半夜灯还亮着。”   这种一上来就有点审问的话,只有叶妈接得住。   “是这样的,我们叶果在一家教培学校当老师,正常上下班的那种,有休息日,五险一金,她租房为了画画,但是业余的,只能下班和休息日画,所以比较晚。”   对方妈妈听明白了,露出了笑容。   叶妈继续说:“现在我们叶果有点小名气,很多人找她订画,已经比正职挣得多了。”言语中又很骄傲。   这句话让对方似乎感觉被压了一头,说:“这种都是一时的,还是上班好,尤其是国企,稳。”   叶妈不做声,看了看男孩子。   男孩子垂着视线,看手机。   “小姑娘长得蛮好看的,追的男孩子也多的吧,谈过朋友伐?要画画,有时间谈朋友伐!”对方妈又开始问了。   在问叶果的时候,男孩子抬起头看她,二人视线相交,他又低下头,把手机放到桌子底下了。   这次换叶爸说:“年轻人,谈总是谈过的,时间也是有的。吃吃饭看看电影,都是正常社交。你们家也是这样吧?”   这下对方妈明显不乐意了,说道:“不是这样的!我们家小晖就没谈过的。我们要问清楚的,什么样的小姑娘,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家里爸妈做什么的,大家都准备结婚的,谈之前都要了解把关的。”   叶果头痛起来。   叶爸笑道:“我们家里倒是没管那么多,怕管多了起反作用。”   这下对方妈妈更不乐意了:“老同志,你这话不对的!现在小孩子结婚难,讲到底,是社会家庭观念的基础教育出了问题!个人没有责任心,对父母没孝心,对社会不讲奉献。我们那时候觉得人不坏就确定关系,早点结婚,孩子养掉,给父母交代才是要紧事!自由恋爱什么,都是不负责任的借口!把风气都搞坏掉了!我们那一代,自由恋爱的没什么好下场的。”   “哦,我和孩子妈是自由恋爱的,我们觉得挺好。”   相亲会大家聊得不投机,最后以孩子加微信告终。回来路上,叶妈气对方姿态高,又气叶爸话多,总之就是各种不开心。   叶爸说道:“我觉得不行。人家应该也觉得我们不行。你看那小伙子多憋屈啊。那爸爸也不说话的,这种人家太严肃太压抑,不合适的。”   “哪儿来那么多合适的,你觉得个个都像那……”叶妈火大脱口而出,但又意识到了,很快刹车不说,叹了口气。   “果果,和男孩子聊聊吧,说不定人不错呢。”最后她建议道。   但事实上,叶果和男孩子回家聊了一次,就变成了彼此微信好友中的躺尸了。   不过还是有好事发生的。   新年的最后一天,多肉花园的油画完成了。   叶果把照片发给 Rebecca,她上门来看,两个人在厨房喝红茶聊天。   “抱歉,我画不出对照组了。”叶果说。   Rebecca 却很满意,说道:“我本来担心你的状态下滑,看到它我就放心了。点线面的手法还是稳定冷静,对比和融合做很好,能看到三个季节,是能给人想象力的宏大的画。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归入原来的系列,还是新开一个系列……不过先这样吧。”   她计划再给叶果做一个小型个人展,在一楼的展览厅里,100*100 的尺寸,7 张刚好合适。叶果按照进度画其他六幅,如果来不及,就将卖出去的借回来做展览。   不过时间未定,因为画廊有更重要的事。   “你知道下月末我们去香港参展的事吧?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过 LS 参展资格。 前两年我们已经设立了香港分画廊,年后我们会在本市艺术仓库新开场地。”   LS 是 1975 年欧洲画廊主创立的,被评价为是世界当今最高水平的艺术展之一,比之前的双年展规格还要高,国际蓝筹画廊和有话题度的画廊才能获得资格,Zoo art gallery 为了能入选,一定花了很多精力。   “我们刚决定送《春夜》组画去,你可以优先准备,如果你还想新创,可以抓紧时间替换,我觉得你还有机会做出更好的。” 第53章 93 In Search of Lost Time   送走 Rebecca 后,叶果待在画室里,今晚不回家吃饭。   她打开电脑,找到曾经的春夜组,依然能回忆那种感觉,头脑、嘴唇和手指都记得。   那一夜之后,他们开启一段不知未来的旅途。   像两只春夜中的动物, 亲吻抚摸彼此,双眼湿润,心中发软,许多夜晚眼皮都睁不开,却又舍不得睡去。   她摸着他刺手的两鬓短发,嘟囔着:“大狐狸,大灰狼,大坏蛋!”   他在黑暗中笑得沙哑,绵长地吻她:“大狐狸专吃小叶子。”   叶果的心抽搐起来,厌恶自己的软弱,也厌恶他在她脑中的坠入欲望模样。她甚至开始怨恨小宋,这种怨恨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灼热的嫉妒。   镜花水月。   她望向窗外,月亮残缺又明亮,风吹着窗,窗框发出极轻微的撞击声。   所有的感情最终都归于哀伤,他们三个人都可怜。   她打起精神,去摸笔和颜料。   新组春夜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一画,她的难过消减了大半。   没有变结构,只是调整笔触、光感和山茶花的形状。所有的花都是盛放的,相对色调加入玫红,减弱了略显艳情的气质。花的状态是完全盛开的,在色彩上减弱是合适的,不然平衡感就被打破了。   她想,如果 Rebecca 觉得不合适,画廊还是会向茶茶和她男友出借藏品,她值得冒险做个新的东西。但经过讨论,了解立意和评估最终呈现的质感,画廊选择以这组新的参展。   确认了最终展品后,叶果加入了画廊参展的工作群。   方案早已定下,展位数字模型也早就建好了,大家都在讨论编排这次的作品摆放位置,如何更为突出各自特色,以及定期报告对接运输公司的进度。届时展品都会被放进专用板条箱,放在展会专门的仓库中,预展前才可以进入现场,开始布展。   因为是第一次参展,Zoo art Gallery 还找了熟人推荐了熟练的艺术品处理专员,在预展前还安排媒体和藏家、业内人的晚宴。所有的事都反复确认,生怕忘记什么细节,毕竟对于这次展会,画廊也是新人。   三月初,叶果和画室请了六天假,要去 LS 艺术展,她入选了。   画室老板当场批了带薪假,还问能不能做个直播,名字都想好了:   叶子老师带你逛遍 LS 艺术展。   叶果哭笑不得,太考验人了,但看在带薪假的份上,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画廊帮订酒店和机票。叶果想带爸妈一起去,叶爸有单位团建,叶妈是资深宅女,比较节俭,这种机会就很少了。   她回家说起这件事,叶爸自豪地说:“果果真孝顺,想到我们!”   叶妈却想东想西,问:“二宝怎么办?”   “住宠物酒店啊。”叶果已经看好地方了。   整个三月她都兴奋,什么郁闷的事都忘记了,一直看着参展工作群里刷屏盼日子。越临近越激动,一直核对出发的物品,转换头、换汇、查天气,买衣服,她为了晚宴专门真的买了衣服。   出发的前一天,他们把二万送去宠物酒店。   叶果为了省钱选合租间,二万大概第一次和那么多猫在一起,傻大个子白长大块头,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别的猫来闻它屁股,它哈人家又不敢挠人家。   叶妈看了心痛,说:“不去了,作孽死了,我在家里陪它,你们去。”   叶爸心大,说道:“不要紧的,适应一下。小哥说每天给我们拍视频,我们去去就回来。”   这次的行程直达香港,不需要从深圳通关的,轻松很多。叶果一家跟着第二批画廊工作人员出发,是四个和叶果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路上,人高马大的叶爸帮忙大家拿行李拖行李,一起坐小巴去了酒店。   香港的酒店小些,画廊选的距离展馆近,但不能加床。叶家三人要加床只能选择更远的一间酒店。   入住后,叶果发现还是比想象小一些,但前台普通话也不错,服务也好,楼下还有许多好吃的,特别方便。   当天晚上是 Zoo art Gallery 的晚宴,只有叶果的位子,她只能先出发了。   “我要去吃晚饭了,你们附近走走吧,钱换好了,漫游也都开通了,慢慢玩。这里治安挺好的,逛累了就打出租车回来。”   她叮嘱完,就去换晚上的衣服。   为了这次晚宴,她买了一条波点连衣裙,同款发带,还买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穿上有点不习惯,平时都是平底鞋和运动鞋居多的。   她出来后,叶爸连夸好看,还拍照。   叶妈也觉得好看,又问:“小宗会来吗?”   叶果沉默,摇摇头。   她早就在工作群里看到信息,知道《BG 雅士》杂志会联合一家国际蓝筹画廊举办晚宴,他会出席那一场。   因为时间紧迫,高跟鞋走路不方便,她出酒店就打车去晚宴所在酒店,坐上计程车,看着窗外的夜景向后退去,城市建筑新旧参差。   她想到 Pleine Lune 初绘时另一个版本,赛博都市。时间过去好久了。   晚宴安排在豪华酒店里,她拿着邀请函进入一个小宴会厅,找到了她的位置。   这是一个完全西式的环境,餐桌上放满鲜花和酒杯,奢华但标准。座位后的白墙上挂满了画,艺术家墙上许多画家的作品都在,还有她的春夜 2.0,但是复制品。   没有进入展会的实物会挂在这里,她的春夜已进展馆,只能使用复制品。与其他的作品相比,大家的技艺都非常精湛,她的依然有辨识度,是 Zoo art Gallery 少有代理的审美上更东方的作品。   宗润临作为画廊创始人做开场致辞。   今日的一身灰西装非常合身,金丝眼镜,两鬓斑白,照旧一样德高望重,江湖地位颇高的样子。他入场时看到了叶果,但避开了视线。   “不要温顺地走入那个良夜……”   他的开场词在叶果母校的某场讲座中出现过,讲的是如何平衡艺术和市场,不要轻易向市场低头的。   那一夜除了他,还有画廊经理、传媒代表、画家代表和藏家代表发言,最后是大厨介绍当夜菜品,酒和火腿是一位收藏家也是知名美食家赞助的。   正式用餐后,大家进入了社交模式。   叶果完全像个小透明,局促不安,也不想社交,便低头吃,发现真好吃,开始专注吃起来,全场大概就她一个人是来吃的。Rebecca 走过来时,她正用叉子往嘴里塞一小块加了鱼子酱的蛋。   “小叶,带你见两位重要的客人。”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一个亚洲艺术基金会的董事,模样像是颇有社会地位的几代富裕的人,开口却感觉很好打交道,就是普通话不太标准,说得慢。   “我们以为可能是一位先生,但看签名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你的笔迹好像你啊。”那位女士有着光滑的小麦色肤色和精致眼线,说话声音很软。   叶果的签名圆滚滚的,确实像她的短脸。   “你知道吗?你的画让我想到 In Search of Lost Time,翻译成…追寻逝去的时光? ”   叶果想了想,说:“我们叫追忆似水年华……”   “啊,对啊,就是那本。我太喜欢那本书,虽然好像从来没有读完过。”女士笑起来。   叶果也笑,她同样没读完过。这本书的好处是拿起来就能读,坏处是经常忘记读到哪里了。   “Desire makes everything blossom; possession makes everything wither and fade. 我还想到了这句。”女士又说。   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   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   叶果知道到这位女士真的感觉到了。   这种共鸣的感觉太棒,虽然可能是误解或者曲解,但依然是对一个艺术家最高的奖励,胜过金钱。   晚宴一结束宗润临就离开,叶果和 Rebecca 最后走,她们一起回酒店。   等计程车的时候,Rebecca 说:“我们收到了律师函,虽然指明给你,但发给了我们。”   叶果立刻明白是因为她网站上的毕设。   “他们一直留意你。”   叶果担心,说:“会给你们惹麻烦吗?如果会,我立刻撤下。”   “暂时不会,我们给律师看了,现在双方手里证据都不太足够,不想搞大的是他们,所以如果你同意,我们会以你的名义发一份律师函给他们,作为还击。”   叶果沉默,然后说:“谢谢你们。”   她们所在片区有很多高级餐厅和酒店,计程车开得很慢,路过了一个豪华酒店,叶果似乎看到一个熟人,像是刚散场,和人握手,拥抱,目送上车,体贴周到。   叶果贴在玻璃上看。   “是他。”Rebecca 说。   第二天并不向公众开放,而是预展,接待艺术观察团和 VIP,类似 VIP 团的购物专场,像进连卡佛、恒隆买奢侈品包包。艺术品确实是奢侈品。   叶果那天不能陪同爸妈,跟画廊工作人员一起入场。为了方便逛展,换白 T 恤牛仔裤和帆布包。画室老板问能不能直播,但因为是针对 VIP,有企业家和明星在场,她决定在公众开放日再说。   Zoo art Gallery 在一楼展区,拿到了好位置,和国际蓝筹画廊在同一展区,宗润临也来了,在现场接待重要的藏家。   《春夜 2.0》组图在预展就被预定了,一组售价美金 20, 000 元,客户是昨日的那对夫妇,画将在展览结束后一个星期内送到基金会。   叶果发现,春夜下标注的英文名改了,由 Night of Spring 变成了 In Search of Lost Time。   这场艺术展规模巨大,无愧是最有影响力的展览之一。叶果在接待完一批藏家后,就出去逛展,同时规划对公众开放的路线,找几个可以做直播或者录播的片区。   她看到许多私人藏家的作品再展出,夏加尔,米罗,梵高和赵无极……现场也有许多巨大的雕塑、装置艺术,还有特别为亚洲艺术家专区。   她兴奋又疲惫,不只现场研究,还拍了一堆照回去研究,直走两脚酸胀才去找爸妈。   第一天结束,画廊的聚餐邀请了叶家爸妈,为了感谢叶爸在机场帮忙,大家在餐厅里举着啤酒敬他,夸叔叔真帅,叶爸喝了很多啤酒。   叶妈一面给他白眼,一面对叶果说:“哎,都是女孩子,还都那么好看,怎么一个男孩子都没有啊。”   预展的另一晚,叶果带他们去海港看夜景。叶爸说白天坐了天星小轮,还去了星光大道和其他景点,拍了很多照片,两老比想象更能玩。   等公众开放日,叶妈已经玩不动了,甚至有点闷闷不乐。   “酒店说二宝胃口不好。”叶爸对叶果说。   “赶紧回去吧!把宝宝接回来。”叶妈说。   于是他们决定只看公众开放日一天,然后改机票回家……   结果第一天进门叶家爸妈就被吓到了,到处是人,好多网红打卡。   画室老板又在催叶果直播,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一会儿过来一个人,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已故画家的作品前,根本得排队进去,还有老师是带着学生过来,现场趴在地上作画,地毯上都是小朋友。   “吓死人了。”叶妈说道,“不是来看画,来看人了。”   叶果做不了直播,只能改一些视频的片段,配上语音介绍,意识到自己和老师一样在讲课,毫无网感,不像是其他网红在镜头前的松弛感和表现力,她是真的吃不了这口饭了。   她边录视频,边带叶家爸妈走马观花看。最后在叶果的画前父母留了影就撤了,把爸妈送去机场后,叶果搬回画廊所在的酒店,累瘫了。   第二天,她又补了一些视频给画室,算是完成任务。   因为 VIP 两天已经逛完了,因为那一周算得上是艺术周,所以第三天她去了网上推荐的其他小型艺术展逛。人不多,但也有很多有趣的作品。   对于这些艺术展,叶果同样拍了视频发给画室。   因为要帮忙撤展,她拍完就准备离开,但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叶工”,是那个欠钱的陈老板,二万的前主人。   他没事一样打招呼:“看展啊?”   “啊,是啊。”叶果觉得这世界太小了。   “现在我在工作。”陈老板笑笑说,“打工还债。”   叶果其实不信,知道他叫住自己有别的事。   “妹妹……好吗?”陈老板果然问。   叶果放了一段二万抱着鱼抱枕,疯狂踩风火轮的视频。   陈老板发出了那种黏糊糊的感叹声:“妹妹胖了啊。”   叶果往旁边挪了挪。   “钱会还给你的。”陈老板说。   “嗯,我信。”叶果笑,道别了。   当她再拿着工作牌进入 LS 展馆时,观众都已经向外撤了。Zoo art Gallery 的展位上只有很少的客人,展览临近结束。   她看到春夜 2.0 前站着一个人,短发,瘦高个子,白 T 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包。   画廊助理走到他身边,在说什么,接着看到叶果,对她招了招手。   那个人转过来,对她点点头。 第54章 94 狗仔粉,碗仔翅   叶果觉得他瘦了,憔悴感的瘦,嘴角起了个泡。头发也像新理的,短短的,白 T 恤和帆布包的打扮合适他,或许十年前毕业就是这个样子。   “好久不见。”他说。   其实也就两个多月。   “小叶,去吃饭。”画廊助理说,“宗老板请客。”   “我就不……”叶果摇摇手。   “别啊,饭总是要吃的,当是展会庆功,大家都去了。”   叶果不再说话。   宗跃也垂下视线,走进展位里开始帮其他人收拾东西。   协助撤场的艺术品处理专员已经到位,展品由他们负责收取放入木条箱,听取撤场安排放回仓库,再进行分流运输。   因为预约金牌专员,撤展非常顺利,但还是花费了比预想更多的时间,到达餐厅已过九点。   这家酒楼是本地热门,这个点也几乎满座,门口挂满了 TVB 的明星合影,还上过综艺节目。水族箱叠了好几层,厨房里挂了一排烧腊。   大概因为老顾客,店里留了一个大圆桌。宗跃和餐厅经理全程粤语交流,在叶果这样的外地人眼里,已听不出差别。   “你算半个本地人了。”坐进预留的大桌,画廊同事夸他。   “也就骗骗你们。”宗跃自嘲,“想好吃什么了吗?别客气。”   那一餐,小姐姐们真的一点不和他客气,照着把推荐的避风塘香辣虾、水煮龙虾、黄金流心虾球,浓汤鸡翅煲,南非鲍……都点了一遍。   豪横的大螃蟹装在烤盘里拿上来时,大家都被惊到了,炸得酥脆,蟹钳近人手那么大,蟹肉又香又辣极其入味。招牌流心虾球用了虎虾来做,鸡汤里的花胶大到盖住了半只鸡,很少吃到那么有鸡味的鸡汤了。   “好豪啊,这是这次最好吃的一餐。”小姐姐们拿着螃蟹块晃了晃。   “也是我最近最好的一餐。”宗跃喝了一口啤酒,“今天不用帮我省钱。”   大家集体鼓掌。   Rebecca 推了推眼镜,低声说:“新工作不容易吧。”   “是啊,卖给他们了。明天又要走。”宗跃说。   那一餐叶果全程不插话,只是听。   这次艺展会的销售数据似乎不错,但因为整体市场行情,中低价销售居多,高价的反而预冷。Zoo art Gallery 的艺术家作品都集中在 8 万美元以下,这次部分被当场买下,后续还被追加了更多订单,作为第一次参加的画廊,成绩亮眼,还接受了一些媒体报道。   “比我预想好得多。”Rebecca 说,“大家辛苦了。”她是比宗跃更合适的管理人。   宗跃全程说得不多,几次望向叶果这里。   菜出乎预料得好吃,但因为叶果不放松,吃得拘谨,加上小姐姐们真的饿了,宗跃加了两个菜,上桌又被扫空。她就干脆让着,鸡汤加茶灌了个水饱。   期间还有人专门过来拍宗跃肩膀,和他说谁谁谁在,他便过去别桌打招呼,远远看过去勾肩搭背,什么样的社交风格都接受。   回来后,宗跃问大家安排:“明天你们怎么走?”他明天飞威尼斯。   “去迪士尼。”几个女孩子还想呆一天。   “我们回去了。”Rebecca 说道,“小叶一起走吧?”   “啊,是啊。”叶果确定了一起走。   家族群里已发来照片,二万从宠物酒店里回来了,枕着鱼翻肚子,不见它的怂样了,但她还是有点想念他们。   结账时,这一餐打了折还是超过五位数,,叶果再一次感觉和宗跃过的不是一种生活。   走出酒楼,大家在门口等车。   “回半山?”有个姐姐问宗跃。   “是啊,难得过来一次,陪一下老娘。”宗跃笑,“不过回去还早……想逛个夜市吗?怕你们没吃饱。”   叶果发现他在看自己。   大家嚷着要去要去。   “我不去了,吃饱了。” Rebecca 摆摆手。   “走过去也差不多消化了。”宗跃说。   Rebecca 坚持回酒店,说回邮件,叶果也想一起回,她却说:“去吧,难得。”   那天晚上,大家多数都去逛了夜市。   这一片在小红书上非常火爆,拼的翻台、快进快出,每一家都做出特色,除了各式中国菜,还有韩国和印度菜。   宗跃推荐了一家米其林上榜街头小吃,网红狗仔粉,走过去几百米,非常小的一个方正的店面,店里人挤人,一些路过的客人直接打包带走。   比起烈火烹油的酒楼,叶果喜欢这样接地气的路边小店,令她想到曾经画的插画,港式动漫风,配上恭喜发财,财源广进的口彩。   选定了狗仔粉这家,他们六个人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一个四人桌。   一行人挤进去,坐的是叠起来的塑料板凳,占了一个拥挤的四人桌。大家都很高兴,小姐姐们把招牌都点了一遍,狗仔粉,炸丸,麻辣鱼蛋,鱼皮饺,大杂烩……   “通宵营业,吃光再走。”宗跃在自己的粉里多加了一份猪油渣,大份香菜。叶果想到他似乎也没怎么吃东西。   她不知道吃什么,宗跃推荐了一份碗仔翅。   “这里的火鸭翅出名,试试看……”   叶果想起还有罐头冻在他的冰箱里,抬头看,发现宗跃也在看她,只能避开视线,和身边的人讲话。   碗仔翅上得快,她吃到火腿,木耳丝,热辣的胡椒,又想到那些通宵聊天的夜晚。   等到大家打着饱嗝离开,已是凌晨。   第一辆出租车来了,宗跃说:“我和叶果下一部。”   路边只剩下他们二人,宗跃刚要说话车就来了。他打开后门,叶果进去后,也上了后排。   车启动了,车厢里二人安静下来,只有司机听的电台声。   “你状态很好,人和画都是。”宗跃说。   “你也是。”   “收藏你画的那对夫妇在本地很有名,后续我觉得画的价格可以适当调整。”   “好,谢谢。”   宗跃似乎说不下去了,望过来,说道:“你这次又熬夜了吗?”   叶果抿了抿嘴唇,感觉到了干燥的皮。不说话。   “有按时喝水吗?”   叶果还是不回答。   宗跃似乎强忍着尴尬,继续说:“Rebecca 和我说了律师信的事,我觉得能让他们主动来谈判最好。”   这时,车窗外迎面的灯光刺了叶果的眼睛,令她有点想流泪,揉了揉。宗跃递给她一张纸巾。   车厢里终于又安静了。   到达了酒店后,叶果准备下车,宗跃轻轻握住她的手臂,说:“我们…吃夜宵的交情还是有的吧?”   “今天吃过了吧。”她拂开宗跃的手。   宗跃跟着一起下了车,叫住她,说再说几句。叶果只能停下来。   “那吃夜宵之外的交情呢?”他试探问。   叶果转过身看他,望过来的,是带着期盼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特别难过,又特别痛恨。   “这次做艺术周专题,我去了一位本地收藏家,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你的画……虽然不是你的名字。”宗跃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张脸隐在暗处。叶果感觉到他虽然平静叙说,底子却是虚弱的。   “我…回以前的公司,有现实原因,也有人情原因,虽然不够满意,但它确实是一张很好的名片,可以让我……”   “宗跃……”叶果打断了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没自尊心的人?”   是她提的分手,但有过短暂的盼望。   他说出令人难以消化的过去,又断开联系,让她断去所有的想法。   现在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回来,和她谈他的新工作。   这个人脑子太好用,像一只擅长结网的蜘蛛,务实的务虚的一样不漏,又太不坦诚,故作潇洒,虚张声势,眼里却都是渴望。   但那渴望的,到底是“她”,还是另一个“她”?叶果不清楚。   对于反问,宗跃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叶果转身走回酒店,上电梯,开门进房间,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才走向窗边,望向楼下。   宗跃还站在那里,人影拉得老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转身离开。   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第一次。 第55章 101 孤独的二十九岁   艺展回来后,叶果休息了两天,除了上班什么都没干。   休息没有让她恢复过来,相反孤独感在一点点吞噬她,在爸妈提出了见一下熟人的孩子后,她立刻爽快接受了。   这让爸妈意外,叶妈不由感叹:“三十岁了,确实也应该明白过来了。”   下个月是叶果的生日,她正式进入二十九岁。   相亲局是现实规则的缩影。   由父母辈主导的配对规则上,撇开教育程度,家庭经济条件,年龄是最有优势的因素。最佳的时间是毕业后一两年,二十五岁左右。体质内上班,或者银行、国企,这都是加分项。   叶果学的艺术专业,从事的也是艺术工作,在一些家长面前是扣分项。但她有一套独立的小房子,这又加回一点分。   她以为这是上一辈的想法,没想到同龄人也接受这一套理念的   第一个周末,她见的是一个三十二岁的正科级街道干部,本硕双一流大学毕业,标准有为青年。相亲照是证件照,秀才型的男孩子,比叶果大上三岁多,爸妈是公务员和国企职员的组合,早就全款买下三室一厅婚房,孩子的人生被规划得稳稳当当。   他们第一次碰头是喝咖啡,两边父母不认识,但中间隔着一个相同的熟人。   因为目标明确,双方第一眼印象也都不错,于是当天就聊得比较透彻。   叶果发现,他们在兴趣爱好上相差很远,但对于兴趣有别这件事,男孩子没什么意见,却又对叶果对于婚姻和未来的看法很有意见。   叶果希望过上一种情投意合,彼此支持的日子。男孩子却说没有人是正确的。   “有理想是好事,但现实可能很难达到。我觉得没有人是正确的,只有事情是正确的,工作也好,成家也好,只要共同目标正确,就应该去克服困难一起完成。我曾经抱着一些你这样的想法,才拖成了大龄青年,现在回头看,很多时间都是被浪费掉的。”   叶果没有争论,甚至觉得他的话几分道理,但她偏偏就是不喜欢这种道理。几天后,她还没答复,中间人先来答复了——男孩子觉得叶果太幼稚,不成熟,不合适。   第二位相亲的是一个国企网管,白胖子,父母都是国企的,男孩子教养和脾气都不错。   他们第一次出去是吃饭,饭后不知道干什么,男孩子也没主意。叶果提议看一个小众文艺电影,男孩子不反对,因为男方请吃了饭,她就买电影和饮料。   那个晚上,两个人坐在黑暗的影院中。   大银幕上黄沙滚滚,叶果却想起已经分手的那个人。他们看过两次电影,开场十分钟那个人的手就牵上来了,中场甚至会带有一些情色地轻抚她的手背,搞得她气死,完全不知道电影在放什么。   她惊醒过来,觉得自己无聊又不真诚,望向一旁黑暗中的人,听到了他的打呼声。   因为和这位男孩子不算谈得来,但人不错,叶果也试着让他了解她的画,他听着,然后回答“哦”,便再也没有交流。等约会到第三次后,两人能聊的几乎没有了。   叶果觉得难熬,对方却不觉得很糟糕,甚至对中间人反馈说叶果很可爱,合适成家。   最后,提出不合适的是叶果。   叶妈显然失望,但也明白女儿多少有些奇怪,她只是沮丧,以及为女儿的未来担忧。   叶果是更沮丧的那个人,她本想用交朋友来缓解孤独感,结果适得其反。   撇开相亲,她的生活中还是有令人振奋的事。   春和景明个人展,在艺展结束后的第三个周末进行,为期两天。   它将在 Zoo art Gallery 的一楼展示厅开启,没有在公众号上推广,不对公众开放,而是在画廊俱乐部里向客户定向发出邀请。等到展会结束,才会在公众号上对这次展览做出报道。   不再相亲后,叶果的时间都花在画室里,一样的春和景明主题,却令她感觉到一丝变化,来自她的自身。   她的心充斥着轻盈,但混合着消极、失落的感觉。落笔用颜色也和以前不一样,视觉上的敏锐还在,但审美有微弱变化,她不确定这件事的好坏。   叶果向 Rebecca 求教。   “我个人觉得,艺术在探索、斟酌、自我怀疑、半生不熟的状态下最动人,形成了风格后,虽然更容易达到商业上的成功,但也会丧失新鲜的趣味。”Rebecca 的回答令人心安。   叶果想起郁荆生也做艺术评论,她已经能从容地看他的自媒体视频了。   比起 Rebecca,他爱讲系统又批判系统,总试图从一个更高的概念上来否定他人。   叶果意识到他二十多岁就给人这种看起来学识颇丰,实则暮气沉沉的感觉,伴随着年长,他的愤世嫉俗,甚至疯狂的气质越发浓重,简直要溢出屏幕,而这种气质曾经令她着迷,只觉得是早慧的一部分。   个人展安排的周末,也是叶果的二十九岁生日,这个展览是她收到的最好礼物。   受邀对象除了俱乐部会员,叶果也有私人邀请名额,她邀请了爸妈和黎老师来。   因为是叶果的生日,画廊在花园里设了冷餐会。   画廊也是宠物友好场所,爸妈决定带着二万来练练胆子,还特地打扮了一下,红色围脖,还配着一根同色系小背带。   结果它来了就瘫在地上不动了。   小姐姐们都很喜欢它,建议让它试试爬树,但它四肢搭在树上根本不会抱住,野外生存能力无限接近于零,于是十三斤重的猫,最后还是被两老轮流抱着,陌生人靠近就嗷嗷叫。   作为这次的主角,叶果也接待了几个重要的藏家。   经过了艺展的现场锻炼,她开始懂得清晰、简单地去叙述自己的理念和感受,保持着淡然的心态,明白作品和观察者的化学反应更重要。   她需要去辨认可能产生共鸣的人,而不是致力于去把自己和作品作为一种带标签的商品推销,也不擅长于此。   茶茶和白小姐也来参观了。   茶茶对于春夜 2.0 非常感兴趣,她用一种平时温柔的口吻说她和理疗师男友分手了,1.0 现在她的工作室里,原来挂木雕画的地方。   “我想象着一个新的动心时刻,就像当初遇见我的先生。”   白小姐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一条彩色的花裙子。   叶果非常喜欢小孩,现场用彩铅画了一副简笔画送给她。二万也不怕小孩,在白小姐的宝宝摸它的时候,凑过粉红色的鼻头闻她的手。   周日下午四点,她为期两天的个展结束了。   春和景明系列新下了四张订画,加上叶果手里的订单,有半年以上需要忙碌。同时满足了兴趣和物质的工作,哪怕恋爱不顺利,也令她的生活无限接近于满足。   黎老师因为有事,所以四点半到的,带了一束小小的花,用牛皮纸包着的紫色风铃草。她知道今天是叶果的生日。   画廊准备了一只画着椰树的蛋糕,有着童趣的稚嫩,还在花园里放上一张圆桌,在上面切蛋糕。   当大家围着圆桌准备切蛋糕时,门铃响了。   进来了一个送花小哥,捧着一束巨大的白色鲜花,指明是叶果签收。   那是一束由白色玫瑰、芍药和桔梗混合在一起的直径接近一米的花束,浓香吞噬了她身边所有的空气,满满的压迫感,令她窒息。   没有署名。   叶果猜是宗跃,他还在意她,这令她难过又欣慰,想到了画的第一幅画,以及他那晚垂头丧气离开的样子。   这束花似乎可以塞进他们之间的裂痕之中,又令她觉得有某些不协调,令她处于极大的矛盾中。   大家好奇是谁送的。最兴奋的还是叶妈,觉得女儿总有些她不知道的事。   那个下午,大家吃完蛋糕后,叶家爸妈邀请大家吃晚餐,就定在附近的私房菜。   帮忙整理好花园后,叶果最后出门,临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她接起来。   “生日快乐,叶小姐。”声音温柔,带着笑意。   陈瑞千。叶果的心情一下就坏了。   “希望你喜欢我送的花,像不像我今天买到的画?”陈瑞千说。   叶果立刻明白了那一丝不协调的原因,确实不是宗跃的感觉。   “我非常高兴买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叶果看过订购人的名字,没有一位是他。陈瑞千没有被邀请。   “希望以此作为一个开始,令我们再走近一步,走向合作……我的提议依然有效,如果你还记得。”   “我不接受,我希望道歉,以及撤下和我画有关的任何设计。”叶果说。   陈瑞千笑起来:“你觉得可能吗?”   “我不接受其他建议。”   “没关系,我再次发出邀请,邀请你作为我的合伙人,你的损失可以折算为金钱以及我为你提供的一些资源……”   “这种邀请,你问过你的合伙人吗?”叶果想起他和郁荆生烧她画时的对话,心中怒火重重。   “哦?你觉得他可靠吗?”陈瑞千反问。   叶果觉得作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这样复杂。她明白陈瑞千为什么画不了画,他不应该自称为艺术家,他明明也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生长的,只是更恶劣。   “等你的好消息。生日快乐,叶小姐!”说完,陈瑞千主动挂了电话。   叶果和大家分批去餐厅。路上,她和 Rebecca 说起这件事,四个订购人中有陈瑞千的代理人。   Rebecca 非常无奈,说道:“我们和订购人会约定三年禁售期,实际操作中并不容易,私人之间的转售很难被查到。我只能再和他们重申这件事,但君子协定只限于君子。”   叶果明白了,决定不想再去想这件事。   她还是想起了宗跃,今天是她的生日,他没有任何表示,其实这也是一种表示。她是个有自尊的人,他也是。   叶果不喜欢自己的别扭,她很少这样,但还是压制不住失落和孤独,它们是可笑的,也是她把话说绝了。   她们走到餐厅门口。黎虹正在抽烟,叶爸在大堂点菜。其他人应该都已经入包厢了。   黎虹熄灭烟,问:“小叶,你还好吗?”大概看到叶果有点沮丧。   “嗯嗯,很好!”叶果努力微笑起来。   黎虹点点头,接着说:“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刚我接了个电话,简薇想委托我向你订一幅画,挂在新家……这家伙要结婚了!又要结婚了!” 第56章 102 脱口秀式婚礼   那天聚餐完毕后,叶果和简薇通了一个电话,恭喜她。   简薇的言语中充满着对未来的喜悦,平时是有点插科打诨的样子,这次令人感觉有一种小女孩似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快乐。   “我想向你订一幅画,是一个请柬设计,这样的主题……”   她发过来食人花和悲伤蛙的照片,那天超兽派对的合影。   叶果意识到简薇的丈夫是那个人。派对结束后,坐在出租车里对着宗跃飞吻,做过替身、群演,得到最佳新人奖的男演员。她还预感到他的年纪可能会比简薇年轻很多,感叹简薇的豁达和坦率,甚至羡慕。   “我签约了画廊,想先咨询经理是否通过画廊接稿更好。这种设计时间一般是一周,我可以做三个样稿选。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叶果说。   确认来得及后,叶果给 Rebecca 留言说明,又说自己其实考虑是不收费的。   Rebecca 深夜答复。   这次无偿设计可以作为特例不经过画廊,但她也提醒 COS 服有著作权,理论上使用形象做设计需要经过著作权人同意,不在公共平台上不那么严格,但很难保证请柬不会流通出去,造成麻烦。   叶果斟酌后,决定只使用色块和简单的几何图设计请柬,立下目标要做出六边形设计稿,像回到大学时代的考试。   谈到设计,她曾为马克?夏加尔的作品所痴迷,包括版画、陶艺、彩窗和舞台美术,荣誉和赞美是世人给这位伟大画家的身外之物,苦难和挑战贯彻了他的一生。   对比马克?夏加尔经受的困难,叶果也经历了短期不平稳,甚至被恶意攻击的日子。   个站上线后,她发现不定期会被黑,被修改涂抹,甚至链接变成威尼斯在线赌场这样的非法网站。画室教学视频下开始出现更多不友善的评论,做团购的活动下也被恶意刷了一星,还出现了这种点评:   是因为看到有职业画家教学才来上课的,结果发现这里的老师大多数水平不行,根本就是初学者!挂羊头卖狗肉!差评!   叶果主动在平台上发起申诉,又拨通了陈瑞千的电话。   “我知道是你做的,我明天就可以辞职!这影响不了我。”叶果强忍怒气说道。   陈瑞千在那头笑,说:“当然,但足够可以影响你周围的人,我们有办法。你是个更在意你身边的人,我很喜欢你。我们欢迎你明天就辞职,来我们的公司,我们会合得来。”   在和陈瑞千的对话中,叶果深深感受到不擅长对付恶棍,只能愤然挂下电话。   她只擅长画画,在笔接触到画板的那一瞬,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了,只留下纯粹画下去的欲望,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去做的事。   画画,画那种或许会照亮全世界的画。   这句话来自夏加尔的话,也适用于她。   一周后,她画出了最后最满意的一版,拿出了三个版本都交给简薇。   简薇也选择了最后一版,给叶果发来语音:“你让我不好意思把婚礼搞得太俗气了……”   因为婚礼不接受礼金,叶果将请柬作为礼物赠送给她,还按照请柬的图案,在网上买材料,制作一对土耳其马赛克台灯。她在大学里上过综合材料艺术课程。   下班的时候,她在画室摆弄材料,画室老板又看到,高兴地建议道:“叶老师,我们是不是也开个手工亲子活动课啊?”   她当然愿意,用来补偿对画室造成的不良影响。   简薇的婚礼只邀请亲朋好友,说起来也是一切从简,租了一个近郊别墅里,带游泳池、花草坪,烧烤台、地下室影院,桌球台,还有六间客房。   还拉了一个婚礼来宾群,发了语音:“一切从简,艰苦朴素,饭管饱,酒管够,不够自己叫外卖进来!”   虽然如此,她还是要求身着正式小礼服出席。不过看群里反应,架不住客人们 COS PLAY 上瘾,那天出席超兽派对的客人,强烈要求戴上头套来玩。   婚礼是周六下午开始,黎虹和叶果一起过去。   到达时,许多人已入场,身着正式礼服的影帝、爱豆和网红,戴着各种鲶鱼、外星人、狗头、猫头、恐龙头套……   简薇也非常应景地穿上红色抹胸礼服,头戴食人花头套迎宾。   黎虹穿白西装,叶果穿艺展晚宴时的那条波点裙,是全场唯二的正常人。   “你们可真是太不礼貌了,显得我们都不是正常人。”简薇大笑着接过叶果送的手工灯,赞叹太漂亮了,听到是她自己做的,更加惊喜,激动地吞了她的头。   大概一切从简的关系,婚礼没有证婚人,只搭了一个白色的遮阳棚,放着电视屏幕,草坪上几排折叠椅,现场找花艺师点缀了一下。   那天是阴天,仪式是五点开始的。   简薇站在遮阳棚下,把食人花瓣翻开,露出妆面艳丽的脸。她的丈夫,一位清秀的小生身着新郎礼服,换了一个能看到脸的青蛙头套,脸上挂着羞涩的喜悦感。   简薇:“大家好!我是新娘简薇。”   新郎:“我是新郎涂晖。”   简薇:“我是第三次结婚。”   新郎:“我是第一次。”   大家鼓掌欢呼。叶果第一次看到这种脱口秀式的婚礼。   简薇:“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没到场的朋友通过了视频给我送了祝福,令我非常感动。尤其是我的两任前夫,谢谢你们祝我这一次可以白头偕老。”   大家开始吹口哨。电视视频里开始播放祝福,最后两段应该是简薇的前夫们。   一位看起来已经六十岁,非常富裕儒雅的样子。另一位是个年轻的白人男子,说着流利的中国话,祝她早生贵子。   简薇:“我和新郎,上一次派对后确认要在一起……我们……我先确认下在场是不是都是成年人。”   一个绿头鱼宾客,扯着沙哑的嗓子叫着:“我今年十六岁。”   简薇:“谢谢告知!我知道你女儿今年十六岁了。”   大家笑炸。   简薇:“我和新郎决定开始时因为一场成功的活动,这里要感谢在场的一位艺术家,我的请柬也是她设计的。”   席间有人看向叶果,他们都知道她。   简薇继续说:“那一晚,我们决定营业后去酒店,对,我让他去酒店脱了衣服等我。”   大家哄笑。   新郎:“我早到半小时,但因为衣服太奇怪,被酒店保安拦住了,好不容易才进房间。”   简薇:“那件衣服毁了那一晚,我满心期待地走进门,发现他还在整背后的拉链,明明都搭帐篷了,拉链却卡了,脱不下来。这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我气到脑子缺氧,发誓不要再见到这个大傻杯……”   大家更加爆笑。叶果听得耳朵发烫。   新郎:“这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简是我入行时的偶像,那天晚上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完了。”   简薇:“你是完了。”   新郎:“但第二天,我们还是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可见人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很快,我们决定结婚。”   简薇:“我没想到会结第三次婚,是他告诉我说这辈子一定会结婚。我为了不让他和别人结婚,只能和他结婚了。”   新郎开始笑了,幸福的样子,又去擦眼泪。   简薇看着他,竟然也开始擦眼角,说:“这个人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白头偕老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白头偕老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这句话触动了叶果。   简薇和黎虹一样,她也拥有着非常自由的灵魂。叶果身边有这样多勇敢的女性,经受着她不曾见识过的困难,咬牙坚持着她们自己的选择,对曾经的痛苦一笑了之,快乐是忍耐后的回报。   简薇那么快乐,都是她应得的。   仪式结束后,是普通的冷餐会。   叶果发现老叶和小伟也在,和他们打招呼,犹豫要问是否宗跃来了,但还是忍住了。   因为她看到宾客中有一个特别的人,高瘦,三件套礼服,戴奥特曼面具。入夜后,面具是能发光的,又酷又二。   叶果看着那人时,对方也盯着她看。她的心跳起来。   那个人走过来,递过来一杯橙汁。叶果感觉到他在面具后微笑。   没有吸管。叶果意识到不是宗跃,又想起这些细节她都记得那么清楚。   简薇走过来,手在他们的视线之间挥了挥,打断了那根隐形的线。   奥特曼把头套拿下来,果然不是宗跃,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陌生男士,双眼在黑暗中发光,非常英俊。   简薇说:“喂,这不是你可以养的鱼。”   男士微笑,有一副漂亮洁白的牙齿,说:“我只是打个招呼。”   “别打了,除非你不想接那个人公司的单子。”   “那个人?我真意外。”那位男士瞬间明白了简薇的话,好奇地打量了叶果,立刻走开了。   简薇望着他的背影,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有吸引坏男人的体质?”   叶果尬笑。   “他飞机误点好几个小时,现在过来了,他请你不要走。”简薇说。   这场冷餐会持续到了凌晨,大家又叫了烧烤进来。有一些宾客喝醉离开,一些进入地下室看电影,还有一些干脆占了房间当夜留宿。黎虹有事非走不可,请简薇照顾好叶果。   叶果一个人站在花园里,望着夜空。   这里距离城市很远,天空中只有零星的光,偶尔飞过不知鸟还是蝙蝠的黑影,时间变得很慢。   直到凌晨两点,那个人还没来,叶果坐在客厅里玩手机,快要睡着时,听到了门铃的声音……   有人风尘仆仆提着行李箱进来了。   “恭喜!”进门给了简薇一个大红包。   “你的我是要收的。”简薇捏了捏红包。   他把行李箱放在一边,走进来,呼吸有点急促,但看到叶果又好像放下心,有点胡渣,脸上泛着油光。   宗跃在简薇的别墅里洗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出来,脸洗得干净,胡子剃了,刚才着急的样子消失了,恢复成风度翩翩的样子。   简薇给他拿着冷餐会剩下的点心和饮料。   宗跃似乎非常饿,对简薇说:“帮我叫个外卖,面和炒饭什么都可以。”   从坐下后,他没有再和叶果说话,而是和简薇聊工作,简薇负责的明星上封面的事,酒吧的经营情况,全程只说工作。期间简薇要打断,他完全没理。   叶果无语,他要留下自己,现在又不说话,破碎了对他的一些滤镜后,他行为里不易察觉的做作她都能看到,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决定不再让着他,开始在手机上叫车。   车还有三分钟到的时候,她和两位热烈讨论的人士道歉,“车到了,我回家了。”站起来去门口换鞋。   等叶果走到门外时,宗跃跟出来,有点难堪的样子。   他站在叶果旁边,故作轻松说:“这次设计的请柬,很特别。”   “谢谢!”叶果不看他。   宗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这几个月,我非常想你。”   叶果刚才是生气的,此刻心又软下来,生活中有太多细节提醒这个人存在的痕迹。但她又痛恨他的自恋、傲慢,自以为是,戏还特别多。   “明天来我家,好吗?”宗跃接着说。   心刚软了几秒,他又把人惹火了。这人大概哪里真的出毛病了,竟然觉得可以轻易回到过去。   不过直到车开近,叶果才说:“宗跃,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   说完,她拉开后排车门上车,但车门没关上,宗跃也上来了。   “太晚了,送你回家。” 第57章 103 那就是你   叶果给司机报了手机尾号,给宗跃让开位置,视线转向另一侧的窗外。   外头黑漆漆的,近郊灯光很少,凌晨打车去市区多少令人感觉不安全,只是叶果非要争一口气。   “抱歉。”宗跃坐在她旁边。   叶果不理他,还是看窗外。   “我没别的意思。”   叶果这才开口和他说话:“简姐姐说你找我,我才留得那么晚,不过好像没什么要紧事,我就走了。”   宗跃苦笑:“你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了。”   “是啊。”叶果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用这件事试探她,或故意激她。下头之后,她什么都能看清楚了。   “有要紧的事。”宗跃又解释,“不过因为另一件事有变动,改为下午两点后,我的时间变宽裕了,就想和 Jan 聊完再和你说。今天下午,你方便来我家吗?”   叶果望向他,黑暗中只能看清楚轮廓,他瘦了,线条清晰锐利,路灯光偶尔投入车厢内,他眼里的光令他像只危险的动物。   他真是个祸害。   叶果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打了个哈欠,下午喝酒,晚上听大家聊天,又熬夜等他,她快支撑不住了。   “到市区还有一个多小时,到了我叫你。睡吧。”宗跃低声说。   叶果太疲倦了,头靠向后背,微微侧向一边,逐渐失去了意识。宗跃好像凑过来说话,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醒来时,快到叶家所在小区出口。   她感觉身上非常暖和,有淡淡的柑橘混合木质调性的香水味,原来盖着宗跃的外套。   宗跃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副驾驶,一直在和司机聊天。司机说要回市区才接单,不然这个点根本没车。   下车时,叶果的脚麻了。宗跃扶她,问要不要背。她拒绝,改在街边扭脚踝,半天能缓慢行走。凌晨四点,宗跃照旧送她回家, 路过叶果租的画室,走到大楼前。   “今天下午两点。”宗跃又叮嘱。   叶果把披着的外套还给他。   那一天,叶果睡到九点才恢复力气,出门上二楼看有没有早餐吃。   爸妈意外,因为她和家里说要在外过夜,毕竟那个位置回来没车。   “婚礼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好男孩子啊?”叶妈盛泡饭拿酱菜。她有最关心的事。   叶果脑子里闪过宗跃在黑暗中的脸,摇了摇头。   叶妈叹了口气,失望了。   叶果也不说话了。二万在一旁玩一只剑麻球,这是画廊小姐姐送的礼物,它已经忘记了没有蛋的事,成了这个家里最快乐的成员。   叶爸说:“果果啊 ,等下吃完午饭我们去超市,你没什么事就一起去吧。超市要关门了,都在打折。我们去买点东西。”   叶果想了想,说:“我不去了,下午有点事。”   回到一楼后,她却又开始纠结,想起宗跃看她的眼神,回忆黎虹和简薇对他的表情又信任又嫌弃。黎虹甚至明说他做朋友非常好,但只是做朋友。   在叶果看来,宗跃虽然作为朋友很好,但眼中经常流露出欲望和嘲讽,完全不是油画中双眸清澈美青年,美貌掩盖了他危险的一面。   她会去找他,又怕他出格。   “以前好像团过什么防狼喷雾。”她想起来。   在书桌旁最下面的抽屉里,她找到一个小小的瓶子,瓶身很萌,印着一个戴着蝴蝶结的 HELLO KITTY,旁边凶残地写着辣椒精水溶,过期两年。   这是她以前买来走夜路防狼,或者防流窜的大流浪狗,现在居然要在前男友身上派用场。她怕没用,又怕太有用,万一把这金贵的主编给喷瞎了…   叶果对着空气喷了一下,凑过去……   “啊~~~”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下午她坐地铁过去,把辣椒水藏在裤子口袋里,到最近的站下车改骑车,天气逐渐热起来,到达时已经一头汗。   小区保安认出了她,叫叶小姐,问今天怎么过来了。说话时,一辆小型送货车从小区里出来,保安说这是去找宗先生的。   叶果进了大楼,电梯开门就看到十几个木头板条箱,叠了近两米高。   门关着。   叶果看了看门铃,又看了看指纹锁,把食指放上去。   滴!锁打开了。   扑面是灰尘和包装物的味道。客厅里开着灯,地上是包装材和防冲撞的填充物,整个空间有些杂乱。这套房子像是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宗跃在客厅里,背对着叶果,白衬衫袖子挽起到小臂上,戴着白手套,正在墙上挂画。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身看到是叶果,又转过去继续调整。   那个位置之前挂月季园。   叶果走近,看到正在挂的那副画,尺寸、色彩以及流露出来的特别的气韵,惊呆了。   是她在艺术展上的《入夜》的原作。   不只这一副,房间所有墙上都挂上了《入夜》系列,一共八幅。   她曾经想要寻找的画,只有在展览上才能看到的画,此时正将她围绕在中间。它们是她的,但右下角署名是别人,被抄袭的作品大多数都在这里。   “眼睛怎么了?”宗跃调整好了画,摘下了手套,转过身看她。   “发炎。”叶果揉了揉,内心非常激动,想流眼泪,又不明白这个人想干什么。   “艺术周结束后,我又去了那个收藏家家里,希望以私人名义问他借画。我的工作是一张很好的名片,还有这些……”宗跃又指了指周围所有的画,“这是我所有能找到的,提供担保金,有偿或者无偿借来的。还有几个虽然我联系到了,但他们不愿意出借,因为画被在仓库里没有提货,为的就是下一次出售。在一些人眼里,画只是纯投资品,而不是什么艺术品。”   叶果望着它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一笔一笔画出它们的时光。   那是她状态最好的时间。不是最佳技术,也不是最佳的创意,但却是心理状态和身体器官的最灵敏的时间。不知疲倦,拼搏又鲁莽,二十岁的眼睛能看到光的颜色,二十岁的手能轻而易举捕捉每一丝色彩的律动。   王希孟在十八岁画《千里江山图》,只有在十八岁才能画出来,她太明白这种感觉。   当时的她,一次次调整和叠加绘画的色彩,保证达到极致的和谐和丰富。   “你有什么感觉?”宗跃问。   叶果望着最大的那副画,说:“它们画得很好,但依然不如我。”   它们被剽窃也被简化,虽然还是美的,但因为过分标准,韵味上差了太多。   “不,那还是你。”宗跃说。   叶果愣了愣,没明白。   宗跃拿起一旁沙发上的牛皮纸档案袋,抽出了一叠纸和胶片,递给叶果。   “我第一次见到它,就感觉是你,所以才把它们都借来,证明我的感觉。”   这是一些检测报告报告,关于八幅画的,胶片也来自于这八幅画。   医用 X 射线扫描名画非常常见,现代多数应用于古典油画的研究,区分真伪、大师合作画和以及确认某些名画是涂掉后重新创作的作品,一些欧洲的君王肖像画下曾经出现过另一幅更为幼年的画。   “胶片右下角,报告最后一页。”宗跃提示。   胶片不清楚,但报告的最后一页中截取、放大打印了这一部分。   右下角是签名位,陈瑞千的名字模糊,和别的字重叠在一起了。   叶果   圆滚滚的字。她感觉到呼吸有些失调,立刻明白了,一位被烧掉的原稿,在这些画中。   她从未想过这种事。骄傲如郁荆生,她以为他会重绘了它们,以他觉得最好的方式,事实上他只是一笔又一笔地覆盖掉了她的影子,像一个傲慢的老师修改学生的作品,使它变成了一幅美貌平庸的作品。   他恨你。   叶果又想起黎虹形容郁荆生的话。从郁荆生曾经说出的话之外。在这些修改中,他应该感受到二人的差别,他对叶果的恨,或许从培训班就开始了。   宗跃注视着她,似乎把她的每一丝表情都看在眼中,他的表情是耐人寻味的。   “艺术圈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找人出设计图,找画工做初稿,艺术家本人调整修改……或者找人出设计图,找老艺术家代笔,被力捧的新人署名。圈子被一些人搞烂了。”   叶果想到宗润临的枪手传闻。   “这也是我要叫你来的原因,实验室说下午才能送来,所以和你约在了这个时间。”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想到是这样的。”   宗跃笑,显然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接着又问:“你觉得那位设计师知道这些吗?他的画里藏着……炸弹。”   叶果回忆陈瑞千的模样,还有他和郁荆生对话的口吻,他得意、狂妄。   “他不知道。”   “他会疯。”宗跃的笑中露出一丝恶意。   叶果能感觉到自己的怒气用上来,它们找到了出口,想要立刻报复,她却又有点想哭,好像多年的期待有了答案。   “现在还不是最后一步,我们的画廊有专职律师可以帮忙谈判,你也可以找其他代理人,我愿意帮你做这件事,我知道怎么做。”宗跃说。   “这会给你惹麻烦。”叶果担心。她知道宗跃如今和他们所在的圈子重合,还有共同的朋友,那个吴总。那个人看起来有气魄又大度,却总让她有点害怕。   “我不在乎。”宗跃说。   “还是我自己谈吧。”   宗跃皱起了眉头,最后还是放弃了,改为建议:“好,虽然我更建议你通过律师,如果涉及赔偿,你需要非常小心。”   “我只想要道歉。”   “道歉比钱难。”   “我想试试。”   宗跃无奈地笑了,他以前会对叶果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想好了就去做吧,不管什么代价,去做!我只有一个要求,注意安全!”   那天他并没有提私人的事,只是再一次叮嘱谈判的风险和人身安全。   不能被诱导提钱,不能说出不给钱就如何的话,录音会造成她的麻烦。不要在人少的地方谈判,可以让简薇、黎虹或者画廊的人陪同。   叶果一一答应后,才想到问画怎么处理。他说 Rebecca 当晚会上门把画收好,回寄给它们的所有人,物归原主,作为这件事一部分的收尾。   宗跃四点要出门,有出差的工作,叶果也就离开了。   她感到惭愧,这个人爱玩小花招,但在大事面前仍然表现出敏锐的观察力,持久的耐心,强悍的执行力和性格的稳定,这令她折服,又备受压力,感觉到受了他极大的恩情。   这种压力,让她拒绝他继续帮忙谈判,坚持自己来。   她摸了摸口袋——那事先准备的可笑东西还是丢掉为妙,但发现它好像已经掉了。   手机振动,宗跃发来了一张图片。   印着 HELLO KITTY 的辣椒水。   宗跃:这是什么?   叶果不回,不敢回。   宗跃:把我当什么人了。臭流氓吗?   叶果:……   回到家里,叶果兴奋又焦虑,在想如何进行下一步,在想先和黎虹商量。   这时,画室群里又发来信息,再一次被刷了差评。这次的话更加负面和挑衅,大家都知道这些评论因为叶果而来。   她终于忍无可忍,拨通了陈瑞千的电话。   “我想和你谈谈!” 第58章 104 病人   叶果来到约定地址,CHIN UP 所在的写字楼。陈瑞千曾在电话里约去他家里,但叶果拒绝了。   她坐电梯上楼,却开始紧张起来,想起宗跃的建议,知道自己还是逞能,根本不擅长面对这些。   记忆里唯一成功的一次,是在画材公司和老板谈赔偿,也是因为前一天看到群里聊维权,像考试前夜做到了相同的卷子。   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气。她知道。   电梯到了楼层,门打开,陈瑞千站在那里,似乎想做个张开双手欢迎的姿势。   叶果本能向后缩了缩。   他识趣了,笑着退后一步,一只手插进口袋,另一只手做了 “请”的动作。   现在是周日晚上,叶果没想到有那么多人上班,办公区灯火通明,都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我们为梦想和钱工作。”陈瑞千的脸上不无骄傲,“他们都由我亲自面试,我们有相同的价值观念,才能组成最好的团队。”   他走到落地窗旁宽敞的工位上,说:“今天收到了你的电话,我立刻准备了这个位置,离我最近,可以随时沟通,唯一的缺点是离茶水间远,但我打算帮你在桌上买一个小型的饮水机,我办公桌上也有一个一样的……还有……”   叶果打断了他:“抱歉,我只想讲几分钟就走。”   陈瑞千的脸沉下来,不过很快恢复成电梯外的样子,自信,情绪饱满。   “要来杯咖啡吗?”他问。   叶果和他走进办公室,关上门,闭合百叶窗,整个空间充满了让人沉静的氛围,落地窗外的高楼像陈列箱里的模型,望出去有微微的失重感。   过分新的气味,钱的味道。叶果想。美但不够动人。   陈瑞千今天像就从家里过来,穿了白体恤和运动裤,头发垂在肩头,发质有些天然卷,表情和广告里一样。他似乎有一种本事让情绪长期定格在一个明媚的状态里,笑容阳光,牙齿雪白。   等到送咖啡的行政出去后,叶果说:“我看到了我们教室下的留言。”   陈瑞千在办公桌后坐下,背对着夜景,示意她说下去。   “如果有必要我会辞职。”叶果坐在他对面,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但你还是来了,不是吗?”陈瑞千望着她,像是取得了一部分的胜利,“我很高兴可以停止这种方法,我和你一样不好受,你让我迫于无奈,我没更好的选择。”   叶果无语。这个人是诡辩的高手。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虽然郁荆生说过,但叶果还是想确认一遍。   “这不重要。我们合作后就不需要他了。如果你想报复他,合作会是最好的方法……”   “我只是想知道。”   陈瑞千笑了,双眼却露出迷茫,这似乎是他表演性的脸谱中少数真实的部分。他似乎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仿佛一切真的无足轻重。   “那一年,我到他住的艺术小镇旅行,在一个沙龙上认识,我们从头聊到尾,我当时觉得这人很有趣,你知道,他看起来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事实上又不是,他可以连续说上一天一夜。”   叶果同意,这个人矛盾重重。   “他符合我对东亚艺术家的想象,我父亲那一类,极端的浪漫主义者,如果有必要,会用血或者毒药作画。我也确实在寻求一些本土艺术家合作,他邀请我去了他的工作室,向我展示他的画,当时我有点失望……”陈瑞千耸了耸肩膀,“直到我看到……另一些静静躺在角落里。他说是他大学时候的习作,不值一提……他的表情让我当下决定聘请他作为顾问,让我深信他努力一下,可以做出吓人一跳的作品。”   “你们原本可以不用到我的画。”叶果似乎能想到郁荆生说话时的表情。   “是的,但他对我说,或许一个艺术家和画家的两重身份对我更有好处,他对出名毫无欲望,想要借另一个人来证明他的能力。他的欲望打动了我,我是那个被诱惑的人,以为这场合作中只有两个人,没想到是三个人……”   证明他的能力。叶果相信陈瑞千说的这句是真的,郁荆生的证明自我贯穿了他所有的行为。只是陈瑞千的故事同样真假难辨,两人都把最坏的角色丢给对方,紧密合作又随时准拆伙。   陈瑞千不再愿意说下去,这个话题让他落在下风。他想站到更高的位置,比如,开出一个让人低头的价格。   “我们该谈些实际的了,工作,补偿,我知道你缺钱。”   叶果也再一次表态:“我只想要道歉,撤下设计。”   陈瑞千的微笑冷下去,又条件反射似的提起嘴角。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用隐形的颜料在脸上画出微笑的罪犯,令她想起曾经有一个系列的恐怖片《IT》。   他不再说话,而是看向一边的墙,边思考边微微点头,失焦的眼神让他看起来不太健康。   当他再度看向叶果时,恢复了之前的表情。   “那你拿什么证明设计是你的?凭网站上的几张照片吗?它们最近才被公开的。你得先证明它们存在优先于我的之前,还有…你的原稿呢?”   他认为郁荆生烧了它们。   “我可以长久地奉陪你玩这个游戏,也知道怎么玩这个游戏。你才是那个需要想好代价的人。我们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我现在正在给你机会,不是吗?”陈瑞千说。   还是直接的威胁。   叶果深呼吸了一口,从帆布袋里拿出清单和复印件,来自宗跃家陈列的八张画,推到了陈瑞千的面前。   陈瑞千眼睛扫了最上面的清单,面无表情,甚至对下面的文件不感兴趣。   叶果只能将下面的复印件推到他面前,它们是来自报告的最后一页,放大的胶片。她用笔圈了重点出来——叶果的名字和陈瑞千重叠在一起。   “那个人一定没有告诉你,在你被出售的画下有这个…”   陈瑞千花了了几秒钟,弄明白了这件事,眼神凝固了,舔了一下手指,看完第一页后,立刻翻下一页,又是再下一页……直到第八页的时候,他站起来,嘴里飚出一段英文,把复印件撕了个粉碎,朝着空中扬起来。   “混蛋!”他撸了一把扑在脸上的头发,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要吵架等我走之后!”叶果想说完就走,陈瑞千的样子让她害怕。   陈瑞千停下手,抹了抹嘴角,擦去一些白沫,又望向她……双眼再次失去焦点,愤怒令他看起来会使用暴力。   之前,他努力装成正常或者好人的样子,这是他像 AI 或者表情偶尔有不协调感的原因。   “谈条件!”他坐回办公桌后,双肘支撑在桌上,半张脸隐藏在交握的双手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充血。   “我的要求已经说了。”   “谈条件。”他又说了一遍,用力砸了一下桌子,因为疼痛他大叫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出来,拿了一支马克笔。   “我写零,你在零前面填数字!这是我要付给你的!”   他开始在纸上写,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写到十几个后零成了一串弹簧……它们不在纸上了,而到了桌上。马克笔画的弹簧有一米长。   “写!!!”   马克笔头墨水干了,他站起来把笔丢向墙上,又拿出手机,调到计算器,丢到叶果面前。   “输数字!!!”   手机砸过来的时候,叶果感觉心脏要停了。他犯了毛病,是个病人。   她没接他的手机,直接跑了出去,听到背后传来东西打破的声音。   门外,员工纷纷站起来看发生了什么…   叶果庆幸选了公开场所,出了公司狂按电梯,周末没人,进去后电梯直接到一楼,有一部空出租车正好停在门口。   她上了车,开出一段后才敢望后窗——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时,手机上收到一个信息。   陈瑞千: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那个夜晚,叶果觉得精神错乱了,好几次似睡非睡间,听到人敲门,醒来却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绘画教室的差评消失了。陈瑞千似乎妥协了一部分。   叶果和黎虹打电话,一五一十都说了。   黎虹惊叹画在伪作里,又被陈瑞千吓到,批评她鲁莽,这种大事应该让别人一起陪同。   “以为是个坏的,没想到是个疯的。宗跃知道吗?”黎虹又问。   “我还没说。”   宗跃周日去北京,周一出国,得走一个多礼拜。   黎虹建议叶果找简薇,她遇到的复杂事情多,能给些有用的建议。   叶果觉得是个好主意,但还没想好怎么联系简薇,周五下午已经收到了老叶的信息。   叶工:叶工好!我们老板请你晚上过来一下。   叶果以为黎虹和她说了,下班打车去了 Pleine Lune,进门气氛热烈,今天的生意也一样好。   老叶在吧台后对她招手,“叶工,老板在等你。”   他把叶果迎进宗跃之前常坐的卡座。叶果看到卡座已经坐着一个人。   他叫了声:“小妹妹!”声音却没有了之前戏谑玩笑的味道。 第59章 105 代价   “坐!”吴总说。   老叶过来给他一杯威士忌,又给了叶果一杯加了柠檬的冰水。吴总嗅了嗅杯子,叫住老叶说:“音乐轻点,烦心。”   叶果坐在对面望着他。   吴总的脸很奇怪,短脸像憨豆先生,眼睛很大,眼白很多,灯光下胡渣发青,这令叶果意识到怕他的原因,他像是蒂姆伯顿作品里的人。   吴总笑了,眼睛却没笑。   “小妹妹,礼拜天动静不小啊,我在会议室都听到了。”   叶果意识到他也看见了,她惊慌失措跑出来,那天办公室里都是人。   “你把我们陈设计师吓出毛病来了,他有羊癫疯,”吴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们农村以前是往嘴里塞菜叶子,可惜那天办公室里没有,就只能等他抽够了自己停了。”   叶果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轻视。   “对了,那条消息是我拿他手机发的,不过当时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前两天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们搞艺术的,脑回路都不太一样。”   叶果此刻确认出他就是轻视,居高临下的评价,在他眼里,设计师和艺术家还是商品。   吴总接着说:“本来小打小闹轮不到我,不过我们陈设计师搞出这些破事,来找你谈的只能是我。你能直接来公司谈,没在外头没搞出什么动静,我也很满意,说明大家还有点交情,说说你的要求,还是那几样?”   “是的,我希望撤设计,道歉。”叶果说。   “不谈钱?宗跃来找我,我也会劝他和你谈钱。怎么不是他来?”   “吴总,我不是很想谈钱。”叶果意识到这个吴总知道宗跃帮了忙。   “啧,我听到这种话最怕了,一般后头吃相都会特别难看……但你可能是个特别,宗跃提过你,不和人谈钱,听说你们家里条件很一般,那平时咸菜泡饭吃到饱?有意思。”   这人以一个居高临下的状态保持着强硬的态度,这是叶果的生活中从没有见过的人,令人厌恶,又无可奈何。   “那我也配合下你,谈点钱以外的。”吴总晃了晃杯子,“我会让他们把橱窗和其他有关的设计都撤掉,以后也不用,但承认什么抄袭没必要,陈设计师的狗道歉不值钱,钱本身才值钱,时间值钱,所以还是折个数,签个协议,到此结束比较好。”   叶果不做声,也不接受。   吴总等了几秒,露出些厌烦的表情。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似乎收到消息,他回了一句语音:“拦着!”   放下手机,他继续说道:“没事,你再想想,哪怕不回复也不要紧,这件事要僵着也无所谓,抄来抄去的事,屁大的事搞得像天大,捅出来我们也有本事收场,钱不给你也给律师,可能律师费贵些,毕竟你没什么名气。但让我意外的宗跃这小子,知道是我的生意,他自己也投了这家公司,还敢玩这出大水冲龙王庙。”   叶果吃惊,想到她提出陈瑞千这个名字时,他的表情有些异样,令她以为只是旧识。   “你不知道?这小子可是要面子。”吴总又笑,“还听说费了老大功夫,通过了几个中间人才收齐我们设计师卖出去的画,有钱个两三代就是好,莫名其妙的人脉都是在的……可惜用来给你争这种没用的气,小棺材真是昏了头了。”   手机又来信息,吴总看了一眼,把杯中的威士忌一口喝完。   “那长话短说吧。”他做了个手势,“给你两条路,一是谈个价格,我开价不高,因为你的身价就在那里。二是你尽管去闹,放到网上也好,搞舆论也好,打官司都可以,最后还是个钱的事,不过也不会很多,毕竟你的身价就在那里。但第二条路特别一些,不管赔多少,我会附加十倍在宗跃身上要回来,这件事他起了作用,就得被打落牙齿咽下去。我说到做到!”   不管什么代价,去做!   宗跃说过这句话。叶果意识到他预感到了。   “还有啊,我再说一句难听话,虽然不好听,但包管对你有好处……”吴总松了松衬衫的领子,打算结束了,“你叫叶果吧。我是从来没看好你,我懂你们这种人什么想法,不谈钱,是因为不敢谈,没本事谈,只能盯着过去屁大的事,觉得那是你职业巅峰,但不好意思,巅峰跟画没一毛钱关系。陈设计师的画能卖出钱,是因为有人捧,有人要挣钱,就像他坐在设计师位置,那是我们要挣钱,如果那画还是你,没什么人看中你,还就是赔钱货……这种事你都想不明白,只能因为你们这种小市民家庭小孩的眼界就那么点,能走到今天,算运气顶了天。”   简薇急吼吼地冲进门,旁边两个人半拦着她,气得她狂甩手。   “我刚认识你时夸你,你也不要当真……那时我真没看出什么好。”吴总点了点墙上的画,“就这,二十五万?笑话!市场上的刷墙工、大学生也就三五万的事。”   “老吴!”简薇看到他们,跑了过来。   吴总站起来,把威士忌杯子还给她,问:“黎老师没来啊?”   简薇脸色很难看,说:“你对小叶说什么?”   “上上社会课。对吧?小妹妹。”吴总笑,示意简薇可以坐他的位置,带着刚阻拦简薇的人走了。   他们走后,简薇坐在叶果对面。结婚后她换了风格,妆面淑女了不少。   “老叶给我发信息了,黎虹路上也和我说了。姑奶奶你周天真本事,你知道那个老千他……”   叶果没完全听清简薇的话,极大的屈辱感正逐渐压垮她。头、脊柱,肩膀像承担重力被向下压着,快要塌陷进位子里了。   “小叶?”简薇叫她的名字。   叶果回过神,努力保持平静,说:“那个人好像有癫痫。”   “听老吴瞎说。”简薇要了一杯啤酒。   叶果不再接这个话题,握住了水杯,冰水已经不再冰了。她抬头来看墙面上的画,完全看不出最初的荧光海滩的样子。   “吴总……和宗跃是什么关系呢?”她问。   “领进门的关系吧,老吴赏识宗跃,他头一年当主编,帮他引荐了一半的赞助商,这只是他们关系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个夜晚,简薇送叶果回家,一直送到楼下。   叶果进门后立刻洗澡,把水开得很烫,但温度没有冲去厚重的屈辱感,身体疲惫大脑兴奋。她钻进被子,感觉水汽让被子缠在身上,她望着天花板,哭了起来。   哭累了,她穿了外套,走出了家门,   凌晨两点半。   去画室只有几分钟的路,叶果走得却很慢。天上的月亮明亮,广玉兰的叶子偶尔遮挡视线,云又多又厚,偶尔遮盖月的光芒。   她开门进画室,好几天没去,空气里有颜料刺激的味道,她吸了吸,内心安静下来。   借着月光,她把一张画布架在画架上。   白色的画布反射着月光,令她回忆过去的种种——被偷走、剽窃的画中记录着最好的时光,很少遇见失败、挫折,很少渴望名誉,只是一心想要画下去的时光。那是回不去的少女时代。   但她又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记忆中的几次冲动中都和画有关,但当它们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居然又认不出它。   只能盯着过去屁大的事,觉得那是你的职业巅峰。   脑中又响起老吴的话,屈辱感再度压向她。   叶果拿起铅笔,在画布上一点点画出线条,而当欲望、愤怒释放在在画中,感觉不对的部分好像都对了……   她凌晨六点回家吃早餐,把父母吓了一跳。   “你是没睡觉还是睡不着。”叶妈问。   “睡不着。”   二万竖着尾巴从房间里跑出来,鱼抱枕落在地板上,肚子破了,芯子被拉出来,它看起来奄奄一息。   叶果一直陪猫玩到开饭,很久没这种闲工夫,上了餐桌才感觉实在是饿了,吃了一个咸大饼,一整根油条,还喝了一碗稀饭。   吃饱后,她擦了擦嘴说:“妈,我想辞职,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第60章 106 2.0   叶妈正在洗菜,吃惊地转过来。   “干嘛要辞职啊?”   “就是觉得有点累了。”叶果想了想,再加个理由,“我和同行有点纠纷,怕影响教室做生意,想就辞了算了,休息一下。”   “什么纠纷?谁没道理?”   “版权纠纷吧,他们没道理。”   “他们没道理,你辞什么职?!”   叶果不说话了。叶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不说话。   叶爸去附近驿站拿快递,进门看见气氛不对,问道:“怎么了啊?”   “你女儿又不要做工作了!”叶妈告状。   叶果做好心理准备:“我和同行有点矛盾,影响到我现在单位了,就想辞了算了。”   叶爸坐下来,问:“到什么程度了?打官司吗?”   “我也不知道。”   那顿饭叶妈吃得非常不开心,一直碎碎念,讲没工作的害处,养老金得自己交,找对象困难。   “你还是考公务员,考编制去!”   “妈,我这性格不行的,要闯祸的。”叶果嘀咕。   这时,叶爸也插进来说:“果果,记得你读小学的时候吗?英语考试,你和同桌错的一模一样,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同桌说你抄她……”   叶果想起来,真的有那么回事。   “你不承认,英语老师就把班主任叫过去了,班主任就批评你们两个,各打五十大板,结果你坚持说老师没弄清楚,你先交卷不可能是你抄她。不光不承认,还要老师赔礼道歉,你还记得吗?”叶爸边说边笑。   叶果记得这件事,当时叶爸还被叫去学校,同桌挨了骂不响,反而没什么事。   班主任对叶爸批评叶果:“你女儿,我们是教育不了!道理听不懂的!犟得要命!”   这班主任还是语文老师,后来每次对她的作文都特别严格,一直到小学毕业。   “果果可能真的不行。”叶爸说。   “都被你宠坏的!”叶妈吼道。   那顿饭上,叶家总算达成了叶果暂时不去工作的共识,叶妈碎碎念,但还是拿了工资卡塞给叶果。   “你拿去,每个月要交金。”   “我有钱,我不要!”叶果推辞。   “你的钱你自己用,小年轻总要谈朋友的,万一有个合适的男孩子,不好老是花人家的钱。”叶妈还是硬塞给了她。   那一天饭后,叶果回到一楼,对着镜子觉得头发长了,扎起来有碎发,不扎又难受,决定去新村理发店。   “果果,最近瘦了啊。今天要怎么剪?”理发店刚开门,做头发的还是那叔叔。   “就想短一点。您帮忙拿主意吧。”叶果没想好。   那天,理发师叔叔帮她剪了一个很短的发型,短刘海露耳,法式,非常清爽。   “你还是合适短头发,显脖子长。”理发师叔叔拿了面镜子,让她看后脑勺。   叶果周一正式和画室提辞职,之前简单和老板说了一下意思,老板约她面聊,劝她留下的意思。   “叶老师,不至于。我干画室那么多年,被同行恶意差评的很多,申诉一下就行了,你的不算什么。”老板还提出了加薪,给年假,甚至问是不是同事排挤。   “不是的,我就想休息休息。”叶果说。虽然那段时间,同事也是有些怨言的。   那一天,大家吃了顿散伙饭,叶果正式离开了。   她好久没逛街,正好逛附近网红商圈。工作日人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在手机上退出画室工作群,但还是留着吃喝玩乐闲聊群,大家还是朋友,和画材公司完全不同。   退完后,她在朋友圈和微博上都发了一句相同的话:江湖再见!配图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侠。   那天,她也买了不少小玩意儿。   小小的多肉姬玉露盆栽。一对白色小猫珐琅耳环,圆圆的瞳孔很像二万。   她还买了一瓶浅豆沙色的指甲油。她很少擦指甲油,但还是被粉嫩的色彩可爱到,想起外婆教她用凤仙花染指甲。   傍晚,叶果回到了画室。她知道,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自己的战场了。   她和宗跃也是那一晚通电话。   宗跃主动打来的,叶果刚涂完指甲,在闲鱼上看加湿器和折叠床,还打算放一辆小的折叠动感单车。   “聊几句?”宗跃说。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叶果难过,令她想到吴总口中的宗跃,说他爱面子,为这次付出了很大的精力,未来还会持续付出代价。   “我把一手好牌打烂了。”叶果说。   宗跃也不否认:“先手出牌确实没打好。”但口气却没生气的意思,让叶果更难过了。   “你不会打掼蛋吧?”宗跃忽然笑了。   这一笑,令叶果放松了下来,说:“我不会。”   “嗯,有机会我教你,掼蛋、炸金花,跑得快……”   都是些和他风格完全不符的名字。叶果想笑,又觉得他故意逗她笑。   “还没输,还没下桌,可以继续玩,谈判、起诉都可以,我说过不要管代价,只管去做。我要看看老吴能对我怎么样,他能吓住你,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但吓不住我。”   “他也给你打电话了吧。”   “嗯,我给按了。他给我发了一段语音。”   “你还是有麻烦。”   “但不会有那么多。他对我的帮助,限于将我带进圈子,之后都是我自己的经营。我是后辈,不是他的马仔,那么多年他从我这里得到的也不少。他不会和没用的人做朋友。去杂志社之前,我在广告行业算得上是有名字的人,我知道自己的本事。”   叶果安心了一些,又怕他逞能。   “所以按照你的想法做,没问题。”   “宗跃,这件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叶果问。   宗跃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那里几点?凌晨了吧。我这里下午六点,要去工作了。你早点睡?”   “凌晨是我的工作时间。”叶果说。   “我们一样努力。”宗跃笑,“我明天下午飞机,后天到,如果你愿意见一面……”   挂了电话,叶果心头的石头卸了。   她望向画布,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画,今夜将在画布再上一层色。   笔落在布上的触感能治愈她,每蹭一笔,吴总的话杀伤力就会减轻一些,画笔是她疗愈自己的方法。   画,和眼界不完全有关系。   宗跃是后天下午到达画室时,飞机晚点了。   他拿着外套,提了一个大行李箱,远看风度翩翩,近看一脸疲惫,下巴上有点胡渣。   他看到了叶果,惊了一惊。   “头发剪那么短?”   “嗯,洗头方便。”叶果让开位置,画室的地方太小,行李箱只能放在厨房。   宗跃在灯下看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一样了。不光是头发。没睡好?”   “睡好了。”叶果说。   今夜凌晨,是她最近最好的一次,这才又想到被子没叠整齐。   宗跃从旅行箱里翻出各种旅行装,男士护理用品,要借浴室冲淋。   叶果感叹怎么能有那么多东西,然后回去整理画室,在干了的画上盖了一块轻薄的亚麻布。   宗跃洗得很快,换了件白衬衫出来,不知道是沐浴乳还是香水,身上气味非常好闻,胡子剃干净,就是半张脸特别红。   “淋浴器该换了,出来热水一百度。”   “…抱歉应该和你说的,我平时用冷水。”   叶果递给了他一支农夫山泉,让他敷脸。她则走回画架旁,用她的大水杯喝水。她买了一个大容量的水杯,还有一叠面膜,用来画画时敷脸。   “你这里什么都有,离你家也近。”宗跃环顾了下四周,“但需要多通风。”   “嗯,我打算先努力一年。”   宗跃敷完脸,拧开水瓶喝了一口,问:“接着打算怎么办?我还是可以帮忙谈判,画廊的律师也都没问题……”   “我还是想用自己的办法。”   叶果拿下画上的亚麻布,展示了新画。   入夜 2.0   她复刻了入夜系列中一幅的构图,加入眼下日渐纯熟的国画技艺,混合实验性的流体油画,配合她擅长的色彩选择,和丝巾设计时学习的线条感手法,将所有元素都混合完成后,她再度开始开始简化画面和色彩,降低情绪密度,令画面变得轻盈……   她学着在拙中藏起锋芒,又让锋芒从缝隙中透出来了,画的尺寸没变,但情感的容量变大了。   “我试了一些实验手法,想把它作为我新系列的作品。我不想争是谁的创意,即便是他第一个画,我也可以做到比他更高明。我不走他们擅长的路,那里我又蠢又顽固,我想选一条更合适的路…”   叶果这几天一面画,一面回忆老吴的话,保持着面对羞辱的稳定心,回忆话中的每一个字。一些毫无用处,但另一些却好像给她指了方向,没有什么痛苦是白受的。   被偷走的画,算不得上巅峰,只是一个开始。   宗跃看着画,眼神复杂。   叶果希望得到赞美,非常渴望。但宗跃偏偏又不说。   “Pleine Lune 开业前的晚上,我在视频里看到你的画,之后,就给你来了电话……记得我们当时聊了多久吗?”宗跃反问。   听到他提起过去,叶果难过起来。那时他们那么好。   “每次看到你的画,我都会为你本人着迷,你还有什么惊喜要给我?”宗跃望向叶果。   叶果看着他,脸发烫,知道他们还是会纠缠下去。   “我非常爱你,叶果。”宗跃走近,垂下视线。   叶果被刺痛,说:“我不能确定那个人是我……”   宗跃沉默。   “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吗?”   叶果不做声。   宗跃自顾自开始说话:“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可能就成了一个混蛋了。她是我珍贵的回忆,我避免不了想起她……有人觉得不道德,我爸觉得不道德,但我没觉得不道德,她只是凑巧出现在我爸身边的人罢了,如果她出现在学校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还是会喜欢上她,我就是喜欢她这个人。”   叶果感觉嫉妒又要吞噬她的理智,为自己悲哀,毕竟眼下他们只是朋友的关系。   “但喜欢、爱终究只是回忆。我有我的人生,我们只是用了不合适的方法告别,甚至都没有告别,这成了我的一个毛病,我也许应该看医生。我非常害怕下一个人会以同样的方式这样离开,那我只剩下两种做法,我先告别,或者用尽一切办法把另一个人留在我身边。第一种让我得了不好的名声,第二种让我忘记想留下的人是个活人。我很抱歉!”   他的表情悲哀但赤诚,令叶果觉得心被揉软了。   “我非常非常爱你,叶果!”宗跃又说了一遍,“我们分开让我更确信了。我很抱歉!”   叶果垂下视线,不再看他,擦了擦眼角。宗跃的手落在她的脸颊边,她抬头看他,他低下头……   他们再一次亲吻在一起,好几个月后。   宗跃的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头皮。二人亲吻得急促而动情。   叶果应激,推开了他,问:“我是谁?”   宗跃无奈地说:“我的小叶子,我是清醒的。”   叶果心安,又怨恨起来,低声骂道:“你走得干脆,现在又反悔,你是癞皮狗!”   “我是狗。”他又亲吻上来。   他们坐在叶果的折叠床上,比她自家的单人床还小,他们靠得很近。   宗跃的衬衫丢在一边,皮肤上留着洗完澡的味道,叶果抚摸着他腹部,脑子是气的,手却是确实诚实的。   “你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宗跃的手摩挲着她的后腰。   “和你分手那一晚。”叶果也想知道他的生活是不是精彩,“你呢?”   宗跃头侧向一边,笑了:“刚才,浴室里。”   叶果气笑了,拧了一把他的腹肌,拧不动。   “我怕一会儿不冷静,决定自己先冷静,结果还是不冷静。”宗跃握着她的手从腹部抚摸下去…   曾经,他是最好但最装的情人,这次不一样。   他暴露痞子的本质,善用在刺激与不适临界点上的力量,嘴里说出令人羞耻的情话,脸和表情却还那么优雅,令叶果觉得高贵又下流根本就是一句赞美。   他们相拥着,感受着对方身体给自己带来的热力,又尽量避免产生意外,直到窗外逐渐明亮,才昏沉睡去。   “我是谁?”睡着之前,叶果模糊问道。   “我的小叶子。”   “你是谁。”   “癞皮狗。”宗跃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早上七点宗跃已经起来,赤裸着上身站在画前。看到叶果醒了,他回来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在掌心亲吻了一下。   “我们算和好了吗?”他问。   “应该还没。”叶果不想让他得逞。   “好,那我再努力一下。”宗跃不心急,摸了摸叶果的手指,“指甲真可爱。”   “我新买的。”她看向画台上的指甲油,一小瓶圆圆的。   宗跃拿过来,又坐到床尾,把叶果的脚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到他的腿上。   “干嘛?”叶果知道他要干嘛。   “帮你涂。”他拿刷子的手法非常漂亮,但第一下就涂到了脚趾上,“抱歉,第一次。”   叶果觉得他的尴尬比装腔作势可爱。   那一天,宗跃中午就飞西安,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我后天回来。”临走时他说。   叶果笑,不接话。   “辣椒水快递给你,别对我用了。”   叶果用被子蒙住脸笑。   “我爱你,小叶子!”   叶果从被子里伸出手,做了个再见。   宗跃走后,叶果起床买了个事后药,又把新图发给 Rebecca,讨论是不是加个做旧手法,令它更有质感,但最后又都觉得暂时不必。   “你已经超越了自己,不着急。”Rebecca 说。   这让叶果充满信心,确信她的方面是对的。   现在占上风的是你们,但最后取胜的一定是我。   她把毕设照片换下,换上最新的 2.0,同时更新微博和朋友圈更新,画廊的页面同时更新。她保证对方可以看到。   CHIN UP 的方面,悄悄撤下橱窗里设计,但没有任何正面联络。   叶果的局面变好,却也同时开始收到不知名电话,接起来没有声音,无法判断是网络电话还是别的。   叶果、简薇和黎虹有个群,偶尔会在群里发信息。   简薇:我问了老吴,不是他们,他们暂时不会有什么行动。   黎虹几天后发来了信息,是一段语音:“小叶,我刚收到郁爸爸的电话,说警察在找郁,他消失了。” 第61章 111 职业画家的生活   叶果和黎虹打了电话。   黎虹实际不太清楚,只说道:“他爸爸问我有没有见到过,说是警官上门,更多不肯说。我刚去看郁的自媒体账号,一个礼拜没更新了。”   叶果猜他和陈瑞千之间发生了什么。   郁荆生爱玩消失,她所知道的就有三次,又想起和他一起的那个女孩子,不知道怎样了,或许和当时的自己一样,被留着收拾什么烂摊子。   “小叶,在他没被找到之前,你要注意人生安全。”黎虹提醒。   “好的,黎老师。”   放下电话后,叶果有点害怕,决定减少晚上的户外时间,晚八点后不再出门。同时开始设置短信一键报警捷径,下小程序。   测试短信一键报警时,用了黎老师的电话,而不是宗跃的。   她暂时没想好怎么对他说。   第一幅画定稿后,叶果去了画廊两次。   她尝试在自然的阳光、阴天和展览打光下观察作品,看是否还要调整。Rebecca 两次都在,叶果发现她和自己是校友。   “我本科读了雕塑,研究生念了艺术品管理。” Rebecca 说,“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时间也自由,方便照顾孩子和家里。”   叶果知道她下午三点以后一般不在,要去接孩子放学。   “为什么不继续创作呢?”叶果问。   Rebecca 笑,说道:“说到我的痛处了,我在大学时意识到自己没天赋,对比我的天才同学们的那种轻松感,真挺绝望的。但我又特别喜欢这一行,干脆放平心态,在别处挖掘自己的长处。”   叶果在宗跃那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你的画有天然的稳定感,色彩有张力,还有充沛的流动的能量感。你参考过现实里的什么实物吗?”   “我是根据感觉,或许是看过什么,但不记得了。”叶果一直凭借直觉,现在开始思考更多元的平衡和厚度。   她知道自己依然擅长在视觉上把握美,那是她的舒适区,虽然美在艺术中不是绝对的褒义。   二十岁她会利用着觉知的敏锐,炫技式讲色轮多重组合密度做到最大,追求锐意的刺激感。   郁荆生在后期修改中,或许不得不简化它们的,他是非常敏锐的人,意识到做不到时,应该会非常挫败。   Rebecca 又感叹:“创作入行太容易,但站在顶尖位置的还是那些天才们,他们走在前面,后人就无路可走,和科学研究几乎是一样的……抱歉,我不想影响你,只是从策展方向上考虑,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而且只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   接待完叶果,Rebecca 打算下班去接孩子,叶果也决定离开。   “画廊下个月就要在艺术仓库开新场地了,你知道吗?” Rebecca 开车送叶果到地铁站。   “我听说了。”叶果在香港的艺展时听到过这个信息。   “我们找到了非常好的场地,是宗跃朋友的太太帮忙推荐的,之前是一个造船厂的厂房,现在做了配套的商业和演艺中心,这一片会打造成新地标和城市名片,后续我们会两地办公,做一些更面向大众的展览,我很期待可以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春和景明反响不错,但因为场地小、受众规模小,更像是一个私人的沙龙,后期的艺术仓库将会完全不同。叶果也很期待。   开启职业画家的生活后,叶果做了一个生活安排。   她所知道的艺术家一天从下午开始,但她给自己留着退路,想着也许会回去上班,于是维持上班族的生活节奏,每天 8 点前起床。   如果当天没有外出行程,和爸妈一起吃完早餐后,她还会去健身房跑一个小时,坚持做一个能看到早餐太阳的艺术家。   失业后,她的相亲机会大大减少了。   在爸妈所能接触到的人群中,学艺术可能还不如学理发的,叶果这样的属于不务正业。唯一接受她现状的异性,是希望找一个婚后全职在家的女性,一心相夫教子,照顾老人。当然,她又不愿意了,直接不见。   叶妈火了,说道:“早晓得不让你和小宗谈恋爱,现在一般男孩子你都看不上了!”   叶果没做声,没说在和宗跃接触,怕他们期望太高,以及在她心中还有芥蒂,怕他仍有伪装,有所保留。   不过宗跃好像已经把复合拉入进度表,符合他这种事业咖的作风。   他一个月合计能休息三、四天,但是拆开几天合并为三、四天的,不是完整休息日。比如前一天下午回来,第二天中午基本要走,完整的一天几乎没有。   因为叶果不去他家,他下了飞机就直奔画室,把这里当成了酒店。   但自从叶果频繁夜间创作后,折叠床上两个人同时休息的机会少之又少。   宗跃有意见又无可奈何,还要装着毫不在意,非常理解。   “我们还没完全和好,不是吗?”他吐槽。   不过他还是用厨具和男士用品填满了画室的厨房和浴室,令存在感逐渐变强,来了就清洁厨房浴室,倒垃圾,还在画室的门后挂上了一条文创围裙,印着:   吃饭吗?我亲自下毒   他买了一整套刀具,丰富到复刻美剧汉尼拔的阵仗,用号称刀中雷克萨斯的大厨刀切超市买来的鱼丸和虾丸,黑珐琅铸铁锅里煮方便面和方便粉丝,加蛋饺和菠菜,做成爱心麻辣烫,装在瓷碗里端到叶果的画架旁。   “难得回来,不休息一下?”叶果喝了一口麻辣烫汤底,他用了调料包,她看见了。   “我下厨就算是休息了。”他也喝了一口汤底,咳嗽一声。   除了这些上佳表现,他还把头像给换了。   不是再是叶果的素描,而是一个斜眼狗头,微信自带表情包那个,黄色斜眼狗头。   在看到的一刻,叶果简直惊呆,觉得他简直像是被盗了号。   在进度表中,宗跃唯一不满的,还是画室的淋浴热水器。   热水器是房子自带的,还是燃气型,工龄看起来起码二十年,管道出来要么冷水,要么滚水,宗跃经常洗完是粉红色的,自嘲是小猪佩奇。   “我买个新的吧。”他几乎是恳求。   “房东说修一下就好了。要不,再等等?”   但维修的人一直没上门过。   就这样,他们以室友的身份每个月相处三四天,每周大约一天。   确认了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宗跃真的把这里当酒店,洗澡睡觉,脏衣服让洗衣店直接从画室拿走。叶果忙着画画时,他清理完厨房和浴室就回邮件,去门外打电话,回来倒头就睡,真的睡。   他不知道,睡着的时候叶果在看他,忍住了在脸上画乌龟的冲动。   她被迷住了,又开始色令智昏,她最喜欢脸上的部分是嘴唇,睡着时会微微开启,像保持一个亲吻的状态。   画室不是好的休息场所,床硬,大功率空气消毒剂有噪音,房间为了保持通风温度很低,作画时需要三盏灯,亮度和白天没差别。   为了遮挡光线,宗跃戴着黑色丝绸眼罩入睡,配合着赤裸的上身,让他的面容多了些情色的味道,令叶果忍不住拿起草稿本画了好几张,画完已经凌晨三点。   叶果洗了个澡,坐到床上推了推,他让出了位置,她躺下去刚好契合在那个造型里。   叶果靠在他的肩膀上,问:“我是谁?”   “……小叶子。”   叶果使坏:“你是谁?”   “……癞皮狗。”   叶果从入夜系列里选了题材,打算作为反击的一部分,但事实上她很快对它们本身失去了兴趣。   遗失的画,成了灵感的来源和创作理念更迭的起点。   她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真正的 2.0,甚至是 2.1,2.2,2.3……新的作品逐渐吞噬旧作。   叶果感觉以轻盈的,丝滑的状态越过了情绪,像是与群山中的某些高峰错过后,爬上了更高的山,再低头那些遗憾,内心已经平复。她没有忘记,只是愤怒不能再影响她。   在宗跃出差时,他们也会这些事,聊她的画,聊她这个人,还有她自作主张的谈判,老吴那些伤人的话。   “老吴的羞辱是让你知难而退。”宗跃说道,“如果有必要,他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能翻出花来,那种不痛快毫无意义,我现在非必也不接他的电话。”宗跃说。   叶果唏嘘:“我一直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说清楚,直接说是最简单的办法,但现实里非常不好用。”   “是啊,这次谈得不错,下次别谈了。”   叶果笑,不说话。   “叔叔阿姨也是喜欢凡事清清楚楚的人吧。”宗跃问。   “我们一家真的都很怕烦。”   宗跃在电话里笑,说:“你知道八人宿舍最多能有多少个群吗?”   “219 个。”这是叶果某一任相亲对象数学老师考过她的题,也明白宗跃什么意思,“这只是一道数学题,现实不会有那么复杂。”   “你觉得没那么复杂,也挺让人羡慕的。”宗跃又吐槽,“你总把人想的比实际好一些,是个可爱的小笨蛋。”   “喂!”   “但你又把我想得比实际坏一些,这是怎么回事?辣椒水我还没还给你呢,你还藏着什么惊喜我是不知道的?”   叶果被气笑,知道他其实很记仇,想了想,决定告诉他郁荆生的事。   而当她说出这个名字时,电话那头明显冷了下来,气氛有点不对。   “叶果,你要暂时避免独自外出了。我预感不太好。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时,我就觉得非常危险。” 第62章 112 琥珀   叶果无法评论宗跃的评价。   她很后面才意识到“危险”这个词语,学生时代她觉得郁荆生孤独、冷漠、敏感以及偏执,这些组成了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他的眼神在极少数时会驱散那些特质,显露出一些少年人的纯真,只是很快又闭合上,像一个难解的谜题。   这种极少数时间,会让人深信他内心是个善良的人。   直到后来,叶果才意识到那不是纯真,而是一种更戏剧化的伪装,他自己都信了的伪装。   在宗跃下一次回来时,约叶果出去,说是放个假,去画廊的新场地。Zoo Art Gallery 的新场地下个月就要开业了。   宗跃到画室接叶果时,随身提着一个袋子,没有行李箱。   “你从家里来?”叶果问。   “嗯,回家了一趟,拿点东西。”   宗跃没开车,他们坐出租车去艺术仓库。   “这个片区媒体造势很久,算得上是能和附近商业板块联动的区域,但艺术始终是小众门类,比不上最热门的商业板块,那一片有点空旷。”宗跃在路上介绍道。   车停在园区入口,保安认出了他,叫他宗先生。他和大家都混得很熟。   “晚上就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宗跃和叶果下车,拉着她的手,这里很暗。   “那就是我们的新场地。”他指着远处的白色建筑。   这是叶果第一次看画廊的新外观。   遥远的夜空下,画廊由堆叠在一起的白色集装箱组成,灯光由集装箱上的落地窗内透出,像遥远星球上地平线上的建筑。   “这个集装箱建筑本来是一个咖啡馆项目,因为一些原因中止了,园区没找到合适的租户,我朋友的太太帮忙引荐,我决定立刻租下来。这里是新发展的片区,有不少政策扶持,租金非常划算,面积、公共区设置也都非常合理。原来承接的建筑设计工作室现在重新启动,帮我们做外立面的完善,还设计了一个我很喜欢的露台。”   他们走进画廊,室内还有人员在作业。因为有新客人来,年轻的设计师拿出平面图,介绍这里的功能规划,设置工作区,咖啡馆,书店,影音室和展示厅。   “一共 4 层,近 2000 平米,一步到位。”宗跃说。   他带着叶果到处走,路过图纸上的片区,走进展示厅,白色墙面,还放上了一些陈列用的展板。   “画廊的第一次展览,你的个展,就会在这里。”宗跃对叶果说。   叶果触摸着白色的墙面,内心激动。   他们走上露台,视野一下子空旷起来,吹过来的风里带着水的味道。   这一片离江很近,能听到鸣笛的声音。较远的地方才有密集的灯光,像老居民区,大多数的地方是灰暗空旷的,更远能看到一些镭射光射向天空,像正举办什么大型演唱会。   叶果为黑夜中的景色着迷,觉得像一个深邃的梦境。   “喝吗?”宗跃从袋子里拿出了两罐啤酒。   叶果知道他为什么不开车了。   “我想喝!不冰了吧。"   “太冰拉肚子。”宗跃帮她打开拉环。因为刚提着摇晃了,泡沫喷了他一手。他把啤酒给叶果,甩了甩手,又嘬了一下手指。   “好舒服。”叶果喝了口啤酒,吹着风。   “你睡太少,这里……”宗跃指了指自己的眼圈,“我好几次一觉醒来你还在画。”   “我发现你好能睡。”   “我也发现在你画室倒时差效果最好。”   叶果笑,又说:“但你打呼,你知道吗?”   宗跃不辩解,打开另一罐啤酒,同样喷了一手,他甩了甩,倚着栏杆望着外面。   “我其实很担心。”他说。   叶果知道他说什么,叹了口气说:“也许你多虑了。”   “希望是我多虑。”   二人沉默。   叶果又说:“你真的觉得他会来找我?”   “我希望不。但如果是真的,你会对他心软吗?”   叶果摇了摇头:“看来大家都不相信我。我努力把心软戒了吧。”   “戒得掉吗?这是你的一部分。”   叶果沉默,她望着远处,那里的镭射灯灭了,大概演唱会结束了。   “这几天我在想过去的事…发现我一个童年朋友也没有,所有的朋友都是成年后交往的,黎老师,大学里的老师们,简姐姐……还有你……”   宗跃的眼神像是夜一样深邃,说:“我希望不只是这一个身份。”   叶果继续说下去:“我的童年都是在画画,没有时间和小朋友一起玩,小朋友也不喜欢和我一起玩,觉得我奇怪。但我自己很满足,我记下了所有小时候的事,现实里发生的事,我的心事,我都用画把它们都记住了,就像是……”   “琥珀。”   “对。我的画像琥珀一样,记住了我所有的事,它们像是我的小房子,我的避难所,我不高兴时就可以躲进去……”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余华那么写过。”   “所以它们被拿走了,我太难过了。”   宗跃缓慢靠近了过来,然后抚着她肩膀,拍了拍,说:“别难过,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叶果非常感激,又很感动,只是想起那个吴总说的话,伸手握住宗跃落在肩膀上的手,说:“我已经找回来了,我用了更大的琥珀……吃掉了它们,我画了新画,你看到了对吗?很棒。”   宗跃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说:“你怎么能让人不喜欢。”   叶果脸红,看向到他放在围栏边的纸袋子。   “那是什么?”她问。   “给小叶子的礼物。”   叶果伸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走过去,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那是条非常蓬松柔软的裙子,像一个白色的栀子花苞,看起来非常昂贵。她刚要赞美,发现裙子领口是一个极深的 V……在身前比划,它深到肚脐。   “这是我可以穿吗?”叶果看宗跃。   宗跃眼神里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喂,太色了!”叶果着急了。   宗跃指了指裙子,说:“这是背面!”   叶果无语,又比划了一下,好像是那么回事。   “那我试试?”她很想穿穿看。   叶果走近洗手间,小心翼翼套上了它,拉上了背后的拉链,刚好是她的尺码,就是小肚子需要吸一口气,做几天平板支撑会好。   她照着镜子,这条裙子是泡泡袖 A 字裙,正面一字肩膀,背面深 V。镜子里倒映出她短短的头发和纤细的脖子,它的气质弱化了这条裙子过分梦幻的特质,令它变得清爽。只是她的白色帆布球鞋非常不般配,上面还有些灰尘。   叶果走了出去,露台上的风很很大,裙子的下摆飞了起来……她吓得赶快按住。   “你复刻了梦露的经典动作,但表情扣大分。”宗跃坏笑。   叶果不理他,夸奖起裙子:“这条裙子像在逃公主穿的。”   “不,是在逃新娘穿的。“   宗跃走过来,拉起叶果的手。她的手被拉到头顶,像跳舞一样旋转了一圈,最后落定到他的面前。他的双手落在她肩膀上。   她想起他第一次求婚的夜晚。   “我说过要求婚一百次。”宗跃果然又说了。   “其实你也可以再考虑一下的。”叶果又有点退缩。   “我要考虑什么,考虑谁呢。”宗跃不生气,或者装着不生气。   叶果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或许是一个女版的你,聪明、理智、脑子够用,你们聊很多话题都有共鸣。”说完,她想到了那个罗琪。   宗跃这下绷不住了,气笑:“天天起床像照镜子,演史密斯夫妇,我有病吗?”   叶果笑了,不回答。   宗跃捏了捏她的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不是指环,是刚才的易拉罐环。   他单膝跪地,说道:“这个不是那么正式,但作为第一百次的第一次,我想诚意更重要些。”   叶果的手被他握在手中,无名指被搓得热热的。   “就当这还是一次演练吧。叶果,在这一百次漫长的时间中,你有很多后悔的机会,但每一次,我真心希望我们可以直面当下的心意。我非常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每次看到你犯迷糊,就想一定得和你这个小笨蛋在一起。”   叶果第一次见到这样赤诚地吐槽,求婚。   宗跃被她的表情逗笑,在她手背上亲吻一下,继续说道:“重来!在这一百次漫长的时间中,你有很多后悔的机会,但每一次,我希望可以我们可以直面当下的心意。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每次看到你给我的惊喜,我就想到要和你这个小天才在一起,期待你给我更多惊喜。”   叶果被嘲得无语,又想笑,明天也许会后悔,当下却真的感动。她决定伸出手,让宗跃套上那个拉环,消耗这个一百次中的第一次。   “我爱你,小叶子。”宗跃站起来,用力吻她。   我也爱你,大狐狸。   叶果动情地回吻他。   二十天后是 Zoo art Galley 的开业日子。   宗跃规划在本市工作和休假,兼顾画廊开业准备,因为回到了这个行业,非常多的媒体,行业相关人和藏家到场捧场。   为了以防意外,开业那周宗跃选了一家出名的安保公司,把郁荆生的照片发给他们。   叶果觉得他过分谨慎,但宗跃坚持那么做。   “请园区的保安大叔帮忙也可以吧,不需要请安保公司。”叶果想起以前追债的经历,觉得保安大叔很厉害。   “园区太大,人流较多,好几个入口,看不过来的。我们保障自己的就行。”宗跃说。   叶果点点头。   “而且你打算怎么开口请保安帮忙呢?报酬呢。”宗跃又问。   “给他们看照片,送包烟,这样?”   “你挺有经验的嘛,小天才。”宗跃笑,“那再加一层保险,我去准备几条软中华。”   开业那天,非常多的媒体和同行到场。如今主理人已是 Rebecca,宗跃作为背后实质的老板,当天忙着社交,几乎看不到人。   画廊门口放满了花篮和巨大的花束。   今日是新开业,也是叶果为期一周的个人展开始,叶果看到有许多花是送给她的,来自简薇、白小姐,黎虹和老师们,她原来画室的同事们,甚至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名字:   吴明杰   她在想这到底是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妹妹!别来无恙啊?” 第63章 113 行走在美的光影里   吴总。   叶果不想理,又意识到花篮是他送的,只能说:“谢谢您的花。”   “小意思。”吴总看送花者的名字,说:“哟,黎老师……她近来好吗?有对象吗?”   “她很好。”   叶果耐着性子说,自认倒霉。上午是画廊主场人多,她出门透气,结果遇到了吴总。   “小妹妹啊,我一直很好奇,宗跃投你身上的钱,赚回来了吗?”吴总又问。   这个话题叶果无法回答,只能说不知道,然后返回画廊。下午将开启她的个展。   本次 Rebecca 作为策展人主导,和叶果做了几个名字筛选,最后选用展名:   行走在美的光影里   来源于拜伦的诗:She walks in Beauty 嬛   据叶果知道,这次画廊真的投入许多人力,除文稿和宣传的反复讨论,还是找了色彩顾问来调整墙纸颜色。为了配合入夜系列的群山画,甚至找国内知名的矿物工作室出借锂辉石、绿柱石矿标作为展厅装饰。   “黎巴嫩的 Mim 博物馆,纽约的 Wilensky 画廊都以矿标艺术品出名,我看到你的画,就想到它们。”Rebecca 说。   策展是她的兴趣点,这一次挑战了画和矿标的组合布置,测试了好几轮的墙纸和灯光,最后选用一种叫精纺灰的色彩作为背景色,呈现出既硬又软,像仿制品,又像是舰船内舱的质感。   叶果的画,在这个环境中变得像一道向外眺望所得的风景。   近处的繁花,远处的彩色群山,没有呈现出任何阴郁的东西,却给人一丝唏嘘的余味,仿佛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最美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第一天参观使用邀请制,许多媒体和藏家到访。   叶果首次接受采访,大纲画廊提前模拟过的,令她能笃定应对来访者。   吴总作为被邀人,在展厅内走马观花看了一圈,没看出所以然,却又对叶果说:“小妹妹,换个题材,一样挣钱。”   叶果忍不住回怼:“抱歉,我眼界小。”   吴总不生气,继续说:“这两块石头值不少,租估计也得不少钱,真舍得,我曾听说有个什么中国皇后出借要一百万,这两块不知道多少。宗跃这小子花钱大手大脚。”   叶果想走,看到宗跃走进来,今天做了黑框眼镜,一身米色工装风的造型。   他冲她的眼神微笑,对着吴总又冷下来,调侃:“吴总,看那么仔细,考虑投我的画廊啊?”   吴总接得自然:“考虑啊,不过我要问……挣钱了吗?”   “欢迎加入长期事业。”他说。   随后两人就在一边说话,期间吴总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看出二人有任何不和睦。叶果想到那个八人宿舍的 219 个群的题。   今天叶果的工作也需要接待客人。   黎虹和白小姐没来,帮画廊介绍场地的人来了,是宗跃一位朋友的太太,一位纤细清瘦的短发女士,轻声和宗跃聊天,表情偶尔露出微笑,一种古典油画里淑女的感觉,非常迷人。   伴随她一起来的应该是她先生,宗跃的朋友,他们两个聊了一会儿。叶果看不出他的职业,也许是一位健身教练。他出门或者上下楼梯时会搀妻子,叶果才发现,那位女士偶尔遮挡自己的腹部,应该是怀孕了。   第一天开幕和个展结束,网上有了画廊和个展的新闻。   除了正式的媒体稿,也有腰部 KOL 的引流。叶果看到对那两块矿标的介绍,出自知名的收藏家,在专业人眼中非常少有的矿标。   “租借那两块宝石很贵吧?”   晚上,叶果和宗跃在露台上喝果汁,是冷餐会没喝完的。今天宗跃几乎没吃东西,没什么胃口。   “一块免费借的,租的花了点钱。”宗跃倚着栏杆眺望远处,喝完了果汁。   “吴总问,是否在我的画上赚到了钱。”叶果问。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宗跃看了看空杯子,笑着说:“那你下次可以反问他,他那么能挣钱,快乐吗?黎老师理他了吗?”   叶果也笑了,知道黎虹根本没通过他的微信。   “今天老吴说,那个人因为勒索陈瑞千被报警的。”宗跃又说。   叶果意识到他在说谁。   “你去过他们公司之后,陈瑞千当夜免除那个人的美术馆长职务,解除了他们很多合作。那个人反向拿着陈瑞千的事勒索,结果被录音了,陈瑞千就报警了,但被他跑了。”   叶果想起那个黑漆漆的美术馆,望向远处的黑暗……   “我的展会顺利吧。”她忍不住自言自语。   叶果的爸妈、黎虹第二天来的,宗跃不在。   个展采用预约制限流,因为叶果的画出片效果极佳,现场来了许多小网红,拉着合影。叶果穿着普通 T 恤,戴着绿色丝巾,那是宗跃送给她的。   叶妈看不懂画,却望着展馆里的美女,感叹:“现在漂亮小姑娘那么多,一个个都和女明星一样,好男孩子几乎看不到了。”   叶爸对画更感兴趣,能看懂一些,或者说他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他让黎虹帮他和叶果合影拍照,发朋友圈。   “果果,爸爸骄傲!”叶爸说。   中午,叶果订了园区的一家创意西餐。   这个片区不算热门,周末能订到靠窗位置。叶果按照点了烤葫芦瓜、橄榄油炒蘑菇、安格斯牛肉和奶冻。她以为爸妈可能吃不惯,但叶妈大赞蘑菇的炒法,说回去要试试做,这是一家人满意的一餐。   带着爸妈在园区内逛了一圈后,黎虹开车送他们走了。叶果要回个展做接待,之前先去个洗手间。   园区洗手间没人,好多空着的小房间。   她在小房间里回了几个信息,出去发现门打不开。   “有人吗?”她推了推门,感觉不是卡住。   她似乎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有人吗?”她又叫了一遍。外面有门关上的声音。   叶果只能和画廊同事打电话,他们发现门外把手上插了根筷子。   宗跃听到信息就来了,去物业调走廊监控。   这个时段人来往不少,洗手间入口在死角,他们谁都没发现。   “可能只是看展的小朋友恶作剧。”物业解释。   因为后面排着采访,宗跃只能妥协,“这几天,你不要单独一个人。”他从公司临时出来,现在要赶回去了。   临走时,他往叶果的口袋里塞了个东西——辣椒水。   那天之后,好像奇怪的事就再没发生,以至于叶果认为真的是恶作剧。   最不好的事发生在网上。   她和网红的合影被放到网上,旁人的磨皮加上她的生图,令她看起来黑瘦,脸大,评论中充满了对外貌的恶意。   更大的恶意来源于爆料,说她和某传媒集团新晋总裁是情人关系,是业内出名的艺术 BIAO,甚至在搜索栏短暂出现过出现了一个 TAG,#艺术 BIAO#。   这个话题逐渐发酵,最后出现了宗跃的名字,很快被删帖。   风向很快又转向她的作品,自带流量的流量评论者加入战场,评论她的画是市场化大师作品的平替、低配策略,一场资本的游戏。   被资本家看中的提线木偶。   没人捧,她什么都不是。   叶果一条条看完评论。   宗跃这几天没出现,但每天晚上他们都通电话。   “这种评论每天都是,不一定有预谋,不需要在意。”宗跃说。   “采访的人直接问我和你的关系,名字知道得很清楚。”   “那你怎么说?”   叶果想起白天她的表现,老实回答:“这对你不太好,毕竟现在你经常出现在网上,所以我否认了。”   宗跃沉默了一会儿。   “你可以承认,或者什么都不说,而不是否认。”   叶果感觉到他生气,但她还是有她的判断。   最后一天,叶果接待的两家媒体,专业度和边界感非常好,其中一位还是叶果的校友。   她们聊了很多有意义的话题,甚至给了启发,一直到晚六点她们才告别,画廊临近关门。   一周算是圆满完成,相安无事。叶果庆幸。   个展撤展后,Rebecca 亲自负责包装和运输矿标。画也装进木条箱里交给承运公司。宗跃专程来收尾,送叶果回家。   看到他,叶果觉得安心,又觉得他状态不好,脸色差,咳嗽。   “那天晚上吹风了,没睡好,最近会议连着会议,要跟赞助商总部的时差走,等下还有一个会。”他拿了一支水,吃了些头孢。   “你其实可以休息一下,我自己叫车,到家给你发信息。”叶果说。   “收尾是我的工作。”   “你知道吗?我有时会分不清我们的关系,你到底是我老板,还是……另一个身份。”叶果开玩笑。   “那你记得我们是怎样开始的吗?”宗跃反问。   叶果感觉他心情不好,只能回答:“记得。”   宗跃没继续说话。   “我整理下东西就走。”叶果说。   他们在前台整理聊天,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女孩子,戴着口罩。进来时自动门打开,她出示了媒体工作证。   “抱歉,我没来得及预约,但一定得采访。你是叶果吗?”来访者穿着灰扑扑的牛仔裤和一双马丁靴,一身奔波的行头,不像是艺术行业记者。   叶果发现她腹部凸起,上身却很瘦,像是怀孕了。   “可以安排吗?”采访者又问了一次。   叶果心软,答应下来:“可以的。”   宗跃站在叶果身后,欲言又止,但还是先戴上了口罩。叶果知道他怕自己感冒影响孕妇。   “我不想耽误你很多时间。”来访者说。   “你们用一楼会议室,我去二楼开会,结束叫我。不着急。”宗跃说。   上楼前,他关闭了入口的自动门,让它处于常闭模式,外面无法再进入。   在前台只剩下两人时,采访者在休息区拿出录音笔,笔记本和一个微单相机。   “就在这里吧。”她说。   叶果只能坐在前台旁的休息区,又问:“要喝点什么嘛?”   “不喝,我们抓紧时间。”来访者有点着急。   叶果的位置面对门外,那里一片漆黑,更遥远的地方有一点灯,是个自动贩卖机。自动门玻璃上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像两个悬浮的纸人。   “可以开始了吗?”采访者催促。   “可以的,不过你不摘口罩会不会不舒服,或者我可以戴。”叶果又说。   “没关系!”采访者打开了笔记本。   她开始提问,准备了提纲,和画廊模拟和以及之前采访的很像,那种范式的,比如为什么会擅长这个风格,受到谁的影响,童年是怎样的,开始创作的动机是怎样的……   叶果经过了网络的教训,开始打安全牌,一个一个回答下去。   “你的感情生活对于创作有什么影响吗?听说你和画廊的老板有特别的私人关系。”在一系列常规问题后,采访者果然还是提问了。   比起其他采访者,她毫无技巧,甚至是冒犯。   “这和我的工作没有关系,抱歉。”叶果拒绝回答。   来访者没有止步,更加咄咄逼人:“有关系,许多艺术从业者都想知道,一段美好的私人关系是否有助于事业发展,是否有助成为那个幸运儿,怎样才能拥有这样的私人关系?”   叶果耐着性子,回答:“我的关系和专业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不会辜负对专业的热爱。”   采访者手上的笔停了,似乎在笑,口罩布面的蠕动,令她看起来有点恐怖。   她已经非常疲惫,双眼甚至有点浮肿。   “那叶小姐,你有没有辜负过别人对你的感情?”她问。   叶果懵了。   采访者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在很多案例中,在一个女性艺术家成功的生涯中,会不断地通过辜负伤害他人,来获取她的艺术养料,我很好奇,你也是这样吗?”   叶果感觉到了采访者的恶意,说:“不好意思,采访到此结束吧。”   采访者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慢吞吞收起东西,笔还落在地上一次,甚至没有用她的微单。这是一场失败的访谈。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   “是的,我约的车,你在哪里?”她抬头看叶果问,“你们是几号楼?”   叶果压抑着怒气,说:“我们是六号楼。”   采访者对听筒说六号楼,对方似乎找不到,她接着说:“好吧,我出来,你是黄色的车对吗?”   挂了电话后,她抬起头,对叶果说:“能和我一起出去吗?我夜视力不好。”   叶果犹豫,但看着采访者站起来,撑了撑腰,怀孕吃力的样子,又心软了。她打开自动门,在采访者下台阶的时候扶了扶。   她望向二楼,宗跃坐在会议室落地窗旁,还在开会。   采访者的电话又响了,她对着听筒说:“看到我们了?我没看到你。”   叶果往前走了几步,猜想视线被旁边的建筑遮挡了。   “我没看到车……”   她的后脑勺被狠狠砸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她头晕到跪到在地,眼冒金星。   “那晚,你们在天台上跳舞接吻,多么快乐。”   采访者在她身后,背对着画廊,摘下了口罩。   叶果认出了她。   小齐。 第64章 114 我们不会像过去那样了   小齐拿着相机又挥了一下。   叶果用手肘挡,想起来口袋里还装着东西,拿了出来用力喷过去。   小齐靠得近,几乎是直接被喷到脸脸上。   浓烈的味道弥漫开,叶果的双眼也被刺激得模糊,看到二楼落地窗前没有了人,宗跃跑到了一楼。   他按开自动门,叫:“叶果!”   “别出来!”   叶果看到有人在到门旁的黑暗中。   宗跃跑出来。他绕到背后。   那个人很高,戴鸭舌帽,络腮胡,是郁荆生。他穿着一件暗色的冲锋衣,单手锁了宗跃的脖子,二人贴紧,他在背后攻击了宗跃。   宗跃发出了闷呼,还手攻击了他的脸,郁发出惨叫,捂着自己的眼睛。   分开后,二人扭打拉扯起来。郁荆生渐渐落在下风,很快挣脱宗跃,看了一眼叶果,逃进黑暗中,留下跪地仰面的小齐。   叶果朝着宗跃跑过去。他伸手抱她的肩膀,呼吸急促。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叶果哭了。   “不是,这疯子等的是我!”宗跃低声说。   叶果感觉他的体重压过来,越来越沉,呼吸粗重困难。他单手拨打手机,画廊的灯光下,手上有血。   叶果伸手摸他的后背,半个背部湿透了。   “宗跃!”叶果叫他的名字。   他像是听不见,报警电话接通后,冷静但咬牙切齿地说出地址,持刀行凶,受伤……说完后手机掉在地上,他的重量完全压到叶果身上,头垂了下来。   空旷的夜中,警车和救护车的灯光闪人眼,激烈的鸣笛声令叶果耳鸣。   她抱着宗跃,叫他的名字,他不时应一句,过了一会儿又没了声音。   小齐伏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像是保护肚子,呜咽了一会儿,开始大哭。   两位民警想把她扶起来。她大叫着:“我怀孕!!!”又伏回地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民警只能拿起对讲机说:“还要一辆救护车。”   救护车上的医护下来,把宗跃抬到担架上,他似乎没意识了。叶果想跟上去,发现头晕,后脑勺已经肿起来了。   “坐我们的车,送你去医院。”民警说。   在夜急诊室里,叶果躺在床上,医生检查头上的伤口。她一直问医生一起来的人怎么样了,能不能帮忙看看。   医生被问烦了,说:“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救!”   民警一直等着,问是否可以做笔录。   “和我一起来的人怎么样?”叶果又问民警。   “还在救治!捅他的男的抓到了。”   那个凌晨,黎虹来了,陪同叶果做了检查。   期间叶果呕吐了一次,但知觉没问题,可以正常互动。她想去手术室看看,黎虹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等。   叶家爸妈是早上来的。叶妈在病床边哭,边哭边训斥:“叶果你什么情况!连命都要没了。”   叶爸少有被她惹火,声音大了道:“宝菱你不要讲了!!!”   被叶爸一凶,叶妈不做声,只是哭。黎虹把她到走廊里。   叶妈出去后,叶爸声音沉下来:“爸爸拍了你的画后发朋友圈,今天有个住附近的同事给我发信息,说园区发生凶杀案,是你这个事情吗?”   叶果点点头。   “网上说好几个人,还有谁进医院了?”叶爸很着急。   黎虹这时带着叶妈进来,说:“刚遇到画廊胡经理了,说宗跃手术顺利,现在监护室,平稳后转普通病房。不用担心!”   “我能不能去看看?”叶果说。   “你再躺一下吧。”   叶爸和叶妈想要留下来。黎虹说叶果还会多住一天,她会在,让他们放心先回去,明天早上来接她出院。叶家两老走前去看了看宗跃。   黎虹陪同叶果在医院,期间出去打了电话。回来后,对叶果说:“郁荆生和齐小洁被抓了,这次一定坐牢。郁逃的时候被保安发现,还弄伤了一个人,刀是园区餐厅的厨房里偷的,他刺了宗跃两刀。”   “他不应该伤害宗跃!”叶果想起昨夜,微微发抖。   “他就是想杀宗跃!如果杀你,会更早动手。在洗手间那次就会动手。”   这疯子等的是我!   叶果想到宗跃说的话。   “但他们只见过一次!”   “他嫉妒宗跃,也嫉妒你。他觉得你会成功是因为宗跃。没有了宗跃,你也就完了。”黎虹肯定。   “他疯了!”   “齐小洁也疯了,我以为她假装怀孕……结果是真的。她在警局发疯,说所有都是她一个人策划的,但他却把她丢下,自己逃走了。”   叶果当天下午就要求出院。离开时,宗跃还在监护室。她在外面,望着他躺在一堆检测仪器中。   她没有回家,去了画室,空气净化器的噪音让内心宁静。她打开手机,刷起新闻。   网上有了关于艺术仓库凶杀案的新闻,部分更新在她个展的点评下,作为后续爆料。   有情节,有细节。来自前男友的报复,对于新人画家为了前途投入新男友怀抱的报复,前男友的现女友为爱以身犯险,悲剧绝望的爱情。   网上许多赞美以及怜悯的声音,还有人把叶果和宗跃的照片打了马赛克放出来作为深度八卦,甚至带上叶果作品的点评。郁荆生之前做艺术圈自媒体,累计了一些名声。   叶果睡在画室里,因为后脑勺痛侧躺着。   床褥上极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那个夜里,她做了个梦,画廊的露台上,和宗跃在聊天,风声很大,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宗跃的声音。   醒来后,她哭了。这一次,身边的人为她付出了代价。   那天早上,叶果直接回家。爸妈吓了一跳,又问宗跃的情况,叶妈很生气,联想到之前她说的辞职、版权纠纷,让她不要画了。   叶果不说话,听完回一楼。   下午,她收到 Rebecca 的信息,问是否方便去画廊,旧地址,一楼的展示厅里。   叶果再一次走入那扇铁门,花园里的树还茂密,一季都没过,她却觉得过去了很久。   画廊的女孩子们正在打包,继续搬迁到新场地,大家对她露出露骨的冷淡。Rebecca 保持礼貌,但也不是很想多话的样子。   叶果知道所有人都对怨恨,是她应得的。   她走入一楼的展示厅,面对着索菲亚大教堂造型的壁炉。那里有两幅画,叶果在第一次艺博会中看到的《入夜》,它没有归还藏家,还有构图重绘的版本。   高下立判。   “陈瑞千在回收他的画,这幅是我们提前买下的,你希望怎样处置?”Rebecca 冷淡地问道。   叶果望着伪作,回忆过去所有的事。   “我…想等宗跃恢复一些。”   “他上午转入了普通病房,去看看吧。”   叶果来到医院,地址是一间宽敞的 VIP 病房里,拉着窗帘,有些昏暗。   宗跃醒着,床被抬高,以躺坐的姿势。   他戴着眼镜看平板电脑,还在打吊瓶。光反射到他脸上,非常憔悴。房间里堆满鲜花、水果和礼品,显然来了几波人。   叶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宗跃发现了她,摘下眼镜,用遥控器打开窗帘,等到叶果走近,才伸出手来,示意叶果把手给他。   “你看起来还行,听说有轻微脑震荡?”   叶果有点想哭,把手给他,说:“我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指望止疼片,一动就痛。”他示意叶果找个椅子坐,“还好你没带礼物,我这里那么多都是累赘。”   叶果握着他的手,感觉他手很热。护士进来换了吊瓶,帮宗跃测体温,还有些低烧。   等护士走后,宗跃说:“网上的那些,都看了吧。”   叶果知道他们看的是一样的内容。   打马赛克的照片,似真似假的传闻,许多小账号的关联吃瓜,有更多假的新闻和图片混合进来了。一对恶人被坐实了。   “这时候就得庆幸艺术圈很小。”宗跃说。   “也许是郁荆生的朋友……”   “还有我的对手们,我们现在杂志前任主编也是个自媒体网红,陈瑞千,还有我爸的债主…我得罪的人比想象多。这次是他们的一场狂欢。”   因为憔悴,宗跃的笑容实有点苦。   叶果问:“我能做什么?”   宗跃反问:“他们对你的评价,你怎么看?认为你是靠我。”   “这是真的!”这一轮网评,浇灭了叶果的信心。   宗跃眼神里露出玩味,又难过,吐槽:“这是目前为止,我认为你最蠢的一次!”   叶果突然哭了起来,攒了几天的痛苦,一次哭了出来。   宗跃等她哭完,才说:“如果我现在求婚,你会答应吗?”   他的脸上的表情令人看不分明。叶果不知道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宗跃才说:“开玩笑,病床求婚太卑鄙!”   “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宗跃笑:“知道那晚上我为什么求婚吗?露台上那晚。我原本想带你看场地,送你个展上穿的衣服,没准备戒指。”   “易拉罐环很好。”   “但不是我的风格,只是在那一晚,你换着裙子出来,风吹过来,像一只要飞走的鸽子,我忽然觉得,人生最后一次求婚可能就是这次了。如果那天无法抓住你,你会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那晚你一定在发烧。”   “我现在也在发烧。”宗跃看插在手里的吊瓶针,又抬头看上方,“这次手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有足够时间休息,让我想很多过去的事,包括第一次见到你,是我的事,还有你的事……警官笔录里你怎么介绍我们的关系?”   “男友,老板。”   “像是网上说的,不正当关系。”宗跃吐槽。   “其实……”   “叶果!”宗跃打断了她,他的状态虚弱又亢奋,“现在我的一些事也开始影响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叶果答不上来,只能说:“一起面对。”   “和我在一起,这种误解会一直在,除非你什么没野心,甚至决定不画了。你不画,我也可以负担你的生活,我非常愿意这样,你愿意吗?”   叶果在想这是不是一句求婚。   “我…一定要画画的。”她还是说。   宗跃望着她,良久,露出苦笑:“知道了,网上那些事,我会去处理好。”   那一天,叶果临走和宗跃拥抱。他躺在病床上,她坐在床上,两个人拥抱了很久,却没亲吻。   叶果意识到这是不一样的道别,非常难过,但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没有老板的身份,男友的身份也就不存在了,我们不会像过去那样了…想想之后怎么相处吧。”宗跃说,又想起什么来,“不过我们原本就没复合,不是吗?”   叶果找 Rebecca 讨论伪作的处置。   “它对我没意义了,怎样的处置对你们更好?”   “处置包括转卖,可以吗?你想怎么分收入?”Rebecca 问。   “可以转卖。我不要分。”   一个月后,画廊以 CHIN UP 签约叶果三年顾问的钱,让陈瑞千回购了它,是购入价格的十倍。   Rebecca 会将 50%扣除税金支付给叶果,答复是:“宗跃想全部给你,你不想要,我取了中间值,我们租了新场地,需要这笔钱。”   叶果也才知道,画廊开业时宗跃和吴总谈的就是这件事。   叶果同意转卖,吴总会介入,让陈瑞千十倍掏钱买下来。原来让公司聘请顾问的形式支付,现在让个人出钱,他求之不得,对钱他最在意。   网上披露叶果和宗跃关系的自媒体,也都收到了律师函,两家暴露个人信息的直接被起诉,都在主动删帖,道歉。   新的信息更新出来,澄清二人只是普通的签约关系。郁荆生的个人事情也在网上流传,作为私人美术馆馆长期间非法敛财,和几位女学员保持长期关系。   关于叶果的作品,更正面学术的评价渐渐能看见了,并非都是赞美,但它们是有价值的。   因为闹出事故,叶妈短暂反对画画,在叶果的冷处理下逐渐消停,她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   叶果望着在画室洗手间和厨房里的物品,给宗跃发信息,问个人物品怎么办。   “私人物品打包送我家里,物业会签收。刀,阿姨会喜欢吗?”宗跃发来语音。   他出院后又无缝衔接工作起来,但头像一直保持着狗头。他们非必要不联系,成了彼此之间的默契。   叶果偶尔会去艺术仓库的画廊新址,看到集装箱建筑的外观,想起那一夜可怕的事。   噩运从认识郁荆生开始…现在他会在里面待很久。她也想到了小齐。   有一天 Rebecca 主动找叶果,说有事要谈,转卖《入夜》伪作后,她们关系变好了不少。   “陈设计师被抓,涉违禁品,细节不知道。品牌有麻烦了。够那个吴总忙一阵了。”Rebecca 在电话里说。   叶果想起他在办公室的样子,不像癫痫。   她们在艺术仓库的咖啡馆吃午餐,聊起第一次见面。   “叶果,当时我没看中你。你的画普通,人也像是有点犟的小姑娘,对恶的人和事没什么想象力。后来发现你的短板太短,长板又特别长,我很犹豫,宗跃做了决定,但我不像他那样会纵容你,有些事情会直言不讳。”   “我出过很多事,需要有人指点。我家人不会告诉我。”叶果真心说。   “有这样的想法最好,我不希望你惹麻烦。最近我们收到两张新订单,打画廊电话预定,就画上你确实出色!今天我找你是这件事,还想知道你后续的作品计划。”   “最近是有新画,这周末就会好,主题和系列我是这样想…”   叶果叙述着,感觉到久违的自由和快乐。 第65章 尾声(1)青年艺术家   回归平静的叶果,开始享受自由职业者的生活,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   熟人社会中的羞涩感没有了,出门见到邻居,问她上班啊,她会说,阿姨好,我不上班,而不是敷衍地说我出去。   她有时间定期回校园,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听课。   有一次上的是黎虹的课,课后还没打招呼,黎虹已看到她,两人约在校园食堂吃饭聊天,还是都喜欢清真食堂。   她也回了一次毕业实习的画廊。过去好几年,小小一间,选品还是风格饱满强烈。   她望着陈列橱窗里装置艺术,里面有人出来,正是当年的老板,还认出了她。   “小叶,好久不见,你现在哪儿还会?”   “您好!我现在专职画画了,不坐班。”叶果说。   “有签画廊吗?”   叶果说艺术仓库那里的一家,老板说那里有好几家国际和本土老牌画廊。叶果给她看了 Zoo art Gallery,画廊老板知道,说香港艺博会上新参加的画廊。圈子真的不大。   出画廊,叶果还是上了楼,去看原来那家教培教室现在怎样。   走到楼层,发现已经是艾灸馆,门口写着广告——体验活动 99 元。   “小姐姐,现在充值有优惠活动哦。”前台小姐走出来。   叶果笑,说自己走错了。   她也去上一家就业的画室,仍旧在那个地方,最近开的儿童课程,玻璃瓶丙烯作画。   进去的时候,大家意外又高兴,问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啊。”叶果提着奶茶。   画室老板也在,说:“你最近画的颜色是调的还是现成金属色颜料?”   叶果的新作在个人网站上,也是对 Rebecca 说的新系列,尝试的无意识绘画,意向更偏移向抽象,减少技法增加色彩,减少叙事增加情绪,保持平衡寻求突破。   不过 Rebecca 的评价却是:“少点劲儿,你再琢磨琢磨。”   也许因为个展报导,叶果的名字开始出现在网上的系列介绍里,类似“90 后最火年轻艺术家”、“市场炙手可热 90 后女性艺术家”之类的合集。只是排位靠后,前面都是有国际背景,签约国际大画廊的青年艺术家。   还有个很好笑的地方,介绍她的照片不来源个站,而是自媒体网红和她的合影,她短发、打光关系看起来黑,笑得一脸尴尬。   她的作品评价也差异很大,一些人吐槽她只是视觉艺术家,后期风格靠着 AI 喂图能代替。另一些则放大细节技法,点评的是这种“牛批,这一笔把人干懵了”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奇怪的声音还是存在,比如“她靠画廊老板上位”,但配着叶果那张滑稽的照片,令这种声音也变得非常滑稽。   她喜欢看一些特别的、小众、反应社会现实的展览。有一个印象深刻的影像作品,呈现的都是日常的场景,却在下一秒发生反转。   在我们一念之间的一个举动,将改变我们的命运。   这令她想起了很多事。   Rebecca 从偶尔把她叫过去,谈点别的,比如组建个人工作室税务筹划,卖画的 50%做了筹划税金会更少些。还让她如果有空,去试着做艺术仓库园区的志愿者。   Rebecca 和片区的管理单位关系不错,经常帮助做宣传资料设计。   近期附近开展有普法安全教育活动,需要在园区公共图书馆一楼做普法教育展览。这份工作不难,排版、打印灯箱资料。叶果答应,顺带参加普法教育讲座。   那天讲座是个老民警,分享了近期治安案件,电信诈骗、短信诈骗、持刀伤人……   “我们有接到报案,收到不雅照片,一看脸就是 PS 的,可还是有两个人转了四十万……”   现场青年人和他熟,都在那里笑,说:“照片是假的,事情是真的。”   还有几个中年人吐槽:“这也得一下子拿得出四十万钱的人才行。”   “再分享一个案例啊,情侣作案,这个特别危险,女嫌疑人还是个孕妇,把被害人的骗到办公室外面实施犯罪……被害人的女同志被打成脑震荡,男同志身中几刀,差点救不回来。”   现场好几个人显然知道,说是哪个画廊,感情纠纷。   叶果坐在下面,不做声。   她一直做梦,梦见宗跃跑出来,被郁荆生从后抱住的瞬间……   这件事会成为她长久的梦魇,是对她的惩罚。   叶果的个人工作室在一个月后成立,取名果果子,听起来像儿童画工作室。   第一笔款是卖画的 50%,扣除税金后超过七位数,加上几笔画款,账户里有了她从未看到过的钱。   也就是在那个月她收到了通知,房东要收回画室的房子,派了中介来拍视频,挂到网上。   叶果只能另找画室,但网上价格和距离都没办法满足,于是问房东房子多少钱。房东急用钱,价格在周边都不算高。   她决定和爸妈商量,没想到这件事他们是支持的,房子果然都是百姓喜欢的。叶妈去和房东又谈了价格,最后用叶果手头的钱,贷了少量贷款买下来了。   这件事令叶妈对女儿有改观,认为她不上班也能养活自己,也让叶果的相亲简历上更新了一条——个人名下两套房子。虽然都是老破小。   附近的邻居很快也都知道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年纪轻轻不靠家里独立买房是了不起的事,还是女孩子。有人叫她著名艺术家,但叶果知道,意思是——有买房的本事。   叶果剪头发的时候,理发叔叔也说:“我哥哥的儿子啊,就是我的侄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样子好,在外企上班。小时候练过钢琴,喜欢艺术。”   叶果曾经不会直接拒绝相亲,多是敷衍,但如今听到,心里感到非常孤独……   宗跃的朋友圈没内容,没签名,微信头像还是狗头。   她对他的了解,限于媒体发布的照片,作为高层参加一些晚宴活动,大量和女明星的合影。   没有老板的身份,男友的身份也就不存在了,我们不会像过去那样了…想想之后怎么相处吧。不过我们原本就没复合,不是吗?   这里有现实的考虑,也是他再一次求婚被拒绝,伤自尊后的还击。   她做了决定,他就不再提供帮助,拿回个人物品,划清界限。这样再看狗头头像,就显得特别嘲讽了。   只是要面临未来可能不画,她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感情生活空白,工作却一直没有停,Pleine Lune 决定换新一批墙绘,简薇点名要做个教堂彩绘,叶果送的结婚请柬模样。   画廊按照惯例不抽佣。简薇请叶果报价时,她报了三万人民币,前一天凌晨到次日晚八点前完成,留一天空关,等于两天不营业。   “小叶,别赌气!这件事我做主,不要理臭老吴!”简薇知道老吴说过请学生也就这个价格。   “简姐姐,就这个吧。”叶果说。   因为时间紧急,他们立刻开始,老叶和小伟帮她覆盖原来的玫瑰墙绘,各种说可惜之前白画了。   他们走后,叶果望着黑暗中 Pleine Lune 的月球装置,喝了一口冰咖啡。   她打开蓝牙音响,调到海浪白噪音,坐在吧台上,看着黑暗的房间,再一次想到黎虹之前的课。墓穴。   她的运气从这里开始。他们的合作也从这里开始。   她爬上卡座起稿,沉浸下来。   现在是属于一个人的时间。最终设计参考了圣家族大教堂花窗和画家蒙德里安的风格,以多色快拼接出简约的幻想感,简薇喜欢的风格。   叶果喜欢任何风格的画,只要是画就可以,一笔接一笔又一笔,可以画到失去意识。   她画得入迷,蓝牙音响音乐打断,传来微信通话提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微信狗头。   “是我。”他说。   这是三个月之后,他们再一次联系。   叶果站在卡座上,手里的笔停下来,心跳加快,又尽量不表现出激动。   “今晚你在刷墙…”   “嗯,是啊。”   “听说只要了个学生价?”   叶果有点想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想从基础做起。”   “当然,你自己决定。”宗跃声音没听出情绪。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身体怎样?”叶果问。   “比想象好,不影响行动。”   “我家里人说…还是要平躺。”   宗跃似乎忍不住笑了:“没问题,我现在坐飞机都躺着。你怎么样?应该没闲着吧,又刷墙,又做园区志愿者吧。”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叶果没回答,觉得鼻子酸。   “叶果…”他叫她全名,“后天我们杂志和卡梵书店在本市有一个主题座谈和艺术品展览,你设计的丝巾在投票前几位入选。你有时间吗?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第66章 尾声(2)再一次面对面   叶果站在市中心老艺术馆入口,看着广告边缘被吹得翻起,起风了,这周有雨。   千年万捻——中国传统器物展   今天是艺术馆传统器物的展览,卡梵书店和《BG 雅士》办了一个论坛,探讨传统艺术向当代艺术转化的路径。   叶果在 Pleine Lune 工作 40 多个小时,叫了一次外卖,躺半个小时,直到完成才在卡座上昏睡过去。老叶和小伟开门进来,叫了好几次才叫醒她。   “姑奶奶,你把我冷汗都吓出来了。”老叶跟着简薇叫她姑奶奶,“走得动吗?快回去睡觉,不然我帮你对面开间房吧。”   叶果爬起来,在墙上补了几笔,才叫了出租车离开。坐在车里,她心跳加速,感觉要猝死,痛苦和自虐的快感并存,甚至鼓膜里有回音。   她到家倒头睡了近十个小时,出来已经是早上。   “果果你怎么回事啊,两个门我都敲过了!”叶妈发火了。   昨晚,她打电话,叶果全程没听见,空闲时满手颜料才看见未接来电,只在家庭群中回了一个字:忙。   “你是要成仙啊!身体坏了,赚多少钱都没用!”叶妈发飙,“年纪轻轻也不谈男朋友,到底怎么回事!”   “妈,我工作累了。”   叶果理亏,说完不再做声了。二万在桌子下转来转去,她用脚背蹭了蹭它,它一把抱起她的脚踩起风火轮。吃完早餐,她几乎是逃回一楼的。   她翻出 T 恤、牛仔裤和帆布包,涂了个豆沙色指甲,戴白色珐琅猫耳环,对着镜子涂豆沙色口红,脸有点浮肿,但她还是对着镜子微笑,搓了搓脸,拿了一把在地铁口买的塑料伞出门。   活动从下午两点开始。   叶果收到宗跃的信息,可以进工作人员专用区:   你报名字,他们会带你进来。   工作人员把叶果带到一个办公室门口,那里已经有个助理模样的人站着,提着一袋外卖。叶果说找宗跃,她让叶果等,过了一会儿看了看表,推门进去。   这是一件小型会议室,宗跃面对平板电脑,闭着眼睛,利落的两面铲头,浅蓝衬衫,领口扣子松扣子,正摘下眼镜揉鼻梁,是他喜欢的玳瑁框。   “化妆师通知十分钟后开始,您要快点了。”助理把外卖放在桌上。   “那么急?”宗跃闭着眼睛,声音不耐烦。   “抱歉人多。您的客人来了。”   宗跃的眼睛睁开,看向叶果,露出笑意,缓缓长吐一口气。   “来了啊。”   “啊,来了。”叶果说。   这是几个月后,再一次面对面。   助理出去后,他打开外卖,看起来像炒刀削。   “叫他们不要放洋葱。”他抱怨,但还是边笑边把洋葱一点点挑出来,放在纸巾上。   “吃了嘛?”他问。   “嗯,吃了。”   “按时吃饭是好习惯,这是我今天第一顿。”宗跃松下来的眼神里有些疲惫,眼珠颜色似乎更淡,侧面看过去下颚线条更清晰,有一种微弱的病容之美,一开口又觉得精神还不错。   “难吃,比不上以前吃的那家。”他吃了两口就放下,把外卖推到一旁,拿起水喝了一口。   “今天很忙吧。”叶果感觉到他特别累。   “早上飞机落地,事情安排得比较紧,刚咨询结束。”   “你……帮人做咨询?”   “我需要有人帮我做咨询,一周一次。”宗跃指了指眼前的平板电脑,“心理咨询,远程。”   叶果看见他两鬓几根白头发,之前好像没有。   “新墙绘很特别!”宗跃继续说,“很快又有同行抄了,当时我们第一版被好几家被抄了,但效果无非证明我们做得更出色。”   “现在到处这样。”叶果知道这件事,简薇说的。   “审美、诚意和技术抄不了,你还是我看到过最好的那个。”   叶果感觉这赞美还是重。   “我也听到了很多评价,如果认识你,对你评价都会很好,勤奋好说话,但缺点可能还是太好说话。Rebecca 会欺负人的,志愿者可以让画廊别的同事去。”   “不要紧的,多些社会磨炼。”叶果说。   “未必有用。”宗跃笑着摇头,像是完全不信任。   “你…白头发。”叶果指了指。   宗跃摸了摸一侧的头发,笑:“老了。”   门外这时有人敲门,说:“宗总,到时间了。”   宗跃低叹了口气:“一会儿主题探讨会,人不多,你有兴趣可以听,觉得无聊可以逛展厅,你的作品在当代艺术区……”   “好。”   “你晚上有时间吃个饭吗?”   叶果点了点头。   传统艺术向当代艺术转化的路径   探讨活动开始后,叶果坐在后排。   卡梵书店和《BG 雅士》各来了三个人,叶果在卡梵书店那边看到顿总,还有一个副总眼熟。她想起来,是租借画廊场地的女士的先生,她以为他是个健身教练。   宗跃坐在在主持人旁,换了亚麻面的夹克,保持着松弛得体的坐姿,对这种场合非常熟络,从容回答问题,又有不带冒犯的幽默,身上充满着笃定的掌控感。叶果知道他累,松弛里很多表演。   他望向主持人的侧脸很美,叶果还是忍不住拿出绘图本,画了起来。   对谈中,顿总的发言也很精彩,是做天生老师的人。   叶果回归大学校园,发现超过了普通水准的出色,都不依赖锻炼,而是天生的。   她画完了最后一笔,在右下角写上了名字,圆滚滚的。   “你画的真好,是艺术生吗?”   旁边一位女士凑过来,短短的花白头发,不是黎虹的时髦灰,而是岁月的花白。她面容洁白光洁,看起来只比黎虹年长几岁,声音轻柔,像她素雅的长相。   “可以给我看看吗?”女士说。   “啊,当然!”叶果递给了她。   女士看画的时候,她身边年龄相仿的男士也凑过来,二人是同好。   “你的功底真的很好。”女士将画还给了她。   叶果看着画,感觉到画里的宗跃享受他的状态。   活动结束后,叶果去了展览厅,看到顿总。她们好久没见。叶果设计的丝巾放在当代艺术的系列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一个小小的她被孕育出来。   “这是目前预定量最高的一款。”顿总说。   这次的丝巾系列,叶果也看到学院老教授的作品,放在传统艺术中。她们还看了瓷器和书画,在金缮修复前停了最久时间,那是现代社会中逐渐消失的手艺。   美,是裂痕。   “我大学毕业后,差点做金缮修复。”顿总说。   “其实我大学也尝试过,不过用的是银粉,好像叫银缮。”   叶果看完展示灯箱中金缮修复的介绍,一又件一件看过展品,沉稳的金色和凹凸被放大的纹路一直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感觉到沉稳朴素的力量。   顿总有事提前离开。叶果回到大厅,发现宗跃站在那里,刚和一个熟人说完话。他看到她,彼此点了点头。   临近四点半,开始限制入内,参观者逐渐变少。   宗跃和叶果站到展馆大厅的角落里,望着来往的参观者。   “你刚在看金缮修复吧?感觉怎么样?”宗跃边看人群边问。   “那里的空气好像是静止的。”叶果说。   宗跃又看了看她,露出笑容:“真高兴你能来。”   “这个展,我也感兴趣。”叶果故作轻松。   两个人接着都沉默。   “你感觉累吗?”宗跃问,“应该没休息好,我的休息室里有沙发。我还需要点时间。如果你想休息,可以去那里。”说完,他又望向展厅门口。   “你在等人?”叶果问。   “嗯。”   “那我去休息一下。”叶果打算离开。   宗跃又叫住她。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   叶果不明白。   “小宋,宋一茹……记得她吗?”宗跃试探。   “她不是…?”叶果在耳膜里听到心跳。   “我不确定。”宗跃的脸上有一些难以辨人的不自信,“我知道她亲属的地址,但一直没有下决心。我和咨询师谈了这件事,它对我的影响比想象更大,我觉得该做一个真正的道别,但希望在公开场合,朋友那样的道别。我给地址发了邀请函。”   叶果不知如何点评。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   叶果确实难受,但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嫉妒过她。”   宗跃深深叹口气,说道:“抱歉。”   “我把她当成假想敌。”   “你在意更世俗的那部分吗?”   叶果意识到他的意思,“并非完全不在乎,但嫉妒应该更多。这种事也许是人的本能。你低估了一个艺术生的阅读量。”说完她又有点悲哀,“我竟然满脑子都是没用的事,正经事情却一样都没有。”   宗跃不再说话,他们一起望着出口。   一直等到闭馆,都没有人出现。   “她不会来了。”宗跃失望,用纸巾擦了擦手心。   直到他们离开,才有一位工作人员过来,说有一封信要转交。   信封上写着宗跃的名字,非常秀美的字迹。宗跃接过来,拿出里面的纸,然后久久沉默。   他把纸交给叶果。   我很好。勿念。   没有落款。   宗跃的眼睛有一瞬发红。或许少年时偶尔会流出这种眼神,落寞、无奈。   “今天我观察了每一个人,不觉得自己遗漏,她看到了我,甚至从我面前走过,但我却认不出。记忆里她影响我,现实里却认不出她来。多么可笑!”   叶果不知道如何安慰,心中却逐渐松弛。那种嫉妒感消失了。   “那你记得吗?当我的画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认不出了。”她说。   宗跃不再说话,将信纸捏在手中,揉成一团。   那天离开展馆,雨下得更大,打落的树叶落在叶果的塑料伞上,黏住了,变成了它的装饰品。   宗跃订了一家环境很好的意餐,但叶果拒绝了。   “我想吃兰州拉面。”   这里距离原画廊很近,兰州拉面不远。他们步行过去,宗跃拿了一把大伞,二人一起在街上走,中间偶尔穿过几个行人,这种散步是他们很少的体验。   “你现在还住画廊老地址吗?”叶果问。   “不了,那里要转租了,你们胡经理认为我太草率租下大场地,增加了负担,要求我以一块钱转给画廊,画廊再转租给别的公司,用租金来抵现在的房租。”   叶果不懂这种生意,觉得 Rebecca 很厉害。   “第三层会保留吗?”   “租给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会全部作为办公室,旧家具我找了个郊区仓库丢进去。”   叶果内心复杂,那里也有她的一些记忆。   “那你住酒店?”她又问。   “我在机场附近的临港租了一个公寓,出差方便。”   拉面馆的老板正在门口聊天,很远看到他们。   他大叫起来:“我的好兄弟,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又看到叶果,“也很久没看到你了,短头发,很好看,很瘦。”   叶果笑,脸上的肿大概消了。   “怎么样?结婚了吗?”老板又问。   叶果尴尬。   宗跃笑着说:“我们分手了。”   “天哪!!!为什么?”老板拍打额头。   那天晚上,他们点了刀削面和酸辣白菜,没喝酒,老板送了荷包蛋。   宗跃的胃口没有以前好,但还是赞美道:“这是今天第一顿像样的饭菜,我住的附近都没吃的,最好吃的黄山骨头菜饭在十公里之外。”   那一晚,宗跃照常送叶果回家。   “回家还是画室?”他问。   “画室,画几笔再休息。”   “不要太晚啊。”宗跃有点无奈。   他把叶果送回画室,路过叶果家的大楼,抬起头看楼上说:“叔叔阿姨还没睡。”   叶果没说话。   送到画室在的大楼门口时,宗跃说:“进去吧。”说完自己又不走,一直看着她。   “晚安。”叶果决定自己先离开,她需要平静一下心情。   她走进画室,靠在门口,一切如常,却好像被孤独感扼住,便走向画箱,决定画上一晚上。   电话响了。是宗跃。   叶果接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宗跃问,声音没有了面对面时的稳定。   “你说,我将来不能再画了。”叶果说。她也被这句话所伤害。   “我故意的。”   “为什么?”   “住院时我想了很多过去的事。也许我们打开关系的方法不对。作为老板和投资人,我希望你激进、拼搏、甚至有所争议,我希望你毫无保留奉献你自己,像花火一样燃烧,直到我发现下一个可以投资得对象。而作为男友,我希望你舒适、体面,生活简单,我要保护你,长久地保护你的活力。我两个身份都享受,但你受到攻击时,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得选择一边。”   叶果眼睛湿润,说:“你选了后面那个。”   “对,我不想你画了,也想看你是否像我对你那样对我,但又失败了。”   “我们现在挺好的。”叶果感觉要流泪,孤独感更强烈。   “我…不满足只当朋友。”   “宗跃…”   “开门说,好吗?”   叶果望着门,站起来,打开了门。   宗跃站在黑暗中,感应灯照着他面部的轮廓,令叶果想到度过的很多夜晚,他们试探着彼此精神和感官边缘,取悦和折磨着对方。   叶果抹了抹眼角。宗跃握住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指尖。   “叶果,我们再试一次,你愿意吗?” 第67章 尾声(3)无尽夏   叶果觉得自己隐隐在等这句话,听到又觉得害怕。   又是他伸出橄榄枝,小心翼翼,黑暗中每个表情都放大。看得到他不确信,而当叶果表现出迟疑的时候,他眼里一瞬间流露焦虑。   不过他还是习惯性掩饰它们,友好地补上一句:“不着急回答。”   这一说,叶果感觉好过些。   “我……要走了,助理帮我把箱子拿去机场……我还是想今晚说,不然不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现在,我没办法回答。”   “你也没拒绝,不是吗?”   叶果点点头。   “好,那晚安。”宗跃握着她的手指,搓了一搓,像是上一次求婚,仿佛要在上面戴上一个戒指。   他离开后,叶果坐回房间里,心中思虑纠结的蛛网被清理了一些,她开始拿出刷子,在画布上打底。   这一年的生活像是飞行。   如果不曾遇到他,她的下一份工作还是画室老师或者文员,在拮据和心有不甘中度过几年,然后成家、生孩子,爱好从画画化变成孩子,适应后,是另一种算得上满意的人生。   而当她重新真正画起来,就像吃到生肉的野兽,勇猛地跑出笼子,外头的一切都陌生,她胆怯,给自己保留退路,全因身上还有不确信……   这条路接着又出现了分岔,她看到自己的缺陷,犹豫、莽撞、懦弱…   他站在那个节点,告诉她说可以回归普通的生活,过一种轻盈、看得到未来的生活,富足、安逸,画画只是无关痛痒的小兴趣,这或许是最理想的人生了。   她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那个夜晚,她梦里回到画廊,齐小洁走进来,没有戴口罩,拿着刀……   叶果出院后去了一次警察局,补充了一些细节。   她早就感受到齐小洁身上的不自然,试着让她摘下口罩,这个姑娘胆怯、焦虑、恐惧、痛苦,叶果放大了她的痛苦,令叶果觉得愧疚,于是将一个孕妇从怀疑的对象中剥离出来。   叶果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善于扩大细节,而忽略了最重要的真相,这种变化令她在绘画的觉知上更强,正常判断却变得更弱。经验是忽略细节,直抵问题的本质,她正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逐渐理解了一些艺术从业者喜欢离群索居的生活的缘故,他们是在避开挫折。   第二天上午,叶果收到了一束小小的粉色桔梗,包装成冰淇淋的样子。   花像用工艺纸剪的,蓬松轻盈的卷边像可以溶解在空气中。它被插进窗口的瓶子里,光照上去,心情和卷曲的花瓣一样蓬松起来。   她拍了花,点开宗跃的微信。   狗头:图片和图片不像。狗头.gif   叶果:像一副小画。   狗头:送我?   叶果:微笑.gif   她打开草稿本,画了一副速写,彩色铅笔涂着花瓣,令她想起在画材公司那些下午做的事。这是一个小小,也让叶果快乐的回礼。   在那之后,叶果每三天会收到一束小小鲜花,紫色桔梗、影星玫瑰、草莓熊郁金香……因为花凋谢得慢,叶果不得不去超市买玻璃瓶饮料,喝完后就把花插在里面。   画,送他,再收到花……这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游戏。   直到一支蓝色绣球送到她家里,她把它插进瓶子,蓝色反射到墙壁上,画室一角被映照得蓝了。   叶果望着那一片的墙壁,没有再画小画,而是拿起了巨大的画板。   她第一次尝试大面积钴蓝,一种几乎不可复制气质的颜色,当它保持纯净,只体现出暗和浅,能触发记忆中某些已经被遗忘的片段,向紫和绿渐进时,似乎能让思绪滑向另一个平行面……   她也是第一次尝试用毛笔画油画,大面积重叠的线条和色块,令画面乍看像太空俯瞰地球时某个海洋的片区,有人、飞鸟和湖泊,隐匿在山、云和雾中,似有若无,转瞬即逝。   没有能代替的这种感觉,这一刻,叶果感觉到自己是全能的。   她每天一早起床,回家吃饭,爸妈看得出她疲惫又亢奋,而她只是说在画新画。   “婆婆将来不会这样照顾你的!”叶妈把叶果的饭盒里塞满了饭,现在她一天回家一次,带饭去画室。   叶果喝着稀饭,不说话。   “这里几个男孩子……”叶妈又说。   叶果吃完赶紧逃。   她把完成的新画拍给 Rebecca。当晚,那位苛刻的指导者过来,在家里让孩子自己上网课,她没化妆就过来了。   “你换笔了?”Rebecca 看着细节。   “部分用了毛笔。”叶果不是第一个尝试那么做的人。   Rebecca 将眼镜托了托,垂在两侧的珍珠挂链微微摇晃。   “这幅画你花了多久?”她问。   “大概四、五天,一个星期吧。”   Rebecca 凝视着画,试探问:“这个色感和密度,两个月八张到十张,做得到吗?”   叶果感觉到她这次态度不一样,她总评价叶果太快:“你要想,反复感觉,不要灵光一现,不要拍脑袋。”   “做得到!”叶果对这幅画满意,但尚有一些感觉和想法需要释放,“只是没想到您要的那么急。”   “这次不一样。”Rebecca 说。   那天晚上,她决定帮叶果在艺术仓库附近租个房子,方便她随时过去看,而不是向现在这样穿越大半个城市。   “你要牢牢抓住这个感觉……” Rebecca 临走说,“我要在全系列都没完成的情况下,策划你的个展。希望我们都不会玩砸了。”   画廊租的房子在近郊,新开盘,出售率不太高,配套商圈少,不少都是投资用,入住率更低。   叶果住一个两层小楼,一层客厅、书房和厨房,二楼三个卧室。后院带一个全透明的阳光房,放了一把遮阳伞和一些铁艺凳。标准的样板房。   叶果只带衣服、洗漱用品、画笔和颜料,到时发现画架和颜料台已在阳光房里。叶果觉得眼熟。   “从宗跃家里拿来的,房子也是他选的。” Rebecca 说。   叶果想到还没给他信息,拍了一张新画室的照片发给他。   那个晚上,他们通了电话,时差七个小时。   叶果站在庭院里望着星辰,少了城市光污染,它们的光看起来非常洁净,像是稚嫩的新星。   “你还缺点什么?”宗跃问。   “什么都不缺,可以安心画画。”叶果看了看阳光房内,宗跃送的花还在。   宗跃笑,又问:“你新画我看到了,里面的人是我?”   叶果确实参考了宗跃在她脑中的印象。如今他背上一定多了伤痕,叶果画的时候想到,令她短暂放下了笔。   叶果抵赖:“里面的人是长发。”   那个人影并不明显,叶果用线条模糊了他。   “我大学和上班前几年都是长头发,披下或扎个马尾,挺中二的。”   “那你为什么换发型?”叶果觉得应该好看。美院里有很多长头发男孩子。   “家庭事故吧。那时我老娘来北京看我,因为头发我们吵了一架,她趁我睡着的时候,拿了个推子把我的一边剃了一片。”   叶果忍不住笑,说:“你妈妈好厉害。”   “是啊,多可怕!现在我只能和她在工作上合作,想象成一个合伙人才能忍受。她是个好的伙伴,我运气挺好的,不是吗?”   宗跃善于把不愉快的事以这种口吻说出来。他很少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   “下一次花想要什么?”宗跃接着问。   “无尽夏。”这是那种蓝色绣球的名字。叶果希望再获得一些感觉。   第二天,叶果到处溜达、熟悉环境,出别墅在小区骑了一圈自行车,还给爸妈拍视频。   叶妈问吃饭的事,要过来帮她做饭。叶果说画廊订了送餐,一天三顿,附近一切都好,只是人少,到了晚上会害怕,但大门和卧室门锁了就没事。   第三天,和送餐车一起来的是一个厢式货车,一个园艺公司,送来四十盆巨大的无尽夏,满满一车厢,吓了叶果一跳,收件人是她。   “你们把品质最好的都要了,凑了两天才拿到货。”师傅说。   他们把画放在庭院里,放了满满一片,帮叶果接了浇水用的大水管,叮嘱道:“要定期浇水,不过最近雨季,就那么放着吧。”   那天中午,叶果坐在阳光房里吃饭,什么都没画,在那里一直看着庭院。   它们放在一起,像个长长的幻梦。   下午开始暴雨,花和叶子被雨水打得摇晃,夜晚停了,空气湿润凉爽,叶果走出去,看到月亮也出来了。   无尽夏的蓝色刺眼,像是吸收了天上的月光。   她又给宗跃拍了一张照片。   宗跃回了一个狗头,斜着眼睛,等夸奖的样子。   叶果回:太美了。   他又给了两个狗头。   那个夜晚,叶果画到凌晨三点才睡,夜里有点胸闷,半夜醒来喝了点水。或许因为雨季天气潮湿,以及疲劳,她第二天叫外卖送了麝香保心丸进来,之前看外婆吃过的。   她坐在大房间的客厅里,吞了几颗中药丸,感受到充实又空虚,光与热都在画里,画完之后,巨大的失落又会吞噬她,令她意识到,人还是需要生活的。   当 Rebecca 看到她的第二幅成品时,没直接评论,而是问:“什么味道?”   叶果闻了闻衣服,意识到了。   “麝香丸。”   “给我看看。”   叶果递给她。她打开盖子闻了闻,倒了两颗吃进嘴里…   “您也不舒服?”叶果问。   Rebecca 把瓶子还给她,笑:“怕你嗑药,这一行太多了,我看过你画画的视频,多少觉得像……”   叶果也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只是除了画画什么都干不好……”   “一辈子知道能干好什么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有六幅。”说完 Rebecca 回客厅去了。   叶果再看向自己画,有一种背水一战的感觉,她只能让它们尽量完美,再将新的想法,自然流淌到下一副去,踩着一幅一幅画走向未知……   艺术解决不了现实的问题,但能在某种时候给她力量,帮她度过迷茫。   这种感觉,她多想和一个人分享。 第68章 尾声(4)才华耗尽之时……   新展《蓝火》,没有安排在画廊的展示馆,而是租借外部展馆。   展览以系列八幅为主,展馆门口放着几十盆无尽夏,这是策展的一部分。许多美丽的参观者在门口和海报前合影,成为这里另一道风景。这个潮湿的季节,一切都变得浪漫、靓丽起来。   新展海报选择了第一幅,当它的尺寸变得更大时,宗跃模糊的背影变得更清楚,他有着叶果见过的最美的线条。   展览开场导语某一句这样写:它不会靠近你,你会忍不住走近它。   叶果拍了宣传照,坐在画前,赤脚,穿一条牛仔工装裤,白色 T 恤上占满蓝色颜料,手指、脸上也是。   她不再像是第一次那样,给人甜美的少女的样子,只是冷静地望着镜头,仿佛也在审视观众的反应。   因为时间紧迫,最后一副在开展第一天现场创作完成,作为了第一天活动内容。画廊安排了很少但更专业的媒体采访,这是刻意安排,叶果不太喜欢,而 Rebecca 也对她表示出这方面的不信任,不信任她在画外的任何能力。   黎虹和学院老师第一天就来了,叶果有最好的运气,他们是她永远的支持。简薇和白庭没来,但送了花篮,她们是她最好的客户。   叶果的爸妈也来了,他们是叶果最好的后盾。   叶爸依然很感兴趣,和叶果在画前合影发朋友圈,说她是爸爸的骄傲,又低声问小宗来没来。   叶妈也看得认真,还问:“果果,你画里怎么有个不穿衣服的人啊……”   开展三天,叶果已经看到网上的评价和争议,批评同样出现在学院派的自媒体里,认为她是对商业的低头,也有声音认为她捕捉到现代城市群体气质,绚烂的寂寞。   所有的声音都是接受验证的一部分,叶果坦然接受。   最高兴的是,关于她出道原因的新闻很少见。这一次,批评与赞美都属于她的作品。   叶果明白了 Rebecca 让她快速拿出第二次展览的原因,需要再次证明自己,哪怕是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宗跃之前都在出差,最后一天赶上了,作为普通参观者,带了一大束白色木绣球送给主角。   他的发型一丝不苟,穿着正式的亚麻西装,从另一场活动而来,戴着小小的男士胸针,配一条扎眼的钴蓝色丝巾,站在那副“不穿衣服”前,单手插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的衣着,让叶果了解到,心理医生影响不了审美。   这场个展算是成功,人流量数据很好,期间还售卖了两幅画,收到询价及了解其他作品的问询,一些潜在客户进入画廊名单的系统。   接着《蓝火》会在画廊再陈列一个星期,展馆门口的无尽夏和叶果暂住庭院里的也都会搬到那里,集装箱建筑将被装饰成一个小小花仓。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们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会。画廊订了一个方形蛋糕,是集装箱画廊的定制版,开了一只巨大的香槟,打开的一刻,雪一样的泡沫涌向瓶口……喷到了叶果的身上。   “等下我送叶果回去。”宗跃只喝果汁。   那个晚上,是叶果留房子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会有清洁工和运输公司上门,打扫以及拿走宗跃家的画架。   那个夜晚,宗跃和叶果在附近小馆子吃饭。   “我叫外卖的黄山骨头菜饭,在这里附近。”他们两个人坐在小店里,一人一客菜饭,外加一份肉丸汤。   大概叫了太多次外卖,老板和老板娘和宗跃熟了,他看起来是个有架子的人,实际上不是。   “很早就想来看你,可惜你的老板不让,她忘记了我是她老板的现实。”他又开始吐槽 Rebecca。   叶果有点高兴,发现他的胃口似乎比上次好。   “不过她的这套行之有效,会比黎虹的想法实用,你老师那套主要还是用在学校里比较好。”宗跃又开始吐槽黎虹。   吃完饭散步,他们还聊了其他人。   白庭不在本市。简薇怀孕,前阶段不顺利,不过现在一切平安了。他们夫妻都很期待这个孩子出生。吴总就不顺利了,因为设计师的事,因为经营模式的问题,因为整体大环境下行,天天骂人。   “线下店本来就难做,外来的和尚没那么好念经。搞得新店面在装修,市中心店铺新品已经五折,白 T 九十九元两件。我作为股东,买了两件以示支持。”   叶果指了指自己的 T 恤:“还是有点贵,二十九块包邮。”   宗跃笑:“所以怎么做大众市场?老吴起家是房地产赚钱,跟投奢侈品代理赚钱,总觉得都是自己的眼光过人,实际上还是运气。”   叶果想起那个人突出的眼球,脸上都是被欲望遏住的表情。   “设计师之后会怎样?”   “被强制送隔离场所吧。他有更严重的事,对年轻模特有强迫违反个人意愿的行为,在圈子里出了名。老吴能选他合作我无话可说。”   叶果后怕起来,想起上次那个人的样子。   宗跃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又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的目标是男性。七、八年前我采访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已经出名,我们约在酒吧包厢,他给了我一杯有问题的饮料,我看到他放了……因为工作关系我只能说不口渴,不能撕破脸,其实很想当场掰断他的手指头。”   宗跃送到门口就离开,要回临港的公寓,又问叶果要了一把钥匙。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那个夜晚,叶果下楼过一次,整个房间里空无一人。她走进那个阳光房,看见月亮挂在天上,忽然对这里不舍,在那里坐了好久。   第二天一早,宗跃已经在厨房里热稀饭,还拿了两根油条。   “菜饭家还有卖油条。”   他没穿那么正式,牛仔裤,大概是九十九两件的体恤。那是很久之后,他们再一起吃早餐。   宗跃拿着咸大饼包着油条递给她。   “太多了,只要半根。”叶果说。   他又撕掉半根,包好给她。   他们等运输公司拿走画架才走,路过一个古镇,那一片以古街道作为主题的商圈,有酒吧、餐厅、集市、还有艺术教室……石板路、水路还在,已不见住家。   叶果想到他们第一次共同出去旅行的经历,也许因为白天,这里比起那里冷清许多。   他们在古镇逛了一会儿,又开始下起大雨。叶果只有一把透明的塑料小伞,他们靠在一起,宗跃整个肩膀都在伞外。   他们躲进一家火锅店,上楼发现临窗有空位,就坐下吃午餐。   “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吃火锅。”宗跃像个孩子似的高兴,拿着纸巾擦湿掉的袖子。   那顿午餐,他们点了鸳鸯锅,牛肉、海鲜、丸子、各种蔬菜……两人一样不吃牛蛙。他有章法地把食材一点点放下去,是吃火锅的舒适对象。他没有提重新开始的事,但叶果觉得如今他们正走向这个状态。   “吃牛肉,不然老了。”宗跃捞了给她。   离开时雨还没停,只是变小。他们走到水道边,叶果伸出手去接雨水,掌心的雨是温热的,像人的泪水。   一些小孩穿彩色套鞋跑过,飞溅起积水,这里像是遛娃圣地。叶果看到他们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还是那么喜欢小孩……”宗跃感叹。   “小朋友多可爱啊。”   车开进市区叶果的家附近,已近晚上,雨又变成暴雨。   车开不进小区,他们只能边聊天边等雨小些,然后借着那把小伞,宗跃帮她把提画箱,一直送到画室里。   宗跃坐在她画架前的椅子上,用毛巾擦着头发。   叶果走时,空气净化器一直开着,房间里有轻微的噪音,此时又显得过分安静。   这次,是叶果主动问:“你真的希望回到过去吗?”   宗跃擦头发的动作停了,把毛巾捏在手里。   “非常想,如果是你,我相信自己能有一段值得期待的人生。和你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回忆起来都是我人生中最轻松、没防备,可以安心休息的日子。你让我觉得人应该尽可能长久活下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叶果感动,又问:“但你能接受我把你放在第二吗?至少在一段时间里。”   “一段时间是多久?”这个问题,宗跃问过很多次。   “在我觉得自己不再能画的时候,走下坡路的时候……”   “我觉得人生有波段,没有绝对的下坡路,我经历很多次低谷,都能重新开始,叶果,只要你愿意……”   叶果觉得他说得对,又无话可说。   “作为你的朋友,我认为你应该要去过想要的人生。”宗跃握住了她的手,搓热了她的无名指,像很多次动作一样,“作为喜欢你的人,回来找你之前,我也做好了准备,做不了为你引路的人,我可以在你才华耗尽之时……做帮你保底的人。你不需要为我牺牲什么,你也做不到,不是吗?”   叶果羞愧又感动,他表白又吐槽。   “但努力的同时也不要忘记自己是个普通人,有一天确定真的不想继续,就平静离场,不要不甘心,这是我唯一的期望。”宗跃低声说,“我们都一样。”   在这句话里,叶果感觉到他的无力。   当他身上出现这种感觉时,配合着湿漉漉的头发,她有点受不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此刻都是潮湿的,温热的,粘稠的。   他们亲吻起来,这是几个月之后,再一次重复着探索的游戏。   叶果默许他把她带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试着水温。   “换热水器了。”叶果说。   宗跃笑,过去的记忆连了起来。   他们脱下淋湿的衣服,九十九块两件的和二十九块的堆在一起,掀开浴帘,在水下冲洗黏腻的汗水,冲去沉重、污秽和负担。   叶果触摸他背后的伤痕,它们微微突出,记录着行凶者的疯狂,下方是叶子形的胎记……连在一起。   她流泪,水冲去泪水。他们在花洒下亲吻,重复一次一次接近燃点的游戏。帮对方擦干身体,在床上绵长地接吻。   做爱依然是他们关系里体验最美好的部分。   宗跃有备而来,什么都带着,浴室里早已完成了前戏,他急躁得像是十八岁的年轻人。第一次结束后,他们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胸腔里的心跳。   叶果感受身体轻微疼痛,疼痛又打开更大的欲望,令她深长地呼吸着。   “怎么样?”宗跃还问。   “注意身体。”叶果说完就笑,头抵在他的下巴处。   “骂人呢。”宗跃亲了亲她的额头,“那再来?”   这一次叶果挣脱了他的手臂,撑起上半身,在上方看着他。   宗跃微微眯起眼睛。这种姿势并不常有,他之前不太喜欢,因为是个拥有控制权的人,但这次他顺从地把自己交给她,眼神里甚至带着期待。   叶果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兰州拉面店,他坐在对面,二人膝盖相撞,他抬起眼睛望过来……   “我爱你。”宗跃说。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